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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0落果 ...

  •   《惊蛰》
      文/叶千禧

      ****

      人类既强大又虚弱,既卑琐又崇高,既能洞察入微又常常视而不见。——狄德罗

      ****

      12月。

      通形市,云县。

      第二十二中。

      冬天的夜晚,总是黑得格外早。

      旧校舍后头一处空地,杂草枯死,唯余一片死寂。

      女生的身影,在黑暗里慢慢地穿行。

      她的头发黏在一起。

      是下午被人倒了一盒掺水的粉笔灰。

      过期的酸奶、方便面调料、涮拖把的水……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种东西曾经被倒在过她的头发上。

      女生虔诚地握紧脖子上的那枚铜钱,慢慢地走在这个雪夜里。

      尽量不发出任何声息。

      年代久远的红绳已褪去它本来的颜色,被女生捏得汗渍渍的,仿佛伤口喷涌出的血凝固在了她的手里。

      空地后头,打开那扇老旧铁门,门的背后是年久失修的楼梯,踩上去便咯吱咯吱作响,像卧病在床的人垂死挣扎的呻|吟。

      一层一层爬上去,就能到达女生的目的地。

      她在心中静悄悄地安慰自己:你瞧,这也不是个很难的事情。

      万物凋零的时节,整个二十二中银装素裹。

      不像学校,像猛兽层出的丛林。

      ****

      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

      赵云成抱着一摞刚印好的卷子,跟着铃声进了高三2班的教室。

      刚下了第一节晚自习。前排的寥寥几个学生,坐在座位上,头也不抬,奋笔疾书。

      后排的学生已经聚成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谈笑风生。

      泾渭分明。

      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像个蒸笼。

      学生们校服外头裹着羽绒服,跟裹着饺子皮的馅儿一样。在青春灼热的浪潮里翻滚着,香气扑鼻,秀色可餐。

      煮熟后,有人成了美味佳肴,有人被煮过了,就此溃烂、崩坏。

      赵云成是来支教的大学生,只在第二十二中呆一年。

      第二十二中位于云县偏僻一隅,从前是一所蜡烛厂的宿舍楼,后来扩建成了学校,教舍破旧,操场还是沙土地,最近两三年才有外来企业家投资,把操场都给换成了水泥地。

      师资紧缺,生源也不好。

      唯一的优点就是管得严。学生手册上密密麻麻列了一长串的注意事项,化妆烫头染发,赌博打架谈恋爱,一旦在学校里被老师发现,一回写检讨,二回请家长来校,再犯第三回就得劝退了。

      只是对于目之所及之外的事,学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出了事也怪不到哪个头上。

      赵云成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不显高,年轻,温和,气势压不住这群学生。

      刚来时,他不想让学生把他当成老师,想和学生成为朋友——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后来,学生没和他成为朋友,却也没把他当成老师。

      他们把他当成空气。

      后头聚集着几个令他头疼的问题少年,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哪里有个高三学生的样子。

      赵云成清清嗓子:“安静一下,我交代几个事情。下节课做卷子,班长一会儿发下去,开卷考试。”
      此言一出,教室里一片哀声怨道。

      “写了一晚上作业了,头疼,谁还能应付考试啊!”

      “不做不做!”

      “大家都别做,都交白卷!”

      赵云成感到自己的后脑勺又开始疼起来。

      高三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和同龄人的高三,紧锣密鼓,严丝缝合,没有喘息的时刻。

      他看着这间又小又窄的教室。

      头顶积灰的风扇,老旧的桌椅,掉漆的墙面,接触不良的电灯开关。

      天花板上的污渍,像蜘蛛网一样,向四面八方延伸。

      眼前的这群学生,并不清楚高三对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就一年,马上就要熬过去了。

      赵云成安慰着自己,又抬头看了一圈教室:“人全了吗?刚才开会,发了一张表,要求同学们各自填一下自己在这个阶段遇到的学业上的问题和生活上的问题,咱们班一共49张,填完了交给班长。”

      班长是个小胖子,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去讲台上拿表格。

      顺便告诉赵云成:“老师,许静生今天请假了。”

      赵云成眉头一皱:“怎么又请假?”

