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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再见 ...

  •   那人座下的马儿晃晃脑袋打了个响鼻,清河正要答话,旁边立马有一个穿着破烂军装的“土匪”上来献殷勤:“老大,这衣裳我见过,就是那边小圣贤庄的人穿的!”

      “哦?”他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儒家那群书呆子也能教出你这样的身手?他们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么?”

      “阁下此言谬矣。”清河仍旧稳稳立在树枝上,低头望着他,“孔夫子所说‘女子’与‘小人’,不是指所有的女子和奸邪之人,而是指人主身边的姬妾和近臣。这些人难养己身浩然正气,如果君子亲近他们,则容易坏了分寸;可如果远离他们,又容易招致怨恨行事受阻。而且儒家修身修心,课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是弟子必修的功课,若说他们是书呆子,只怕有些冤枉了。”

      那人的脸藏在面具之下,看不见表情,他“啧”了一声,道:“好好好,算我错了。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必到在下面前来掉书袋子,我不过是个粗枝大叶的山野村夫,就算听你说了这些道理,也没什么用处。”

      山野村夫?

      他这话可真是对得起他那一身锃亮的铠甲和非凡的长.枪。

      清河笑了一笑,道:“我原本也只是为捉拿潜入庄内的蟊贼而来,不巧误与阁下交手让那贼人逃了出去。若是阁下无事,那我便先告辞了。”

      “嗯,你走吧。”

      他不似西边那群饥不择食的山匪,对误闯进来的她也没有什么要刮油水的想法。他调转马头,正要离去,可转身到一半,又忽而回头,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等等,你头上的簪子,是怎么来的?”

      清河原本提气要走,被他一句话打断,差点没有站稳。她扶了一把树干,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黑檀木白玉簪,心念一转,对他的身份有了一点猜测。她道:“是我一位朋友所赠。”

      “你那位朋友现在在哪里?”从见面起就一直云淡风轻的人像是被打碎了面具,语速比方才又快了三分,“能不能请你带我去见见他?”

      “阁下的模样,似乎有些招摇?”清河看了看他在身后被吹得肆意张扬的猩红披风,笑道:“阁下要见他,或许不太方便。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转达你的邀请,让他自己来见你。”

      他沉默了一下,颔首道:“劳烦姑娘了。在下,龙且。”

      龙且?

      清河瞳孔一震。

      龙且是项羽手下的大将,后在楚汉之争中战败而死。他是……少羽很好的兄弟。

      她心绪百转,最终只道:“我知道了,我会帮你转达的。”

      面前这一位是龙且,那么他身边的所谓“山匪”就应当是楚国残兵了。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只是对小圣贤庄有些许了解,倒不至于是与庄里的人勾结预谋反秦。

      可现在的情况比小圣贤庄与之有牵连还更麻烦一些。等龙且与少羽相遇,流落的将领遇到了自己的主帅,他们的反秦事业也就能逐步走上正轨了。

      虽然她并不愿意他们联合反秦,但她现在的立场就是“袖手旁观”——刻意去阻止他们相遇,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念及此,她回到小圣贤庄将此事简短告知了少羽,又问及天明的行踪,对方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那小子在后山竹林。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好像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他也什么都不说。你去找他吧。”

      难道是墨家那边不愿意见她?

      其实那也算不得什么,如果天明是为了这件事烦心,那倒也没有必要。清河略一思索,便打算与少羽告辞转而去找天明。

      在她转身的刹那,少羽说:“不论你知不知道小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一次,我都要谢谢你。”

      清河步子一顿,道:“我知道。”

      随即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干脆利落地迈步离去。

      小圣贤庄的后山有一整座山的郁郁竹林,但这里平时是禁止弟子随意出入的。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隐居着一位对当前整个儒家而言辈分最高的长者——荀况荀夫子。

      清河找到天明的时候,他正闷闷不乐地揪着剥落在地上的笋衣,或许是蹲久了,他背上肩上都落满了竹叶。

      “天明?”

      少年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笋衣划拉一下将他的手割开一道血痕。他“嘶”了一声,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对她提了提嘴角:“啊……是清河啊。我们走吧,他们也都很想见你。”

      这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啊……?

      “我以为,大家不会愿意见我。”清河看着他的神色试探道。

      “没有,大叔一直很挂念你。那个怪女人也是,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还是担心你。就是小高总是多疑,说要在离据点远一点的地方见你……”

      “好,这些都不是问题。”清河点头,“可是你又是为什么不高兴呢?”

