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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动摇 ...

  •   这一日天气晴好,一撮又一撮的沙土被疾奔的马蹄扬起来,少年们意气风发的身影在马道上翩然而过。

      清河早早地跑完了全程,先她一步下马的少羽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也不说话,就沉默地抱臂站在另一头看其他人争先恐后地奔赴终点。

      颜路作为师长,只在马道边认真看着弟子们来来去去。虽然他也留心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但他只是摇头笑了笑,并不打算插手。

      其余弟子陆陆续续到了,等天明伏在马背上有气无力地悠悠踱来时,众人的嘲笑也随之而至。

      “哈哈哈看他那样!这小子剑术不行,诗书不行,射箭不行,骑御也不行!儒家六艺他就没一样学得好,谁知道他是不是走后门进来的?”

      “别这样说,我看子明在算术还是有些长处的——每次掌门师公让他罚站,他算时间都可准了,多一刻都不留,时间一到就自己走了!”

      “呿,这也算?”子慕生得牛高马大,心中一直看不起像豆芽菜一样又矮又瘦的子明,更不乐意这里唯一的女孩子对他青眼有加,啐了一口后意有所指道:“有些人对课业从来不上心,想必课下的时间都用来讨女孩子欢心去了!像这样不务正业的人,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三师公的喜欢。”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耳边,清河刚蹙起眉将目光投注到说话的几人身上,颜路就先一步上前制止了他们的对话。

      “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子慕,你如此诋毁同窗,是将礼义都抛诸脑后了吗?”颜路一手负在身后,凉凉地望着他——手里藏着的石子。

      他正准备趁人不注意把这石子弹到天明的马腿上惊了他的马,再叫他一直看不起的那少年当着众人的面闹一个笑话,谁料还未出手,就已经被二师公发现。

      “是,二师公,子慕知错了。”小胖子拱手作揖,满心满眼的不服气。

      “若你知错,便去将论语抄五遍,两日之内交给我。”颜路当然能看出他心中不忿,但弟子之间的私怨,他也无法管得面面俱到,只能稍作惩戒希望使他们有所收敛。

      “……是。”

      待子慕转过身后,少羽背对众人向他投去极淡的一瞥。

      他也不耐烦这种在背后嚼舌根的小人,可他也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与对方撕破脸闹得沸沸扬扬,他与天明在小圣贤庄的境遇并不会变得更好。

      倒不如低调一些忍一时风平浪静。

      见天明实在有气无力,清河抿了抿唇,还是走上前打算过去扶他一把。

      “你先前驭马的姿势不对。”她对伏在马背上的少年伸出手:“双腿应在不使马儿痛苦的情况下尽量夹紧马背,身体的重心要放低一些,别一直想着会摔下来,害怕的话,看着前面就好了。”

      天明对她还会主动来和自己说话有些意外,但他本身也不是记仇的人,而且……在清河说“陛下并非贪婪暴虐的昏君”时,他脑海中竟好像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高大的身影,威严的宫殿,玄黑的衮服……

      不知怎么,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隐隐赞同清河。

      “谢谢你。”天明最终还是搭上了她递过来的手,借力跳下马背,和她慢慢走到边上去说话。

      “你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吗?”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清河不想叫他子明,干脆省去称呼。

      明明前两天他们还不欢而散,现在和她站在一起,天明却一点也没有办法对她生气。他张了张嘴,说:“更远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努力变强,救出月儿,保护大家。”

      “可你现在是……”清河压低了声音,最终没有把那四个字说出来,“你想要做的事,或许会影响很多人的命运。”

      天明低头看自己的手,又试着把手握成拳,想这一个小小的拳头里能蕴含多大的能量,能不能扛起整个墨家的未来。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敢随便地告诉你我未来会做什么。”少年的眉宇比起初见时多了几分沉稳,他望着远处的天空,笑了一下,“但我觉得祖师爷说的‘兼天下,爱众生’,好像是一句很不错的话。我想成为像大叔一样的侠客,保护好身边的人,去帮助弱小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生活在一片不用为生存而发愁的土地上,那样就很好。”

      “你的愿望很好。”清河弯唇,“我也希望能够生活在一个人人安乐的国家,没有战争,没有动乱,善良的人能光明正大地活着,罪恶的人都得到应受的惩罚。”

      “所以你觉得,嬴政会给你创造一个这样的国家,对吗?”