      班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赵云成像想了什么似的,问:“姜烨呢?”

      教室后排传来一阵女生的笑声。

      赵云成点名:“苏琳,你笑得这么开心,应该是知道姜烨去哪里了?”

      女生摇头:“不知道,吃完饭就没见过她了。”

      说完又小声咕噜道:“干嘛问完许静生,又问姜烨啊,搞得跟他们两个有什么事似的,恶心。”

      她的同桌举起手来:“老师,姜烨上一节自习也没来。”

      赵云成的头疼得更厉害。

      后排聚集在一起的几个人,突然看见了什么,都统一地看向窗外。

      中间的一个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妈呀!外头有人要跳楼啦!”

      “什么什么?”

      “谁要跳楼?”

      “是咱们学校的吗?”

      教室里一瞬间热闹起来,像个菜市场。

      赵云成呼吸一滞,跟随着争先恐后跑过来的学生走到窗台,看向对面旧校舍的天台。

      天太黑,只能看见天台的边缘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

      来这里的这段时间,赵云成无数次梦见过她的消失。

      梦里的她,躺在血泊中对着赵云成微笑。

      赵云成知道,她从来不哭的。她经常笑着对赵云成说:“因为老师帮我说话,所以老师现在也变成坏人了。”

      “其实你一开始来的时候,同学们还是挺喜欢你的。”

      “老师,等我死了之后,同学们就不会这么欺负你了。”

      班长站在赵云成身后看了半天,不太确定地问:“老师,是不是姜烨啊?”

      赵云成没有说话。

      旁边的女生以为班长是在问她,眯着眼看了看:“好像就是姜烨啊!”

      有男生听见了,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猪也会跳楼吗?”

      女生生气地跺了跺脚:“真的是姜烨啊!”

      “什么!真的是她吗?”另一个女生拨开人群,挤到窗前,“我倒要看看,不要脸的猪头,有什么资格跳楼啊!”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人家可不在乎要不要脸,之前她大言不惭的,还想追许静生呢……”

      “呕,恶心,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

      “别说了,打扰我做题了!”

      男生七嘴八舌的,也嚼起舌根来。

      “上次从走廊里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还说我摸了她的腿,拜托,人怎么会去摸猪的腿啊!”

      “上梁不正下梁歪,听说她妈也跟着别人跑了,真恶心。”

      “一脉相传啊!”

      有人不耐烦地钻出头去,朝着对面天台上大声喊道:“装什么装,有本事就跳啊!”

      接着就有人喊出更响的一声:“靠!快上课了!到底跳不跳啊!”

      这么多面孔。

      同情,迷惑,凶狠,狰狞。

      冬夜里的风呼啸而过,像列车一样碾过女生颤抖的身体。

      她站在边缘,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去。

      一瞬间,赵云成好像看到了姜烨脸上的表情。

      好像在对着自己笑,又好像没有。

      但也仅仅是在那一瞬间而已,下一瞬,赵云成听到女生发出的尖叫,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发出沉痛的响声。

      啪!

      雪地里随即凹下去一块。

      慢慢变红。

      “散了散了……”

      “还真跳了……”

      “什么呀,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

      “没意思……”

      “回去做题去了……”

      围观的众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心满意足,逃一样地散了。

      赵云成好像失去了听觉一样,他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了。

      上课铃声响了,他却静悄悄地走出了教室。

      他想着,那张教师资格证,承载着大学舍友的羡慕和母亲的期待,回去之后,我就要把它锁起来。

      锁在柜子里,加上把锁,让它永不见天日。

      我以后再也不会去考教师编了。

      我再也不会教书育人了。

      ****

      同日,凌晨一点五十分。

      距离云县2861.7公里之外。

      上港,宝经路177弄,雍桥联排别墅。

      二楼卧室内,女生正在床上熟睡。

      她天生一副好皮囊,睫毛纤长,只是眉眼生得并不温柔,美貌里便也带着十足具有攻击性的肆意张扬,即使在睡梦中,嘴角也很是无情,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被子外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如瓷,肩胛骨线条漂亮,人皮之下仿若蜷缩着宽纹黑脉绡蝶的翅膀。
      振翅欲出。

      不知梦见了什么,女生在床上翻了个身,右手无意识地打到了床头上摆放的相框。

      啪!

