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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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忿怒害死愚妄人,嫉妒杀死痴迷人。——《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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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乍暖还寒,春光初现。
一辆通往云县的绿漆火车上,陈宴被一阵争吵声吵醒。
昨夜雨下得淅淅沥沥,雾霭岚岚,空气潮湿黏腻。
风透过车窗吹进来,把陈宴趴在桌子上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热气吹得四下逃散。
真够烦的。
眼下即使带着耳机,也遮挡不住邻座的两个声音。
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在生气地辩解着:“他掀我裙子,他就是耍流氓!你连自己的孩子都教育不好,你更垃圾!”
另一个中年妇女粗犷的声音就更响亮地嚷嚷着:“……不就是掀了一下你的裙子嘛!你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满嘴都是脏话,你瞧瞧你说的什么屁话,他才多大,看你两眼你又不会少块肉?”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声音越来越大。
陈宴趴在桌子上,睡得肩膀酸疼。
车里没有空调,冷得要命。
一抬头就没好气地大吼一声:“有没有素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头两人一下子都静下来。
陈宴上高铁的前一分钟,还画着精致夸张的妆容,跟林翮和的那帮狐朋狗友在绿地广场的club蹦迪。
经过高铁、飞机、火车的一路颠簸,陈宴的妆睡花了,眼角乌黑一片,口红蹭到了脸颊上,看上去一张血盆大口,像能生吞小孩。
再加上她那头被吹进来的风吹得乱糟糟的脏橘色头发,显得她在一众朴素疲惫的乘客中特别不像个人。
邻座的妇女悻悻地看她一眼,挺不满地囔了一句:“你说现在这些小女孩长本事了哈,就晓得跟半大的孩子计较……”
嘟囔完便又跟旁边的人说些有的没的去了。
从梦里醒来,车上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有人不停地在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大声打电话,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车厢里不停有人在走来走去。
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子方便面和腐烂水果的味道。
横竖是睡不着了。
陈宴摘下耳机,胡乱地塞进口袋里。
坐起来,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水汪汪的。
坐在她正对面的小女孩,小薄袄洗得发白,袖口处起了一圈球儿,头上扎着两个油乎乎的小揪揪,两颊也肥嘟嘟的,两只小手叠在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
对面的女人穿着一件款式很老旧的薄羽绒服,见陈宴坐起来,冲着陈宴歉意一笑,低头对着小女孩摇了摇头。
“妈妈不是教过你吗?不可以一直盯着别人看的对不对?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
陈宴心想,你说完还不是盯着我看。
小女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又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宴,眨巴了一下眼睛后,慢慢地,把两只手都郑重地捂到自己眼睛上,以此表明自己不再看陈宴了,并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妞妞才不要做不礼貌的小孩。”
陈宴被她逗乐了。
女人有点难堪,忙去捉住小孩的手,口不择言:“不要捂住眼睛,手上很脏,有细菌的,你要是得了、得了……得了那个扁桃体炎妈妈可就不管你了。”
扁桃体炎,眼睛也能得?
陈宴无语,偏头看向窗外。
一路驶来,景色飞快地向火车后倒退。
车窗外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幻成年代久远的六层楼房,再到低矮的平房,破旧、腐朽,屋檐下长有青苔,潮湿滑腻,一派年代久远的模样。
等到临近黄昏,窗外是一片片山丘、农田,郁郁葱葱。
倒是天色好极,都市里难得见到的蓝白分明的云彩和天空,此时都是一片火烧云般的景色。
红得像能挤出人血来。
冷风一股脑地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吹得陈宴头发都乱了。
怪不得她刚才觉得那么冷。
她伸手去关窗。
窗上积满吓人的污垢。
陈宴从兜里抽出一节面巾纸来,捏着去关窗户。
使劲,再使劲——车窗纹丝不动。
陈宴胸腔里徒然升起一股子烦躁来。
她的这抹神色落到了对面女人的眼里,女人很小心翼翼地瞧着她:“车窗应该是坏了,关不上了。”
“谢谢。”陈宴泄气,把背包往窗边一扔,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拆封的阿尔卑斯草莓牛奶硬糖来。
她数了数,还剩下四块。
把三块推到小女孩面前,自己拆开了一块扔进嘴里。
小女孩眼睛亮亮地看着陈宴,又眼神亮亮地去看自己妈妈。
女人说:“要给姐姐说谢谢。”
小女孩说:“谢谢姐姐。”边说边费力地撕开一块。
含进嘴里,她口齿不清地说:“屋滴西啦好甜呀!”
