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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香榭熏风 ...


  •   坠露飞萤,幽竹三两青冥,琉璃灯火耀明庭,长夜难尽,惟闻筝曲嘶鸣。
      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百里纤晴就会在院子里抚筝。筝是娘亲教的,很小的时候她总喜欢坐在娘亲身旁听她弹筝,那时琼芳清妍,暖日风恬,小小的百里纤晴常常沉醉在古曲艳阳里,只是那时的她太过年幼,所以始终听不懂曲中的悲凉,看不透娘亲眼底的忧伤。她只会无知无觉地缠着娘亲一遍又一遍地弹奏那些哀婉低鸣的曲调,却不会温情熨帖地抚平娘亲眉间心底的寥落愁绪。等她终于懂了透了,娘亲却也已经不在了。
      琴弦在琉璃盏下拉出一道道阴霾,笔直纤细的黑影缚在桐木的筝面上,绵密有如罗网,无法逃脱,难以远离。
      “辗转反复,欲说还休,妹妹似乎有心事。”秦桑淡色的衣角自长廊拐角处露出清晰的纹路,修长如玉的手指拎着个银光流转的酒壶,站在重重茂林修竹下冲着自家妹妹晃了晃。
      “夜难成寐,借酒浇愁,兄长似乎也有心事。”百里纤晴微微颔首,抬眼望向不远外烛火通明处的兄长,缓缓起身,敛裾而立。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如共饮愁绪邀明月。”
      言罢皆是勾起嘴角,相视而笑。
      浮生偷闲,几杯薄酒换无言,醉里长歌说世事,应是年少葳蕤此间。本当自负凌云气,把栏杆拍遍,不敬鬼神,敢骂苍天。奈何眉间忧思难掩,心念缱绻,纷扰难断不堪剪。

      偌大的候府向来不缺地方,水榭回廊,亭台楼阁,或婉约如江南水乡,或壮阔若皇城殿堂,任你由着性子嬉笑怒骂,曲水流觞。
      百里纤晴端坐明庭,未施粉黛,不著铅华,姿容虽不出众,顾盼间却自有一股沉静之气,似空谷幽兰,若出水菡萏。
      “兄长的心事,可是战事?”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秦桑笑,转而问道:“那妹妹的心事,可是婚事?”
      百里纤晴也是一笑,垂眼看着杯中粼粼波光:“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
      “哈哈哈哈,我们别打哑谜了。实话跟你说吧,今儿个我的知交好友从军去了。”
      “那兄长可是担心刀剑无眼,沙场凶险?”
      秦桑微微一愣,旋即敛了笑脸,自喉咙深处闷闷地“嗯”了一声,接着仰头饮尽手中酒,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兀自又将酒杯斟满。
      百里纤晴见他这般模样,便又道:“似乎,不尽如此吧。”
      秦桑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朝自家妹妹勾勾唇角,又自顾自地喝酒。
      “既然兄长不想说,那就容我猜一猜。”百里纤晴轻抚着桌上那只银光流泻的的酒壶,花纹繁复缠绵,触感细腻温润,轻声问:“是跟傅小姐有关?”
      秦桑听罢猛地抬头望向百里纤晴,眼神中透出一丝惊讶。
      “呵,据我所知,在这锦州城中,傅二小姐的酒可是千金难买。而兄长,似乎并不嗜酒。”不嗜酒,自然不会为了杯中物而豪掷千金,不会豪掷千金,那这酒自然就不会是自己买的。百里纤晴就着酒壶轻轻一晃,夜色中霎时弥散出一股扑鼻酒香。“若我没记错的话,兄长房中似乎不止一个这样的酒壶。”
      “咳,咳咳咳咳……”秦桑有些狼狈地拿袖子挡在嘴边,却也掩不了情态神色之中的窘迫尴尬。
      百里纤晴抿唇一笑:“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就是人之常情。”
      秦桑看着向来沉静端庄的妹妹眼角眉梢处隐隐透露出的那一丝丝揶揄,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把那些个瓶瓶罐罐给留了下来?
      最开始,秦桑只是随手把喝空了的酒壶胡乱放着,因着数量少,也就懒得为了它们特地走一回。到后来,也不知是为何,每每看着上面的灼灼银光时,他就总会想起傅留年那双璨若星辰的眼睛,想起那双眼中流转回还的华光,于是乎,便鬼使神差地把它们一股脑都搁在架上了。府里的下人虽是掂量着壶中空空如也,但没主子的吩咐,谁嫌活得太舒坦了敢乱扔主子的东西,谁说得准这是不是主子基于特殊偏好的收藏呢?是故,日积月累,那些空壶便安然无恙地越堆越多。
      秦桑无奈地摇头:“我只当妹妹冰雪聪明,哪知道你还心细如尘。”
      “兄长先别忙着夸我,等我猜完了再看对也不对。”百里纤晴温婉的声音在疏竹萤火间响起,柔若清风,软如流波:“以傅老爷与父亲的交情,傅家和路阳侯府的门户,兄长没道理会苦恼。除非——”百里纤晴拖长声音看向兄长,眼底闪现一丝了然,“跟兄长那位从军的知交好友有关?”