      这是第一次,他没有用激烈的口吻提起这个名字。小高和雪女他们总是对他说暴秦暴秦,他和大叔也确实在通缉令上从秦国被追杀到齐鲁。可是当他抛开这些经历去回想嬴政这个名字,却感受到了一种遥远又熟悉的亲近。

      他的世界里,善恶和喜恶都很分明。可是嬴政却像是处于黑白交界处的那一线灰,既有杀戮暴戾的黑,又有无法忽视的白。

      他们说嬴政是坏蛋,可清河又是很好的人。清河这样相信他,他或许也不是那么坏?

      “是,我相信。”清河笑着回答他,“我不会勉强你同我一样相信,但我希望,你能给他一个机会——陛下要创造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度。或许人们会为这一时的变化而不适,但它会带来数千年的稳定和安宁。而要铸造一个那样的国家,他会需要很多的人才。等到天下大定,墨家机关术在民间推广,帮助人们生活和耕种,让更多的人更轻松地活下去,这样不是很好么?”

      “或许是很好吧。”天明眼中有些迷茫,“可是我看到的人,都没有因为秦国统一而变得快乐。”

      “我说过,没有事情是可以一蹴而就的。陛下要创造一个空前统一的国度,势必会触动六国残余贵族的利益。在新旧交替的过程中,反抗和仇恨是无法避免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和安抚。等到时间消弭了国仇家恨,人们开始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施行一样的法度,四海五湖,便都互为同胞,亲如近邻。”

      说完,清河又叹息了一声:“你知道吗,陛下每天要批阅至少一百二十斤的奏疏。他如此勤政,却也还是无法周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帝国太庞大了,纵使他有良法善令,也不能保证底下悉数执行做好。他曾说,天下分分合合,最终受苦的总是芸芸众生。只有消除国界的划分、语言的误解,人们才可以融洽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国家,才有资格被称为乐土。如今天地之间,都是大秦的国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是大秦的子民。我想,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绝不会是一个一心慕权的暴君。”

      天明少见地沉默了。

      他好像透过清河的话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青铜秤,两端放着奏折与秤锤,咸阳宫的夜晚被烛火照得亮如白昼,而那道挺拔的身影就直直地投到窗边,直到深夜……

      分明是没有见过的人,他竟从这只言片语中感到些许真实的心酸。

      “我……知道了。我会认真想一想。”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为墨家巨子,天然就持有反秦的立场。可是他心中也一直存有疑惑,就算推翻了秦国,下一个又会是什么?燕国赵国楚国?他们会延续六国的分裂,还是会接手秦国的统一?

      他不是什么天赋卓绝的少年英雄,最初他只是想要活下来,现在他只是想要保护身边的人。战争和政治,离他太遥远。

      如果是小高他们和清河谈这个问题,会不会更好一些?

      想到这里,他眼眸一亮,握成拳的右手砸进左手手心:“对了清河,你要不要去见见大叔和坏女人他们?他们其实也一直很担心你。如果你能过去,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清河怔了怔,不知道这只是天明自己的想法还是墨家的意思。她如今身份尴尬,贸然去墨家恐怕还会招来恐慌。可是,她也很想见一见盖聂与端木蓉,想知道昔日为秦王身边第一剑客的盖聂为何要叛逃,想问一问端木蓉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我们在桑海城西十几里外有一片农庄,大家就暂时住在那里,等你有空就去见见他们吧!”天明见她犹豫,连忙补充道,“下次休假我带你去?”

