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流光凄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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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深处散烟霞，萧桐阶畔凝寒露。星河零落，三两疏光窥凡尘，九霄寂寥，一钩斜月挽流云。
是夜，路阳侯爷颇为意外地在书房里听着自家向来柔顺的女儿跟自己表达想要退婚一事。面对突如其来的忤逆，百里宣心里更多的是惊讶而非气愤。
“纤儿，你怎么突然想到要退婚？”之前跟她说起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反对啊。
“父亲，女儿今日在市集偶然听路人谈及，说傅家大公子出游，必定是满楼红袖招。”百里纤晴略微低着头，眉目在摇曳的烛光里看不真切。
百里宣愣了愣，敢情是女儿听到傅留光那小子的烂名声了，虽说自己也有耳闻，不过，以自己对傅梦回的了解，他教出来的孩子就算行事乖张却也至少会有底线有担当，毕竟养儿肖父。况且傅留光那小子自己也见过几回，虽说手腕才情看不大出来，但是品性总不会坏。
路阳侯爷咳了声，放缓声调跟女儿道：“这男人嘛，嗯，那个啥，没成家之前总会年少轻狂些，干出这样那样的荒唐事，等娶了妻生了子性子便沉稳了，也不会像少年时候那般胡来了。”
百里纤晴听罢慢慢抬起眼，静静地望向父亲，轻声说：“若是成亲之后依旧少年意气呢，女儿是独守空闺好呢，还是看着他左拥右抱好呢？”
“纤儿！你怎么跟我这么说话！为人父者又怎么会忍心让子女委屈！要是那小子敢对你不好，就算我跟傅梦回几十年交情我也要打断他儿子的腿，看他还怎么出去拈花惹草！”路阳侯爷拔高的声音在侯府稍显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虽是充斥着被顶撞的怒气冲冲，却也掩盖不了之中的拳拳护犊之情。
百里纤晴抿紧双唇，复又垂下眼，静默片刻之后再次开口，语调极缓极沉，似在心中嘴边辗转回还了无数次，终是下定了决心宣之于口：“父亲对女儿的爱护女儿自是明了，想必，娘亲泉下有知，也必然安心。”
窗格外月光清冷冰凉，宛如碎了满园的银霜，触目便是生寒。一地似雪凄霜，刺痛了谁结痂许久的疮疤，又惊醒了谁沉寂多年的迷梦。
一声娘亲，两字萧索，最终断了百里宣所有言辞。
纵使战功彪炳如路阳侯者，也并非百战百胜，便是被誉为战神的吕奉先也有败绩，毕竟再怎么勇猛无匹，到底也只是凡人。而在路阳侯爷为数不多的败绩之中，就曾有一役可谓惨败，惨到追兵肆虐竟日惶惶，惨到心腹痛失十之八九，惨到重伤蛰伏垂死病中，昔年一役，一夕踏尽长安花的路阳侯落魄有如丧家之犬，凋尽风华。
那时的百里宣在亲信的掩护下藏匿在边陲小镇的一处江姓人家，收留他的是百里纤晴的外公，一个文质彬彬却决断过人的文人，领着自己的妻子儿女经历着日复一日的搜查，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盘问，饱受着草木皆兵的煎熬，却自始至终没泄漏出半点百里宣的行踪。那户平凡普通的偏居小民，秉承了那些厚重古籍中所有的赤诚品性，把忠君爱国仁义礼孝深深刻进了骨血里，为泽国难得的良将抵挡住了一切刀风剑雨。
本以为上天到底悲悯，怎奈何世事向来难料。百里宣终是伤病初愈得以离去之时，却是恩人一家流散覆灭之际。
竟夕的屠戮与大火，烧得暗沉厚重的夜色都染上了鲜血和烈焰的浓冽气息。焦土枯枝，衰草荒鸦，平不下汤汤忘川，渡不了凄凄游魂。
而那时百里纤晴的娘亲江雪，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甜蜜而忐忑地偷偷跟了自己心上人一路，竟半点也不知道，只在那些泛黄的话本传奇中读到过的家破人亡，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当百里宣终于发现远远缀在身后的女孩时，他们已经行了一日有余，前夜的哀声与悲鸣，惨烈与决绝，早已在夜色中随着那滚滚烟尘四处消散，湮灭无踪。残留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满地的断壁残垣和那让人透骨冰凉的惨白月光。
女孩跪坐在一旁的槐树下，咬着自己的手臂哭得泪雨滂沱，却由始至终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是把素白的臂腕咬得血肉模糊。她就那么无声地悲泣着，合着零落萧瑟的月光，被古槐浓密繁盛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年轻的侯爷在废墟中一声不吭，只是定定地站在她身旁凝视，肃穆而沉重，仿佛要把这一夜的冷月凄霜和她失尽至亲的悲伤牢牢钉进心底。胸口闷闷沉沉地痛，就像被钝刀一点一点地划拉着，磨得人直想把胸膛撕裂，把心肝挖出。
“跟我走吧。”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在迷蒙中看向他，他高大的身形凸显在将尽的黑暗里，晚风扬起他有些破旧的披风，拂过他凝重而坚毅的眼角。
女孩点头，在抓住他的手站起的刹那，看到了远山重峦处破晓的晨曦。
往后的路是坦荡是坎坷，江雪并不知晓，也并不在意。这个世间，这方天地，这处红尘，于她来说也敌不过晨曦中那只宽厚的手掌。她至死都记得，在她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向她伸出了手，她的世界在那个瞬间，天光万顷，明霞澄净。