      握杯的手指倏然收紧,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自中心扩散开来,激荡起点点喧嚣。长夜明庭,酒暖风熏,本合自在欢欣,奈何苍天弄人,偏拿世事扰乱尘心。
      “兄长,我猜得可对?”虽是询问,但语气中却隐隐带着笃定。
      秦桑苦笑:“话都被你说完了,你叫我还说什么。”
      “那——傅小姐的意思呢?”
      “她什么都没说。”
      秦桑想起傅留年当时那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日里一星半点的聪慧狡黠,刚扬起唇角,却又忆起离别前段锦城眼中灼人的光彩,胸口猛生出一股郁结,生生又把那笑意给憋了回去。
      “既是不置一词,说不定,也就不曾有心。”见兄长神色中的隐忍无奈,百里纤晴却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毫无寰转之地。这世间诸事,总逃不过当局者迷,更遑论情爱二字,古往今来,多少机变通达心如明镜之人尽困其中,无法勘破。
      秦桑见妹妹认真的神色却也只是淡淡一笑,只当她宽慰自己罢了。
      “谁猜得到她的心思,这事儿也只能等到锦城回来才闹得清了。”秦桑顿了顿,对着百里纤晴挑眉道:“好了,我的心事说完了,那妹妹你的呢?今儿个是怎么有了这夜半抚筝的雅兴的?”
      百里纤晴浅酌一口酒,也不跟他卖关子,声音依旧悦耳清澈:“我请父亲把和傅家的婚事退了。”
      秦桑一惊:“为何?”
      “傅公子心有所属,我理当成人之美。何况——”百里纤晴看向不远处点点灯火,平和的声音带着些许寞落在迷蒙夜色中轻轻响起:“我不想,再重蹈娘亲的覆辙。”
      “你……”秦桑张口,却只说了一个字便不知该些说什么。
      上一辈的过往,秦桑所知并不多,他只记得自己看似坚强洒脱的娘会看着爹送的玉佩出神,会有意无意地跟外公和舅舅们打探朝中的事,会笑着跟自己说很多爹曾经做过的傻事。他只隐约听下人们闲聊时,用或恨恨不平或幸灾乐祸的语调说起自己远在元昌的爹、二娘和妹妹;说起当年二娘的隐而不发,爹的一意孤行以及娘的愤然出走;说起那些埋没在年华中的过去,沉沦在岁月中的往昔。
      情之一事,谁论得清对错。
      是决绝执拗的娘亲错了,是满心倾慕的二娘错了,还是直面担当的爹错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苦衷,于是乎,有人空负华年,有人香消玉殒,还有人永怀愧疚。
      身处其中,自己该如何抉择;置身其外,别人又如何指摘。
      秦桑看着百里纤晴在晚风中平静无波的侧脸,不禁心下涩然。自幼失恃,又长久地背负着来自上一辈的种种纠葛……
      “你——别太为难自己了。”
      百里纤晴闻言微微转头看向秦桑,莹白的发簪在夜色中划出一抹耀目的光痕,却又如萤火烟花,转瞬即逝。
      “兄长严重了,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本就蝇营狗苟辛劳晨昏,更遑论天地不仁游戏苍生。若是自己再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兴之所至都不能自在随心,那这漫漫浮生,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百里纤晴淡淡开口,素色的衣衫在明霞炫彩般的流光下依旧没沾上半丝浮华,眉目如雪,未染尘沙。“所以,兄长放心,我做的一切不过是言之由衷,行之由意,决计不会让自己为难的。”
      一直以来,秦桑只觉得自家妹妹规行矩步柔顺平和,跟傅留年那飞扬跳脱罔顾常理的性子截然不同,却没想到今儿个竟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说辞,若是叫傅留年听去,照她的脾气估计会拍案叫好。想到此处,秦桑不禁莞尔:“呵,没想到妹妹看得如此通透,倒是我这兄长鼠目寸光了。”
      “兄长机敏睿智,怎会鼠目寸光。我知兄长所言皆是出于关怀,我自是铭感五内。只是兄长,小妹也有一言——”
      秦桑看了看那双百里纤晴眼中那认真的神色,勾起一抹笑,冲她拱拱手道:“烦请妹妹不吝赐教一二。”
      百里纤晴见他玩笑,也放松了略微紧绷的眉眼:“世事多艰,造化弄人,还望兄长莫要错失,莫有遗恨。”
      “既然妹妹开口,那为兄必谨遵妹妹所言,绝不行差踏错。”秦桑坐直了身子,凛紧了面容,神色何其庄重,可眼角眉梢却透出丝丝笑意,明亮清朗有如初雪朝阳。
      百里纤晴见他那般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心事说完了,也该好好喝酒了~段锦城——也就是我那知交好友,为了这瓶花雕不知死皮赖脸地跟我闹了多少次。”
      “既是如此,那当真要细细品尝才是。”
      “说到这花雕啊……”
      是夜,路阳侯府偏院酒香四溢,和着府里两位小主子时不时的浅笑低语,沁人心脾。
      长夜微寒,银瓶酒暖,香榭熏风回还。待得七分沉醉处,举樽凭栏,清歌对月尽余欢,吟遍意气,唱罢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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