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三十年》黑龙弄堂

12、第十二章

　　老田头的孙女名叫莹莹，今年十三了，眉清目秀的，就是长得太瘦小了，石柏宇觉得她应该是营养不良。

　　因为年龄接近，他和陈东很快就和女孩熟悉起来。尤其是陈东。

　　石柏宇发现陈东特别喜欢和莹莹说话，而且不止一次发现他在偷看莹莹，眼里闪着光，有点期待，还有点羞赧。

　　石柏宇也会拿这事儿和陈东开玩笑，揶揄他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陈东呵呵笑着，没承认也不否认。

　　这天吃过晚饭后，陈东又拉着石柏宇来找莹莹了。

　　老田头给他们翻出包轻微受潮的瓜子，三个少男少女边嗑边聊着。

　　“莹莹，你上过学吗？”陈东问。

　　莹莹微微垂头，好不遗憾：“以前村里有学校，我也上过几天，后来老师们都走了，学校就没了，我就没上了。”

　　“哦”陈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挠挠头，安慰似的道：“我也只上过几年小学，后来认识了宇哥，就跟他混了。”

　　“宇哥呢？”莹莹问。

　　“他也没上几年，不过他比我聪明，懂得多。”石柏宇还没来得及回话，陈东就替他说了。

　　莹莹抬头看看石柏宇。

　　石柏宇摇头自嘲：“真聪明就会好好念书了。”他心里道，真聪明就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不过这么丧气的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已经在谷底了，只要不放弃，总会反弹的。要是他都认命了，陈东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他笑笑道：“莹莹，以后有机会念书了，一定要好好学习。宇哥最后悔的就是没能继续上学。”

　　石柏宇马上就要十六岁了，仗着天赋异禀的身体条件，个子已经超过了一米八，肩宽腰细，手长腿长，皮肤微黑，眉眼锋利，气质也是冷峻的，正处在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过渡时期。

　　桀骜的，武力值爆表的少年，笑起来目光却格外真诚，让女孩怦然心动。

　　莹莹莫名的脸红了。

　　就算处在最灰暗的生活中，少男少女之间也依然有着本能的吸引。

　　苦难不能压抑情愫的产生，反而让其来得更加珍贵和纯粹。

　　“宇哥，外面什么样？”莹莹柔声问。

　　女孩从来没离开过这里，最远就是到镇上，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

　　“外面很大，有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就说京城吧，京城有**天**安门，有故宫，有长城，京城有一圈圈的环路，沿着环路走，你会看到很多叫‘XX桥’、‘XX庄’、‘XX坟’和‘XX门’的地名······”石柏宇陷入怀念中，“那是我和东子的家乡。”

　　“宇哥想家了。”女孩贴心的打趣。

　　“嗯，想。”石柏宇道：“不是想家，是想家乡了。”一晃离开京城已经两年多了，他和陈东都无比想念京城一切，卤煮，豆汁，三月的风沙和四月满天飞的柳絮。

　　听着三人的聊天，老田头心里一动，昏黄的眼珠凝视着石柏宇，暗暗萌生了一个念头。

　　老田头的想法很简单，他想让石柏宇把莹莹带走。

　　莹莹其实不是老田头的亲生孙女。老田头终身未婚，莹莹是他捡来的孤女，与他相依为命十几年，现在他老了，不能再继续照顾女孩了，他担心他死后女孩的生活会更加凄苦，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一个可靠的人将女孩带出去才有希望，他选中了石柏宇。

　　他不知道的是，石柏宇也选中了他。

　　石柏宇要离开这里，也少不了老田头的协助。

　　这一老一少明里暗里的试探对方几回后，彼此都敞开了态度，老田头答应协助石陈二人逃走，他二人负责带走莹莹。

　　整个计划是这样的。

　　他们初步将出逃的日子定在了下个月初付老板例行视察煤窑离开后的第二天，这时正是上上下下最松懈的时候。出逃当天，石柏宇会亲自核点下井人数，确保无一遗漏后带领轮休的监工到监工值班室去，陈东拎着棒子躲在门后，进来一个敲一个，若有脑袋硬挺没晕的 ，还有石柏宇直接打晕。打晕的监工捆结实了，让老田头看管，他们就可以逃了。

　　老田头告诉石柏宇，下了山不能进村，村里一半人都和付老板的有连带关系，看见山上下来人他们会帮忙抓人的，要走山路绕过村子，直接到镇上去，到了镇上千万不能声张，悄摸的去镇东头的客运站直接坐车去市里，到了市里也不要停下，马上坐火车离省，出了省才算安全。

　　付老板的黑煤窑存在多年，关系不是一点半点的深。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莹莹就托付给你了，出了省，你不愿意带着她了，就给找家福利院吧。”老田头道。

　　石柏宇问：“您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不喽，”老田头摇摇头，“我老了，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再说我留下还有用处呢。”

　　付老板要求窑上每天上午十点和傍晚六点给他打电话报平安，老田头留下不光是为了看住那几个轮休监工，更是为了打电话。

　　这两个电话至少能为他们掩护一个白天的时间。

　　可是事发后，以付老板的狠辣，老田头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石柏宇还想劝两句，老田头摆摆手不肯听了，自言自语着，“我一把岁数了，早活够了，你们能跑就跑吧，都还年轻呢。这么多年我也是造孽了，眼看着多少后生折在这了。造孽啊。”