吃了一会儿糖,小女孩又仰着头看陈宴:“姐姐的头发为什么是红色的?”
陈宴说:“这不是红色,是脏橘色。”
小女孩又问:“那姐姐脸上画的是什么?”
陈宴愣了一下,扭头去看车窗。
车窗里模糊地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模样,眉毛到眼角被揉得乌黑一片,血淋淋的一张嘴,不似唇釉广告中说的似玫瑰般娇艳欲滴,倒像极了电视剧中的女鬼呕血。
陈宴说:“嗷呜,我是怪兽,我要吃小孩!”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嘴角边的小酒窝,一边一个。
女人见女儿搭上话,觉得陈宴也不是像一眼望去那么个冷漠强硬的凶姑娘,渐渐地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女人说:“你不是云县的吧?”
这辆火车还剩下最后一个目的地,通形市云县。
陈宴说:“小时候住过,后来搬走了。”
女人就笑了:“也难怪,我就说看着你不像我们那里的人。”
怎么不像?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
女人视线向下:“我看你带了一个行李箱,你去云县旅游?”
“不是,”陈宴顿了一下,“我去找人。”
走得匆忙,行李收拾得也急。
忘记带上面包和咖啡,否则这会儿也不会饿得头晕眼花。
女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陈宴好长时间,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要小心点,别人问你,别什么都说出来。”
“还有个事情,”女人不太好意思地劝道,“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你还年轻,要好好地读书,别尽想着些什么来钱快的东西,别走上歪路。”
“歪路?”
“女孩的歪路就那么几条,我们那地方……不太好。”
陈宴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她不再说话。
又饿又累,她决定戴上耳机继续睡觉。
陈宴在梦里梦见了种子已经开始腐烂的花朵,不停地坠下,不断地坠落,它一遍又一遍地分离崩析,一遍又一遍地愈合结疤,最终也不过是被碾作齑粉,碎骨凿筋,消失得无影无踪。
****
到了云县火车站,天已经开始黑了,夜里降温,倒也不是很冷。
陈宴下了车,跟那对邻座的母女告别,推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
火车站又小又破,大厅一共一层,只有一个小窗口是售票的,人少,商贩也不多。
马路两旁停着不少拉活的摩托车、三轮车,仅有两三辆面包车。
人稀稀拉拉的,没一会儿,车站门口就只剩下了陈宴和一个附近的旅游团。
导游是个扎着个长马尾的年轻姑娘,正举着个喇叭大声广播:“都别走散了,都到我这里来集合,咱们预订的大巴正朝这里赶着呢,十分钟后,不——五分钟后就到了哈,有要去买水的,买吃的人,去之前到我这里说一声啊!别集合的时候没人了!司机不回来拉人的哈!”
火车站位于云县的最西边,一条坑坑洼洼的破烂水泥路从中间贯穿而过,周边孤苦伶仃地伫立着几排平房,鳞次栉比,门店招牌油迹斑斑。
昏暗的路灯伫立在马路两旁,灯罩漆黑,像油溅上去的一样,几只蛾子扑扇着翅膀在撞灯泡。
旅游团中的一个小孩“哇”地一声就哭了,不知是饿到了,还是被这荒凉老旧的景象吓到了。
旁边的女人立刻蹲下去把他抱到怀里,问他是不是饿了,她身旁的男人立刻从包里掏出果冻来,逗他说:“答应爸爸,要是不哭,爸爸就给你吃这个。”
女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对男人说:“以后不来这里了,我这一路都累坏了。”
男人连连答应:“不来了,以后这种便宜得少占。”
看来是一家三口出游。
陈宴看了他们一会儿,推着行李箱走到马路上。
门口停着几个面包车,车门半开,一个司机正站在车前揽客,凑过来问陈宴:“到云县吗?还剩一个座,35块走不走?”