      “……还是请你先和墨家的前辈商量一下,如果他们同意,我再去拜访吧。”

      天明笑眯了眼:“好,我明天就去问。”

      “那我先去藏书阁借几卷书,明日再见。”清河知道他现在一定急着要去抢午饭的烧鸡,于是挥挥手同他告了别。

      和天明聊过这些话之后,她心中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少羽是楚国贵族,墨家诸位也多半与秦国有血海深仇,他们的反秦之心最是坚定。可天明不同,他没有一定要与秦国拼个你死我活的理由,况且他好像还与嬴政有过一些被他遗忘的交集。如果他不参与反秦,墨家的力量最后也能得以保存。

      ……对了,后世记载中,墨家似乎并不是反秦的中坚力量啊?

      清河将这又一个疑点记在心里,预备下次见到萧恨水时与他讨论。

      此时是发放午膳的时间,藏书阁除了守门的两个弟子,便再没有旁人。清河走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随手抽了一本《尔雅》,见上面的文字并非小篆,不由微微一顿。

      最初她是因为不熟悉这种文字而怔愣,但随后就想到这是儒家有意以这种方式保留最初六国典籍的原版。保留六国文字这件事可小可大,往小了说,就是保留经典防止轶失;往大了说,却可以是对始皇“书同文”的命令视而不见有意违抗。

      待她离庄那日,扶苏还会亲自来接她。届时如果扶苏要入内一观,藏书阁的经卷很可能会令他不悦——这一点倒是可以提醒一下颜路。

      颜路于她有恩,即便她不是出于想要保存儒家的意愿而这样做,也该有感于这份恩情而尽应有之义。

      将手中的书收好归位,清河又往前走了走,试图找一卷用秦篆写就的《左传》来看。

      有风吹开木窗,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股隐约的汗味被吹到她鼻尖。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寻找那一卷《左传》,在伸手即将碰到其中一卷竹简时,忽然身形一转,凌空跃上了右侧的第八层书架,电光石火间便扼住了潜伏在暗处正隐匿气息那人的咽喉!

      那人没想到自己的潜伏居然会这么快被发现——而且还是被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发现——他愣了愣,随即猛然爆发周身杀意,打开她扼住自己的手,滑出藏在护腕里的匕首,狠狠向前一刺。

      上头吩咐过,来这里绝对不能暴露行迹,到万不得已时,也要将人引到无人僻静处再杀——在他们出声之前。

      所幸这小丫头没有要大声呼救的意思,光她自己,就将他逼得有些招架不住。

      应该灭口,但不能在这里。血迹来不及清理,化尸粉会留下痕迹……

      要悄无声息地把她引出去。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

      小姑娘手里拿的是一把看不出材质的伞,但与他精铁所铸的匕首相交,竟连划痕也没留下半点。他引着她往窗边退,顺手随便拿了一只青玉香插,转身往东郊密林奔去。

      这是他第二次出任务,希望儒家那群家伙以为他只是个来偷东西的小贼。至于这黄毛丫头,他若能就地斩杀最好,如果不能,把她丢给东边那群土匪,想来也能拖个一时半会。

      “你是何人?”

      ——雪白的锋刃拦在他眼前,他被迫向后疾退几步,可他知道身后那把不逊于精铁的伞也马上要追到。

      他咬咬牙,故意装模做样地抵抗了几下,在原地停留片刻,待心中估算的时间一到,便立刻就地一滚,撤身从这凶险的夹击中逃了出去。

      锋利的长.枪撞上漂亮的伞,交手的两人俱是微微一震。

      这身铠甲……

      清河借兵刃相接的力道顺势往后翻身一退,落在了侧旁的小树之上,俯视着坐在马背上披坚执锐的那人。

      想到当日匪首说过的小圣贤庄附近拥有楚国兵器的另一窝土匪,她不由有一瞬间的错愕。也正是这一瞬间的分神,竟正好让那小贼逃了出去。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人的手腕上有一个蜘蛛的纹身。

      公子答应过她不会让罗网和影密卫进入小圣贤庄,她相信扶苏的承诺。那么那个人,应当是来执行罗网内部下达的其他命令。

      赵高……

      他的筹谋远远不止是沙丘之变。

      清河眉目微敛,而四周的密林里,所谓“土匪”正慢慢靠近,将她团团围住。

      身穿朱红铠甲的那人昂首问她,声音意外地年轻:“敢问姑娘又是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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