      相框砸到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女生从梦里醒来,皱着眉掀开被子,探下腰去,将相框捡起。

      相框玻璃碎裂,里头的一枚栓着红绳的铜钱顺势便滚落了出来,沿着地板滚进床下。

      她只好放下相框,先去捡铜钱。

      女生跪在床上,弯腰低头去找。

      她有一头很黑的长发,像黑尾鸥的覆羽,此刻凌乱地散落在地板上,她也丝毫不在意。

      铜钱滚落的位置刁钻,她够不到,气得她狠狠锤了一下地板。

      正要下床,就听见楼梯上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楼下跑上来一个人,没有敲门,狠狠一推,就推开卧室门走进来。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啥呢!”

      来人抱着个鲨鱼玩偶,睡得头发都炸起来,青春期的男生正逢尴尬的变声期,一张嘴就跟个破锣一样:“陈宴,你心情不好,也不能这么折磨我吧?”

      一进门看见陈宴这副头朝地的女鬼姿势,他又退了一步,装模作样地大呼小叫:“今天我爸飞机误点了,回不来,你妈又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开车就出门了,你发烧家里没个人照顾你,是他们不对,但我又是给你拿药,又是给你煮药,又是喂你喝药,男朋友做到我这样,都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别不识抬举啊。”

      陈宴没好气地回:“林翮和,我说过好几遍了,进我房间先敲门。谁不敲门谁是王八。”

      她说话很冲,男生跟习惯了似的,大大咧咧地走进来。

      “你又没裸|睡的习惯,怕什么?”

      把鲨鱼玩偶往陈宴床上一扔,他坐下去,在陈宴凌厉的眼神里,毫不在意地伸手撩起了她的长发。

      “你头发又长了,”他说,“你不是说想染个头发吗?等过几天,你烧退了,我带你去染一个吧。”

      陈宴说:“关你屁事。”

      男生就笑了,他说:“陈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个人,像雾,像风,像雨,还像玻璃渣子,谁也抓不住你,抓住了也是攥着一手伤。”

      陈宴踢他一脚:“给我把床底下的东西捡上来。”

      男生没问是什么,趴下去找了一会儿,他最近在长个子,手长脚长,一伸手就把那个铜钱够了出来。

      他拎着红绳,扔进陈宴怀里:“好几年没见你戴过了,怎么又想起来拿出来了?”

      陈宴伸手接住了,盯着那枚铜钱,目光平静:“太土了,没想带。”

      “也是,村里的人才信这个。”男生说完,想去把相框也捡起来。

      玻璃碎在地上,相框也摔碎了一个角,露出照片的背面。

      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在玻璃渣子里抽出那张照片,嘀嘀咕咕地说:“早说了让你换个结实点的相框,你这人又不听劝,这回儿摔了,你不会还打算摆着吧?”

      陈宴沉默,他便抬头去瞧她。

      他自然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低年级的人常在背后偷偷喊她是带刺的玫瑰,职高的混混头子慕名来追她,带着一群小弟,骑着摩托将她堵在学校旁的小巷里,她扔下书包便一脚踹向对方的车轮,带着你死我亡的凶狠,吓得那群人落荒而逃。

      她这人一贯的孤僻乖戾,心肠坚硬,顽固如铁,常年像一块行走的冰块在人间游荡,鲜少有温情的时刻。

      他见过她满目疮痍的模样,也理解她涅槃重生的倔强。

      男生在原地愣了一下。

      只因陈宴的目光,在扫到他手中的相框时,倏地流露出了一丝难见的温柔。

      像有星子坠落在了她的眼中,一瞬即逝。

      快到男生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今日雾气很重,气温骤冷。

      月亮和星星被夜色吞噬,唯有别墅外的路灯映出一片暖黄。

      照片的正面是两个女生对视一笑的画面,其中一个是陈宴,另一个他不认识。

      男生将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的背后是女生娟秀的小字。

      ——祝陈宴,生日快乐。

      ——祝我们,百岁无忧,平安喜乐,所遇之人皆良善,所求之事皆如愿。

      窗外,万物寂静。

      暴雪将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0落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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