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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溃败的光明 ...

  •   甘肃,敦煌,玉门关。
      中国幅员辽阔,历史悠久,各地名胜古迹不计其数,不过,真正名副其实的很少,大多数是见面不如闻名,只会令千里迢迢赶来瞻仰的游客感到失望。
      玉门关便是其中之一。名字很美,史书中的记载也仿佛恢弘大气,金戈铁马,血战肃杀。而今,慕名而来的人排队购了门票,定眼一看,我去,就这么一个土台子?!
      当年他也是被玉门关的真面目打破了美好幻想,心生不满,脑袋抽了才会大半夜又跑过来。从此走上了——光荣的守灯人这条路。
      白天的玉门关固然无味,到了夜晚亦没能挽回几分印象,不过是从“这么一个土台子”变成“这么一个乌漆嘛黑的土台子”而已。虽然无比嫌弃,但在一片暗寂的荒漠中,狂风裹着沙砾簌簌打脸,抬眼瞧见这个土台子,令他顿感亲切。这个土台子现在是他惟一的搭档。
      他降下车窗,右手开车,空出的左手点燃一根烟。闲闲地脑补起他的搭档——不,前搭档——的退休生活,一定已经搬去温暖湿润的江南一带,找了个繁荣的大城市定居,多年的积蓄不够花,也许重拾旧业。
      守灯人的出场和退场,皆是毫无道理,不讲情面,突兀得生硬。他的搭档,前一晚还在跟他抱怨城市房价的高涨,好不容易攒好了首付,之后每个月的房贷还是压力重得令人却步。翌日,搭档就看不见电梯了。
      今晚月亮极圆,很像她的眼睛。他认识了一个姑娘,对她很有些好感,也能感觉到对方的脉脉情意。因为她,他最近才满腹忧虑。他的工作,他的身份,他的状态,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结婚对象。即便姑娘心大宽容,她娘家总会有说法。他愁得不行,隐瞒吧,又瞒不了一辈子,坦白吧,这事儿说出来不被当成精神病都是好的了。他甚至盼着退休早点找上门来!
      兀自出了神,索性此地荒芜,且夜深时分,公路上就只他的那辆皮卡呼啸而过。眼看快到了,皮卡突然爆胎了,他握紧方向盘,勉强制住失控的轮胎,皮卡向前滑行了几十米,终于停下,身子斜斜地横在路中间。
      惊慌不定的他推开车门,下车察看爆破的轮胎。打亮手电筒,手指细细摸了摸软瘪的轮胎,余光瞥见车底的异物,光束移过去,辨认了两秒才看出是一枚约手指粗细的、被压弯了的铁钉。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每晚开着皮卡驶过这条路,遇过拳头大的石块,遇过不幸遭难的动物尸体,遇过游客随手丢下的矿泉水瓶。从来没见过铁钉这种物什。
      只能是人为的!
