《灼芳谱》爬山墙的绿爪

3、少年

　　春雪此刻正搀着自家小姐，刚往前走了几步远。
　　这时，忽听得马车方向传来“咚”的一声响，那声音不大，却很沉闷，就像是从密封的空间发出来的。
　　三人不禁都诧异地回过头，望向那声音的来源——马车附近。
　　此时，车夫早已下车，正牵着马匹稳稳地跟在几人身后，听见动静本能地转头去看，因为之前坐的总共就主仆三人，此时俱站在外面，所以他直接就往车底看去。
　　可是刚刚行过的路面平整，也不像从车底发出的声音……
　　他挠了挠脑袋，还是忍不住撩起帘子向车内望了一眼，车内空空如也。
　　正在他疑惑不解地放下帘子时，“咚——”又是一声，清晰地从车内传到众人耳中，顿时吓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
　　“公子，车内有人！”春雪害怕地惊叫一声，双手不禁紧紧攥住自家小姐臂膀，痛得林灼眉间一皱，也倒吸了一口气。
　　“什么人鬼鬼祟祟！”林家公子迅疾地几步跳上车，伸手撩起帘子，稍作迟疑，便一把揭开一侧坐垫，只见方才自家小妹一路坐着的坐位下，竟赫然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从狭小的坐位底下猛地蹿出来，或许是个子太高，仓促间又忘记了弯腰，头往上一冲的霎那，便重重地磕在木质车顶上，又是“咚”地一声，响亮极了，顿时痛得他“哎哟！”一声叫唤，急忙双手捂住头顶。
　　林家公子定晴看时，却是个少年模样的人。
　　“你是何人？”林家公子顾不得仔细打量，惊疑之下脸色先白了一白，愣怔片刻，才记起似地，“刷”地拔出剑来，便架在那人脖颈上。
　　这剑是他出门前才临时佩带在腰间防身用的，这还是第一次架在别人脖子上。
　　“哎哎，误会！误会！”那人连忙缩了缩脖子，一边嘴里嘶嘶有声，一边拿两只手指小心地捏住靠在自己肉上的剑韧，才满脸堆笑地道：“兄台饶命，饶命！我不是坏人！”
　　林家公子不答，满眼警惕，手握长剑丝毫不敢松懈，嘴里喝道：“先给我下车！”
　　“好好好！”那少年却也老实，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小心翼翼地跳下车来，倒不像是怕他，倒像是极怕对方手里的剑拿不稳。
　　“说！你是何人？为何会藏在我家马车里？”林家公子依然拿剑紧紧抵在那少年颈间。
　　“好说，好说！”少年扬起脸，唇角弯成了可爱的弧度，朝三人轮流作了揖，才道：“林大哥，灼儿妹妹，春雪姑娘，请听在下解释！我看各位和在下年龄相仿，必定能够体谅在下苦衷。”
　　“你怎知我们姓名？”春雪扬起脸，奇怪地问。
　　少年耸了耸肩，无奈笑道：“这都跟一路了，知道各位大名，也不足为奇！咱就当是自己人了哈！”
　　“谁跟你是自己人？你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春雪叉着腰道，她仗着自家公子手里有剑，人又多，胆子也大了起来。
　　“冤枉冤枉！”少年言罢，又抱了抱拳，苦着脸道：“不瞒各位，在下姓孟，名景，汝南郡人氏，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几年前，家里因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便被我爹卖到了京城一家药铺打杂。”
　　说到这儿，他神色愈加凄楚：“前几日因失手打翻了一屉药材，便被店主重重责罚，还不给饭吃，我气不过便偷偷跑了出来……可没多久，我身上带的银子就被人偷去了，那可是我所有的家当！我流浪街头，无处栖身，又冷又饿，思量着恐怕是要就此英年早逝了！真是天妒英才啊——”
　　他昂首望天，明显感觉到那举在他颈间的剑有些松动，不禁眉间一展，眼角却瞥见那少女一双眸子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赶紧又道：“我虽不甘心，可是……其实我是不怕死的！十五年后，就又是一条好汉！可转念一想，再怎么着，也得先回家看看我那怕是早已哭瞎了双眼的老娘……”
　　说到这里，他声音便低了下去，似是无比的心酸，使劲吸吸鼻子，竟滴下两行泪来，便拿袖子抹了，继续道：“今日天未亮时，我在贵府门前徘徊，迷迷糊糊中，恰听到有人说到此去汝南，我想着我那远在家中的老娘，遂起了念头——”
　　“你为何在我家门前徘徊，有什么企图？”林怀臻打断他的话，那剑又紧紧地贴上少年的脖子。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一脸无辜，“还能有什么企图？你们高门大户的，我自然是想着能否讨几铢铜钱花花……”
　　“你们看，我一个药店伙计，也没念过书，只认得几个药名，又不认得回家的路，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偷偷塔个便车不是？冒犯之处还请各位大人有大量，看在……看在我那可怜的老娘份上，就捎上我，好不好，好不好？”
　　少年说着，手掌合十，不停地作着揖，双眼眨了又眨，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一脸的无辜恳求之状，若有经过的人看了，必然料定是面前这三人以多欺少，仗势欺人。
　　一旁忽传来轻轻的啜泣声，众人转过头，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春雪此时正满脸是泪地耸动着肩膀，大概是被这少年凄惨的身世感染到了。
　　此时她见众人看过来，越发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一忘情就又忍不住攥紧了自家小姐的臂膀：“小姐，他说得太可怜了，让我想起我那早死的娘，也不知道她的坟有没有被大雨冲毁……不如咱们、咱们……”
　　话未说完，已被自家小姐打断：“春雪，手松开！”
　　春雪听说，愣了一下，只见自家小姐苍白的小脸上，秀气的双眉紧蹙着，一双如水美目里雾气氤氲地，似乎要哭出来了，这才慌张地松了手：“对不起，小姐!”
　　说罢，又赶紧殷勤地替她轻轻揉搓，自己可是出了名的力气大，别说小姐这副身子骨，就是个男人一般般地，也能给他捏碎了。
　　林灼这才松了一口气，对这个从小便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也是很无奈，这性子总是瞬时风，霎时雨的，改也改不了，也便由她去了。
　　林家大哥此时见那名唤孟景的少年说得诚恳，脸上又是泪水涟涟，不觉也动了恻隐之心。
　　且见他瘦瘦高高，生得又文质彬彬，确实也不像什么恶人，倒像是个文弱书生，便转头看了眼妹妹，想询求她的意见：“灼儿，你看——”