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三个人了。
陈宴看见车里脏兮兮的座椅和麻袋,拒绝道:“不用。我叫到车了。”
司机扭头冲另一个车的司机挤眉弄眼地一笑,什么也没说。
陈宴推着行李箱走到马路牙子上,这里有个冬青丛,花坛旁边尽是泥巴和脚印。
陈宴也没嫌弃,把背包提了提,一抬脚,蹲了上去。自从来到这里,她就越来越不在意形象,哪怕蹲成个拉大便的姿势,她都丝毫不觉得羞耻。
等陈宴接上流量,打开打车APP,她算是明白刚才死机为什么要挤眉弄眼了——这个地方根本就找不到什么派单的车辆。
陈宴气结,眉头拧成个疙瘩,嘴型无声地来了一句国骂:“我操!”
刚才的司机,见状又凑过来:“妹妹,马上天就要黑了,到时候大家都回家吃饭去了,你一个外地小美女,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怕不怕啊?我们这回一口价吧,40块,去不去云县?”
这一分钟没到,怎么还涨了五块钱?
陈宴低头拨棱两下手机,搜出公交车路线,往下翻了一下,确认之后抬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谢了,不用了,我等公交。”
司机一摊手:“行吧。”不多纠缠,扭头去拉其他客人去了。
公交一共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错过了就错过了。
18:21。
陈宴看了一眼手机,行,正好赶上18:30的最后一趟。
陈宴蹲在那里无所事事,看见火车站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妇女,看衣着打扮像是当地人,背着个军绿色斜挎包,鬼鬼脆脆地靠近旅游团,趁别人不注意,给站在最边上的男人,塞了一张桃红色的卡片。
那个男人戴着眼睛,疑惑地将卡片拿近。
待看清卡片上的内容,他一脸嫌恶的将卡片扔回妇女手里。
“啧!什么鬼!”他咋舌。
妇女一点也没吃瘪的意思,笑呵呵地迎上去:“怎么?不满意这个嘛?再挑挑嘛!我们这里都是好看的,有腿长的,有胸大的,有屁股翘的,都是些年轻的,就在前头的彩霞宾馆……”
“一边去!我看着像是那种人吗!”那戴眼镜的男人看上去就是一副很有洁癖的样子,嫌恶地挥手训斥,“我对这些小女孩没兴趣!”
妇女不气馁,继续在包里翻着:“我懂我懂!不要女的是吧?我们这里也有男的,都是细皮嫩肉的,你等等……”
男人气得脸通红,额头上青筋乍起。
陈宴怀疑要不是他身材比妇女还要瘦弱的缘故,恐怕现在就要跟妇女撕打在一起了。
最终男人躲进了队伍里,走到导游姑娘身边说了些什么,他说完,导游姑娘的眼神犀利地望了过来,举着大喇叭就朝这边喊了起来:“我说这边这位阿姨,你不是我们团里的吧?你要是再骚扰我们团员,我可就真的报警解决了,你这是违法犯罪你知不知道?”
妇女悻悻地把手上的卡片塞回包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大喇叭。
一抬眼,妇女瞥见了在这边蹲坑的陈宴,眼神一亮。
她本来已经走过陈宴身边了,没几步又退回来,亲热地凑上前:“哎,小美女,你从哪里来的?要不要来我这里做工?”
说着就又要从包里掏出什么卡片来。
陈宴白她一眼:“傻|逼。”
妇女掏卡的动作就停在了那里,她使劲摁了摁自己的包,一脸惊奇的看着陈宴,丝毫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
怪愤懑不平的:“哎你说你这小女孩,不做就不做,年纪轻轻的,骂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