      然而,他晚了一步。刚意识到这一点,正打算提起警惕,就被人反剪了手扑倒在地,来不及防备。手臂被死死箍住,腰腹被强有力的膝盖压着,他使尽力气的挣扎如同掌中垂死的昆虫在扑腾,无济于事。

      河南,洛阳,伊川县。
      毛衣织好了半截,将线团和织针塞进环保袋,她收拾齐整,同搭档一起乘电梯下班。从电梯出来,在一棵鹤立鸡群的柳树下,她与搭档道别。越过一棵一棵柳树,她沿河边走了一段,过了桥,就是镇中心。
      大清早,日头尚且朦朦胧胧,街市档口还没开始热闹。拐进小巷,不到一百米就是朝气蓬勃的菜市场。她喜欢新鲜的、遗留着土腥气的蔬菜。
      菜市场的人格外多些,她让过人群,往平常光顾的档口挪去。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陌生人,她不自觉警惕着。手机钱包在环保袋的最底下,环保袋紧紧夹在胳膊里,隔一会儿她就伸手去摸,摸到了才放心。
      从菜市场出来,人群松散,她提着一袋菜、挎着环保袋打算回家。
      途经小镇惟一的一家商场,此时商场门前搭了一个舞台,背景是红红火火的周年庆,台前挤了成堆的人,外放的音乐震天地响。主持人喊得激情洋溢,台上的演员卖力扭腰,不过,观众反应最热烈的环节是插在节目间隙的免费礼品派发。抽纸、水壶、瓷碗、抱枕,这些花不了几个钱的玩意儿,因为免费,突然成了万众追捧的珍品似的。
      主持人搬出一箱毛绒公仔,举起其中一个来煽动观众的欲望。她本不愿去凑这种热闹,瞥见主持人手上的企鹅公仔,不由得停下脚步。三岁的外孙女十分喜爱企鹅,饭碗汤勺、发箍发夹、小背包都是印有企鹅。
      主持人把企鹅公仔轻轻一抛,一个胖胖的女人伸手抓住,笑得露出了牙龈。似乎很容易就能抢到,这么想着,她挤进了人群。
      主持人为炒热气氛,总是虚晃几招。她的目光黏在主持人扬起的手上,朝左挥就跟着往左,朝右挥也跟着往右,再不他顾。企鹅公仔嘟着嘴,恰似外孙女憨憨的撒娇模样。
      企鹅公仔离开了主持人的手,飞在半空,一道抛物线,眼看要降落在右前方。她拼命踮起脚尖,身体前倾,伸直了手去够那只企鹅。
      身前身后瞬间感觉到拥挤的压力,有人不慎踩了她的前脚掌,像被巨石砸中一样痛,后脑勺也被不小心的胳膊肘击了一下,麻了大片神经。
      还有侧腰,火辣辣的疼。越来越疼,不同寻常的疼。她顾不上企鹅公仔,低头察看,腰上赫然冒出一柄刀把。往外拔出几公分,汩汩的血流溢出,鲜红染了满手。
      旁边的人因她的异动投来注视,她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从疑惑茫然到惊恐忧惧的变化过程。
      随着一声尖叫,她软倒在地,疼痛遍及全身。
      人群哄散,西红柿、土豆滚落在脚边,毛衣的一只袖子从环保袋中伸出,袖口浸了她的血。她神智迷离,无力地扫视上方的一张张面孔,慌乱、无措、不安、犹疑。
      “喂,警察,这、这里杀人啦——”
      “——过了桥,对,市场边上——”
      “别!千万不能拔!先拿块干净的毛巾堵住伤口!”
      她在想,到底是谁?

      江苏,南京,栖霞区。
      这是他在学校里待的第六个年头,也是他成为守灯人的第六个年头。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他看来,是一段清静无为的时日。毕业离校的同学,在社会上冲浪似的,忽高忽低,攀过一浪又一浪,有些节节高升,有些被浪掀翻,一路惊心动魄,精彩非凡。而他,终日守着书,上课考试,心思单纯。
      早晨,他刚下来,到食堂草草啃了几口馒头,便赶着回宿舍补觉,为了下午的课程蓄起精神。
      上学期舍友努力拿到了到国外名校交换的名额,这学期没有新舍友进来,两人间的宿舍实际上就是他一个人的单间。他十分满足,争取考研除了能光明正大留在学校,在宿舍里,他再也不用像之前一样绞尽脑汁跟舍友隐瞒自己深夜外出不归的行径。他这辈子的小心谨慎全花在这上头。
      与几个学弟学妹擦肩而过,他听见了几句年少轻狂的豪言。回想当年,作为大一新生,他踏进这座承载了年轻梦想与希望的校园,自然也曾对未来充满了宏大的畅想。后来成为守灯人,他心甘情愿,从未后悔。