      少年突兀地沉默了。他脸上不再有以往的活泼灵动,好似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段属于成人的愁苦,将他的眼角眉梢都拉得低低的,平白多出一段丧气来。

      他说:“我不是生来就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的,我有姓,我姓荆。”

      “——荆轲的荆。”

      清河心中巨震,一时语塞。可天明却并不需要她说什么,自顾自继续道:“他们都说我爹是个大英雄,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比起他,我或许更应该熟悉嬴政。”

      “他们说,我娘是在怀我的时候被嬴政掳到身边去的,我出生的那几年,就住在咸阳宫。”

      ?!!

      她知道天明有一段被遗忘的记忆与嬴政有关,却没想到这种关联竟然是这样。

      先前她还想着天明作为与嬴政并无仇衅的新任墨家巨子,说不定未来有机会使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可如今他真正的身世,却会促使他们不死不休。

      可是……嬴政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他后宫中有着来自六国的贵族美人,按理说不该自降身份去带走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

      “我应该恨他的吧?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甚至于,现在想起他,也提不起多少恨意。”少年垂着头,手上的血一滴滴滑落,他却像失去了痛觉一样并不在意。

      清河看得心疼,从梨绒落绢包里取了一瓶金疮药给他细心撒上,又用干净的纱布包好:“别想这些了。你只是你,父辈的恩怨不该影响你一辈子——我想,他们若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平安快乐地活下去,而不是被仇恨缠身,自苦一世。”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给自己包扎:“以前好像也有人这样拖着我的手。我以前总是做噩梦,梦见我坐在一辆马车上逃亡,身后的路都被火烧断,很多人就死在那条路上,我好像也马上就要被杀掉。可梦到最后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是她的珍宝,我要好好活下去。”

      “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我娘亲啊……”他的尾音已经有了压抑的哽咽,清河无言,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然而她在将手搭在少年头上的瞬间,突然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异样的热度——天明脖颈上狰狞复杂的图案又开始如心脏般起伏鼓动,从前她只听端木蓉说可以通过输送真气来缓解,后来她曾与月神短暂交手,才发觉这咒印的气息与月神如此相似。

      清河心中一阵忧虑,将手掌抵在少年背后,温热平和的内力使他慢慢平复下来,天明怔了怔,侧头看她:“谢谢,清河。”

      “小事而已。”清河摇头,将他扶起,“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少年顺从地跟着她,特意挑桑海城里最不热闹的小街小巷走。会面的地点没有选择有间客栈,而选在了城中一处较高的客栈厢房,站在窗边,街道四面的情况都能一目了然。

      高渐离自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因此从他们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起,便保持着水寒剑出鞘三寸的姿势,警惕地看着天明背后的女孩。

      天明吓了一跳,立刻腾出一只手将清河护在身后:“小高,等等,她不是敌人!”

      “你确定,她没有派人跟踪你吗?”高渐离冷冷道。

      “小高!”端木蓉蹙眉。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盖聂开口:“小高,麻烦你注意一下周围的动静,可以吗?”

      高渐离盯了清河半晌,终于颔首收剑,走到窗边,给他们让出一点空间。

      “盖前辈,蓉姐姐。高先生。”清河拱手见礼,并不介意高渐离的冷淡敌视,张开手坦然任由他们打量,“清河此次前来,是为请教求解,绝没有与诸位为敌的意思。”

      端木蓉原本是有些担心她在咸阳过得不好,但听她这样说,还是忍不住刺她一句:“帝国的人,也需要向墨家的叛逆请教吗?”

      她希望清河告诉她自己不是自愿留在秦国。

      可是那孩子却说:“我是以受过诸位恩惠的晚辈身份而来,而非以帝国之人的身份前来。”

      盖聂闻言,看着她笃定道:“你是自愿留在秦国的。”

      “是。”清河没有否认,“在去到咸阳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曾与陛下相识……如今我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插手帝国与反秦势力之间的事,但如果这个条件解除,那么我便会为了帝国的繁荣和稳定而努力。只是到了那时,我也依旧希望不要与诸位兵戎相见——”

      “你觉得,你为嬴政卖命,还能与我们和谐共处?”端木蓉脸色沉沉,“我曾以为,你师门的教导是让你成为一个为生民立命的侠客,却不想,你竟成了暴君的走狗!”