之后的情节便是将军重返沙场，痛定思痛，一雪前耻的俗气桥段。得胜还朝的百里宣把江雪安置在元昌城南的一处小院，寻了三两奴仆好生照料，衣食无缺，礼数周到。生性耿介的侯爷其实并没想过金屋藏娇的香艳韵事，对江雪，他只是深重的愧疚和感恩，那是他欠下的债，江家的救命之恩和因他横死的数条人命。即便终此一生都难以偿还，但他也想尽力弥补。那时的百里宣不过是心无旁骛爱恋娇妻的傻小子，哪里看得懂江雪明亮眼眸中隐秘而炽烈的光彩。
半载光阴如烟过，百里宣依旧是那个愣头愣脑的百里宣，看望江雪时只会拿她当妹妹般叨念着家中那个泼辣娇蛮的妻子，磕唠着城中亦真亦假的趣事，抑或是询问着小院里零碎杂乱的琐事。他看不到她眼中的落寞，也抓不住她眉间的哀愁，她为他辜负着锦瑟华年，而他却从不知晓。
满腔心事付湘弦，摇落几番缠绵意。相思凭谁诉，婵娟流光处处，奈何郎心如木。
江雪到底年轻，少年心性，怎堪流光漫无边际的摧残。她要的不多，只求在他身畔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在他心里能有半星栖居之处。她也做到了，几坛烈酒，一夕风流。
百里宣是武将，耿直狷介有担当，有仇必报有债必偿，第二天便回府跟秦含嫣坦白一切，说要纳妾，秦含嫣不允，他只撂下句你答不答应我都要纳就再不说其他。
秦含嫣是幺女，爹疼娘爱兄长护，家境优渥娇生惯养，和百里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向是她指东他不敢往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天便砸了路阳侯府所有能砸的东西，裹了家里全部值钱的家当，带着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跑了。百里宣拦都拦不住，任你再聪明再机变，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拿着把明晃晃的刀子对着脖子跟自己说“你敢拦我我就一刀捅死自己”也不敢轻易上前，更遑论一遇到娇妻的事便傻头傻脑的路阳侯，于是只能干瞪着眼瞅着爱妻怒气冲冲地绝尘而去。
媳妇跑了，妾却还得纳，不负责任的事路阳侯爷干不出来，于是乎就近选了个良辰吉日草草成了婚。本想等秦含嫣气过之后便去岳父家负荆请罪把她接回来，哪知道岳父岳母大小舅子一齐黑脸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后还是没能见着媳妇。他岳父也只撂下句：“嫣儿说了，要是我们告诉你她在哪儿，她就一刀子捅死自己，你也知道嫣儿的性子，她说得出就做得到”便没了下文。之后的许多年任凭路阳侯爷怎么软泡硬磨都问不出只言片语，只能跟没头苍蝇似的大海捞针一样到处找。
而得偿所愿的江雪却是欢喜的，因为她终于能站在他身旁，光明正大地注视他了。
她以为她可以抓着他的手掌，陪他踏遍山川看尽江海；她以为她可以合着他的脚印，同他策马扬鞭望断繁华；她以为她可以看着他的眉眼，跟他荣辱与共细数流年。却到底，一切都只是她年少轻狂的臆想。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她已经习惯他四处奔忙之余还时时刻刻打听着正室的消息，久到她意识到女儿的降生也挽不住他马不停蹄的身姿，久到她不再为他看向自己的眼底只有愧疚而悲伤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徒劳，他想比肩偕老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
她知道自己错了，错得葬送了许多人本该平静喜乐的生活，她自己的，他的，秦含嫣的，还有女儿的。她自责，却不后悔。她不甘心也放不下，早在当年他在晨曦中向她伸出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陷落得无法自拔，卑微也好，不堪也罢，她甘愿杵着，受着，熬着，也不想放手，就是那九天十地诸佛菩萨来阻来隔，也断断不愿放手。
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情深常常连带着不寿，很多人都逃不过，江雪也不例外。当她重病弥留之时，她的夫君终于在她身旁驻足，哪怕只是片刻，她也欢喜雀跃。
他说，这辈子我负你良多，对不住。
她想摇头，想跟他说他没有对不住自己，却到底没开口。脑中有微弱的声音轻响：若是他愧疚，是否就能记得我，在心里留一星半点的缝隙给我？
她抓住他的手，就像当年在晨岚微曦中一样，声音断续而疲惫：“答应我，好好…照顾…纤儿……”
“我一定会的。”百里宣郑重地承诺着。
“替她…寻个好人家…不要…像我……像我……”
话未尽，却再握不住那只她想握一辈子的手，再执拗再不舍，也终究逃不过天命，避不开诀别。她却无憾，却满足，即使韶华谢落，朱颜凋敝，她也只记得他飞扬的衣角，他如诗的剪影，他温暖的手心，在她曾经苍白惨淡的生命里铭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华光流转，长虹万丈。
情到深处，怎堪怨尤。
案上的檀香落下一段灰烬，在红木桌上描出一缕颓败。往事苍茫，伊人香魂今何在，可共明月照故人？
她临终时女儿不过六岁，她想女儿今后如何，不要像她什么？是不要像她忧思寂寥，还是不要像她所托非人？
百里宣微不可闻地叹息，他欠她的终究还不清，他答应她的，总不能也失信。
“若是真不愿意，那为父明日便跟傅家辞了婚事。”
“女儿不孝，多谢父亲。”
“你去吧。”
门扉轻扣，珠帘半卷，烟拢残月星子寒。
流光不谙离恨苦，经年如故，旧时人去前尘驻，芳菲不复，晚风自顾南渡。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流光凄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