      寂静的夜晚,使得他能够沉下心来思考,琢磨人生,琢磨社会,琢磨宇宙,琢磨真理。从前那些肤浅的想法雁过无痕,他试图理清光明会与长夜的关系,善与恶的关系,以及守灯的意义。
      虽说凡事都讲究意义是自找苦吃,但他想活得明白些。苦便苦吧,他从小就是这种执拗的性子,宁愿痛苦,也不愿糊涂了事。
      孔主任的话,他相信没有虚假,可信息太少,光明会与散布各地的灯阵,这桩事体绝不会如此简单就概括得了。孔主任藏起来的另外一些信息,是他深夜潜心猜想与推测的源头。他难以言说地着迷于此道。
      脑中千头万绪,偶尔会拎出来和搭档讨论一番。搭档是跟他同一届的本校毕业生,可惜考研时差了一点,没能留下,只好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住。
      快到宿舍楼下,他骤然止步,转身小跑起来,赶往校外搭档的住处。昨晚搭档发来信息,说有急事需请假一晚。当时他不以为意,以为搭档真有急事,方才遇到一个同学打招呼,才意识到昨晚那条信息中的称呼有异常。
      尽管有可能是虚惊一场,他加快脚步。如果是他想多了,那是最好的情况,就怕万一。
      等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敲门无人应,打电话也关机,不祥的预感成真。报警的话不够时限,还是先联系房东,看能否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
      他刚往外迈出一步,哑了许久的门咯啦一声,开了。
      他随即回头,一个陌生面孔,神情严肃,略带紧张。在他呆愣的瞬间,陌生人出其不意地把他拽进屋内,关上了门。他看见客厅中被五花大绑的搭档,身后是另一个陌生面孔。
      他从对方的眼神中知道,他们是长夜。

      安徽,安庆,望江县。
      送走不断痴缠的妹子,他重新躺回床上,打算补眠。腰间触到一片湿腻,扯几张卫生纸擦了擦,他挪了个地儿,靠里歪了歪,避开那滩。后脑勺试图在枕头中寻找舒适,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异物,他的手钻进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未开封的安全套,随手扔到床前柜上。
      他准备好迎接睡意。
      迷迷糊糊,意识浅淡之时,一通电话来搅局。咿咿哦哦,三言两语,安抚了一个因被冷落多日而心生不满的怨女,顺便定下了明日的邀约。挂了电话后,他却想不起对方是谁,跟记忆中的好几个形象都似是而非,难以对上号。莉莉,琪琪,萍萍,还是菲菲?
      附近是人员密集的富士康工厂,傍晚时分,总有一大群穿着制服的年轻小伙和年轻姑娘蜂拥而出。在工厂外的那条小吃街,只稍一个晚上,一杯奶茶就能结识一个爽快的姑娘。如若再大方点,几个姑娘投怀送抱也是有可能的。
      莉莉、琪琪、萍萍、菲菲们知道彼此的存在,仍与他情意绵绵,隔三差五邀约一顿饭,或者一场床事。她们的撒娇、扮痴、狂野、柔情均点到为止,让人怜爱而不致生厌。
      如此和谐的相处,离不开他对姑娘们的阔绰。一件裙子、一个包包、一条项链,他从不吝于买些小礼物讨她们欢心。
      至于真心不真心,他不在乎,姑娘们亦不在意,大家开开心心一场不就得了?
      一觉睡到晚上七八点,他洗个澡,收拾停当就出门了。简单填饱空虚的胃,他离开居民区,途经一所幼儿园,穿过一排木棉树,行人越来越稀,路灯越来越暗。
      目的地是一处几乎荒废的小公园。对面的街道要拆迁,一侧的路也被封了,于是光临小公园的人流日渐干涸。草木无人修剪,地面落满尘土,设施剥漆生锈,野猫野狗在此聚居。
      时间尚早,他习惯性朝秋千走去。两根铁链栓着一截木板,挂在杠上,是小公园里惟一还能营业的设施,其余的不是残了就是废了。
      他优哉游哉荡着秋千,等同伴到来,等电梯显现。
      手机蓦地响起,几秒又停了,他察看来电记录,是同伴打来了。莫不是手滑按错了,怎么响了一下就断了?