　　这一老一少谁也不用说谁，为了能出去，他石柏宇也造过孽了。

　　石柏宇双手一抹脸：“成，田爷爷，莹莹交给我您放心，我会带着她的。”

　　第二日，山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下两天停一天，断断续续的，直到月底也不见放晴的迹象。

　　老田头看着天，跟石柏宇嘀咕着：“今年这天怎么回事？往年不见这么大的雨，下起来没完了，就怕过几天还不停，耽误日子。”

　　石柏宇也在想这事，这个月付老板例行视察的日子马上到了，因为连日有雨，付老板直到现在也没说定这个月还来不来，他思忖着，再等两天，付老板还不来的话他准备两日后就行动，他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正想着，值班室电话响了，石柏宇和老田头对视一眼，这里的电话除了付老板谁也不知道号码，有电话只能是付老板打来的。

　　略一凝神，石柏宇接起电话：“老板。嗯，嗯，好的。”

　　两分钟后，他撂下电话，看着紧张盯着他的老田头，缓缓道：“他说明后有暴雨，这个月不来了，田爷爷，我们大后天走。”

　　石柏宇看见老田头长长出了一口气，两人相视一笑，一个老奸巨猾，一个小奸巨滑。

　　接下来两天，天气预报出人意料的准，果然是暴雨，雨点又大又密，砸在身上都有点疼。

　　临逃的前一天晚上，老田头给他们煮了20几个鸡蛋，连同一叠面额不等的钞票一齐交给了石柏宇，石柏宇双手接过，慎重的装在口袋里，他念书不多，想不到那些矫情的话，什么我接过来的不是鸡蛋和钞票，是信任和责任啊之类，他只知道他接过来的是他和陈东还有莹莹的未来。

　　“爷爷，我会当莹莹是妹妹，只要我在我就会护着她。”石柏宇说。

　　这是一个十六岁命运多舛的少年最郑重的承诺。

　　翌日，暴雨依旧，雨雾中，石柏宇清点下井人数，反复确认后，亲自盯着他们依次下井，又数了一遍人数，黑工213人，监工25人。

　　余下轮休监工8人，跟着石柏宇回了值班室。一进门，就一个接一个的挨了陈东的闷棍，有两个反应过来，刚想跑，石柏宇一人一拳就给打趴下了。老田头拿着绳子冲出来，三人三下五除二将这8人捆成了粽子。

　　“走吧。记得走山路直接到镇上去，千万别让村里人看见。”老田头最后叮嘱着，把莹莹往石柏宇身边一推，老泪纵横，“快走吧。走了再别回来。莹莹，听你宇哥的话，别惦记爷爷，啊，走，走。”

　　莹莹哭着拉着爷爷的不肯走，石柏宇狠下心，冲陈东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人拽着她一只胳膊给硬拉走了。

　　他们在大雨中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绕到了煤窑的后面，找到了爷爷告诉他们的一条小路，顺着这条小路下山就能绕过村子。

　　雨天路滑，三人走得很慢，虽然穿着雨衣，但裤脚还是很快就湿透了。

　　忽然，一道雷电闪过，划破了乌沉沉的天空，瞬间亮了不少，紧接着地面传来一阵晃动，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自主的靠在了一起。

　　石柏宇和陈东很自然的围成一圈，将女孩围在中间。

　　地面的晃动很快结束，四周并无任何异样，暴雨接着下，一切如常。

　　“宇哥，我有点怕。”莹莹贴在石柏宇胸前，她不是有点怕，其实她害怕极了，刚才那一下莫名其妙的地动让她感到格外的慌乱。

　　石柏宇也觉得奇怪，仔细回想一下，那地动似乎是煤窑那边传来的，他打算回去看看：“东子，你和莹莹慢慢往下走，我看看就回。”

　　“那你小心。”陈东不放心道。

　　“知道。”石柏宇说完，消失在雨中。

　　十几分钟后，石柏宇回到了小煤窑。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土层塌陷下去，将洞口埋死了。

　　塌方了。

　　黑洞口站着一个人，正是老田头。

　　老田头看见石柏宇又回来了，隔着雨帘大喊：“看什么，你回来干什么，走啊，快走吧。”

　　200多个人就这样被埋在地下了，他们还有救吗？在石柏宇的脑海中，那平时不怎么熟悉的面孔仿佛瞬间生动起来，在他眼前一张张闪过，平日里麻木的眼睛透出求生的意愿。

　　石柏宇摇头后退，滂沱大雨中，他觉得自己好像流泪了。

　　“走呀。救不来的。不走就来不及了。”老田头在雨中又跳又骂。

　　石柏宇最后看了那个黑魆魆的大洞，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

　　老田头说的没错，救不来的，死了这么多人，付老板恨不得这里永不见天日，知道这里的人永远不要说话。

　　石柏宇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山，在山脚追上了陈东和莹莹，“走，没事，房子塌了而已，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