      话音刚落,端木蓉也觉得自己这话对着一个孩子来说实在重了一些,可看清河面色如常,她又拉不下脸去道歉,只能双手抱臂冷冷地站在原地。

      “端木姑娘,不妨先等清河说完吧。”比起从出生时就站在秦国对立面的端木蓉,盖聂显然更能理智地看待清河的选择。

      清河点头:“墨家祖师爷曾以‘兼天下,爱众生’为宗旨,以机关之术造福于天下。而陛下制六合、一四海,也正是为了创造一个没有隔阂的国度从而消除战争。我相信诸位的兼爱之心,也相信陛下的苍生之志,所以,我不希望看见你们为此平白流血牺牲——华夏本是一体,就算没有陛下,也会有燕王楚王赵王,天下终将归于一统。这一点,我相信盖前辈是理解的。所以清河想要请教,为什么盖前辈最后会离开秦国呢?”

      “自然是因为暴秦无道!”立在窗边的高渐离忍不住打断她,“嬴政那个暴君,怎配与我们墨家的祖师爷相提并论?他不是要建立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度,他是要把天下变为自己的私产,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清河知道自己是站在后世的角度,才能得以全面地看待秦朝的兴亡,高渐离所说的话,不过是这个时代许许多多人的心声,她不能因此苛责他们。故而她最后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盖聂,等待他给出他的回答。

      “清河所说不错。”盖聂道,“也正因如此,最初我才会选择去秦国。那时我想,他是一个能够实现我梦想的君王,而他需要我的剑术。”

      “那后来呢?”清河问。

      “或许他还是那个雄才大略的君王,但我已经不再能认同他的选择。”盖聂没有强迫她改变自己的立场,只说:“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但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你趟进这淌浑水。嬴政为自己制造了太多的敌人,这个帝国总有一天会由内而外,分崩离析。”

      盖聂的确不愧是鬼谷弟子,他所预料的结局与历史分毫不差。可他看到了秦朝的消亡,却没有看到以此为支架的王朝代代相沿,秦灭而汉代,汉裂而三国立,天下分分合合,后来人,没有谁能摆脱秦的影子。

      清河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盖前辈,您说得对。可正因如此,我才更应该留在帝国内部,拨乱反正。”

      “那会是一件很难的事。”

      “尽我所能,无愧于心。”

      见盖聂似乎没有要阻止清河的意思,端木蓉走到清河身边,握住她的肩,认真道:“为一件事情去努力固然是好事,可在迈步之前,你要知道自己走的路到底对不对!”

      清河拍拍她的手,微笑:“世事无绝对。谁又能在做出决定之前,真的明白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呢?”

      这样的话……

      盖聂忽然发现,自己从前并没有看透这个孩子。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某些时候,她身上已经有了嬴政的影子。

      ……

      尽管最后也没能达成什么共识,但高渐离竟也没有为难她,大家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散了。

      此时夕阳早已没入海面,宵禁的时间一到,她也回不了小圣贤庄,索性就慢慢走回将军府,打算在那里歇一晚。

      她身上带着嬴政给的令牌,不论出入哪里都不会受到盘问。但今日一进将军府,她便觉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

      将军府守卫森严,平日里除了站岗盯梢的百十将士,还有蒙恬的亲卫会在里面操练。就算是晚膳时间,这里也不该这么安静才对……

      清河心中疑惑,正待回房问一问嬴政给她的影密卫,便有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苑姑娘,你今日怎么回来了?”扶苏有些惊讶,但见了她便笑了起来,“恰好今日他们买了些桑海街头的糕点,你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若有合心意的,我叫人多买些替你拿到小圣贤庄慢慢吃。”

      “谢谢公子。”扶苏真的很有长兄风范。清河想着,也对他笑,屈膝一礼。

      既然遇见了,他们便也没什么推辞,一同去用晚膳。席间只有碗筷轻触的声响,侍女们个个屏息敛气,比外头更安静三分。清河想了想,问:“蒙将军平日里也是一个人用膳吗?”

      扶苏笑道:“是,我与蒙将军平日虽都在将军府,但并不会一同用膳。今日蒙将军出去布置街道巡防,因此此时不在府内。”

      这个时间,率秦兵巡防桑海街道?

      清河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与扶苏寒暄了几句,便认真吃起了晚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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