      他决定回拨过去,直至自动挂断都无人接听。
      突如其来的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对劲。周遭杂乱的草木从中,路灯鞭长莫及的阴暗角落,好似潜伏着一双窥伺的眼睛,饱含恶意的注视。一阵凉风拂过,他毛骨悚然。刷地起身,铁链啷当碰撞,这动静害他心跳加快。
      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好不容易安抚了瑟瑟发抖的小心脏,他再次拨打同伴的电话,怀着“兴许刚才手机不在他手边”的侥幸念头。
      “别打了,没人接的。”
      背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随即不止一个脚步声,向他靠近。

      广西,南宁,青秀区。
      傍晚忽然起风了,八九点钟大雨滂沱而至。他站在窗户旁,垂眼俯看,街上的行人避之不及,慌乱躲闪。雨滴触地,像在纸上落下一滴墨,墨滴晕染开去,一朵一朵,连成一线,铺展成面,最终大地湿遍。
      桌上的面已经坨了,也凉了,他浇了热水进去,再用筷子搅拌,吸溜吸溜几大口下肚。想起方才电话中妻子的哭诉,不由得放下筷子。
      儿女是前世的债,这话真不错。他那个大儿子就是来讨债的!未满十八,连毛都没长齐,不肯正经念书,整日跟校外一群混混胡闹,打游戏、抽烟喝酒,甚至最近偷偷玩飚车。跟家里死缠烂打要了几千块,骑回一辆二手摩托,屁股还没坐稳,竟敢和别人打赌飚车。大晚上的,视线模糊,骑行技术又不到家,不小心撞飞了一个打算摸黑捡螺蛳的老头。老头身上多处骨折,在医院躺着,妻子恨不得一棍子打死这个讨债鬼,然而一转头给他打电话,还是忍不住哭了。
      妻子边哭边说,单是医药费不多,听老头家里人的意思,想要一笔赔偿,不然他们就报警,让咱儿子去坐牢。
      他问对方开口多少,听了妻子说的数目后,瞬间想飞回家把讨债鬼往死里揍。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撞着玻璃,他伴着暴动似的雨声,吃完了面,抽完了烟。直到雨停了,风也止了,他在手机屏幕上按了几下,把钱给妻子转了过去。过一会儿,他想了想还是得回去一趟。
      到点了,他锁上门,顺着楼梯往上走。各地的同志没有比他更便利的,电梯就在他所租住的这栋楼的天台。他不过是心血来潮,到天台吹吹风、赏赏夜景,结果意外看见了银白电梯。虽然,这处天台不够隐蔽,就挤在一片居住区中,周围几栋楼房都比较高,若有高层住户不经意间一瞥,很容易见到他这个可疑人员。
      上楼梯时,他给搭档打了一个电话,响铃许久没人接。罢了,不急一时,等会儿人来了再说请假回家的事。
      天台的铁门在平常时期只是摆设,楼上楼下晾晒被单被褥,进进出出,唯有强台风来袭,房东才会锁上铁门。他迈上最后几级阶梯,跨过铁门,来到天台,朝水箱走去。电梯将在水箱背后出现。
      没走几步,他感觉不对劲,暗处有人。是下班晚了才想起白天晒的被子没收,还是失业了失恋了想躲在天□□自悲伤?
      他瞬间全身戒备,发现一左一右有人趋近。当下就明了,这架势定不是无关人员,极有可能是长夜的人。没有浪费时间质问“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他转身就逃。
      没能逃跑成功,他决定反击,二对一,反击也失败了。他含着一口血沫,咬牙坚持,期望搭档出现。搭档始终没出现。
      人生的最后一幕,是不断拔高的楼房,以及暗夜无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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