　　林灼这才走上前几步，恰走到少年正对面站定，微扬起小脸，看着他问道：“孟公子，请问你是何时上的我家马车？”她语气淡淡地，声音也不大，却透着几分从容。
　　“啊？”
　　孟景显然没料到，眼前的女孩看着柔柔弱弱，身如细柳，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起来，年纪显然也没自己大，可不知为何，她言行举止间，却自带着股不凡，仿若深谷幽兰般飘然出尘，凌然不可侵犯。
　　那双剪水双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时，仿佛能把他看穿，让他由衷地感觉方才自己那番动情的言辞、凄楚的神态，都儿戏般入不得她的耳目。
　　他一时有些恍惚，片刻后方回道：“何时？今日晨时啊！我、我恰在贵府门口徘徊，便趁你们不备跳上去了，一直藏在坐垫下，你们家马车跑太快了，这一路可巅得我快散架了！”
　　孟景说着，还蹦了蹦双腿，又活动活动肩臂，唇角一扬，忽又笑道：“还好上面坐得是灼儿妹妹，那座位还有一丝缝隙，没有陷下去，不然恐怕还没到地方我先得憋死在里边，唉！”
　　他长长舒了口气，又打量了一眼林家公子，似在庆幸自己运气够好，没有被憋死。
　　林公子被他这一眼看得极不自在，挺了挺腰背，咳了一声。
　　其实他也不过是比同龄人强壮高大一些罢了，怎么说得他好像是尊石佛一般。
　　林灼被他打趣，又想想这一路自己座位底下竟一直藏着个男人，心里极是不舒服，却也只是抿了抿唇，蹙着眉头问：“当真？”
　　“非常当真！”孟景朗声回道。
　　林灼不动声色，语气中却是不加掩饰的揶揄：“从我家到此，加上路上歇息，足有六七个时辰，都说人有三急，想是熬不过的，公子莫非是铁打的？还是你竟然……就地解决了？”
　　听到这话，孟景的脸突地涨红了，他脸皮再厚，被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当众如此说，也是种耻辱啊！
　　当下连连摇着双手，晃着脑袋，掷地有声地澄清道：“没有没有！我怎敢如此唐突，况且上面坐着的还是位小美人……哎呀，实话说了吧！在下确实听说了各位是急着去汝南郡的，所以半道上，趁各位贵人下车休息时溜进去的……”
　　他的确是半道上溜上去的，但这也不好细说，毕竟跟踪偷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况且万一这女孩想多了，以为他是孟浪之徒趁机想占她便宜，或是为了名节着想，一个冲动，难保不会让他哥哥拿那把剑结果了自己……
　　想到这儿，他打了个激灵。
　　孟景暗自思忖着，又拿眼偷偷瞥向那女孩，却正对上女孩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不觉又怔了怔。
　　怪了，这双眼睛真似能看穿他一般。
　　正在此时，不知道是谁的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了几声，孟景便不由自主地去揉了揉自己瘪瘪的肚子，少年白嫩的面颊上就又红了红。
　　“既如此，”林灼似并未注意他的动静，听了他是半路溜上来的，也未再作计较，只是语气淡淡地道：“前面就是汝南郡了，公子请自便吧。”
　　此处离汝南郡乘车还有着三、四个时辰的路呢！何况还饿着肚子，这么冷的天！——关键他是真的丢了钱袋啊！
　　孟景心里暗暗叫苦，眼光在三人身上逡巡，最后还是锁定林家小妹，显然她才是那个当家作主的。
　　便再次放软口气，求道：“别呀，我身无分文的，你忍心吗？林家妹妹……天仙妹妹？……灼儿妹妹？求求你……求——”
　　“哥，我饿了。”可惜天仙妹妹不为所动，并没有理睬他的打算。
　　“嗯，”林家大哥答应着，又转头对车夫道，“将马车赶到后院拴好，”
　　车夫应声去了，众人也都走进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