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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它的花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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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不应该的。
他从不会这么松懈。
视线不自禁地落在那个背影瘦削的女孩身上,只觉得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她今年才十九岁。以往为人妻,如今为人母,可在他眼里,她从来都是小鬼罢了。
利威尔第一次见到弗洛拉时,她还是一副明媚的少女模样。她很注重外表,长长的洋裙裙摆总得提在手里,才能将其弄脏。她干净的脸上明明蒙着面纱,但还是藏不住那双像水面一样明澈透亮的眼睛。
她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走在街上,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感到好奇。
也是辗转了几番,利威尔才偶然从地痞同伙那里得知了弗洛拉的名字。
弗洛拉颠簸着身体,缓慢地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他忽然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将那张写上了弗洛拉名字的纸张垫在最下面。真的就差一点,他的失智行为就要暴露在对方眼中。毕竟他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
“先生。”弗洛拉站在他背后俯下身子,饶有兴趣地想看看他在做什么。被整洁有力的字迹惊艳到后,又忍不住地赞叹道:“您的字写得真好。”
利威尔不想回答。
“我也想试一下。”说着,弗洛拉就已经拿起笔,自顾自地开始写些什么。但都是些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
洁癖到底还是犯了。她能感觉到对方已经黑下半张脸,于是转而以一种安慰的语气:“您放心,利威尔先生。等生下埃维莉娜后,我们会自动离开。所以,请期待她的出生吧。”
没有正面回应,利威尔把重点放在了那个名字上。
“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孩?”
“我猜的。”弗洛拉傻笑起来,“如果是男孩的话,可是会让我很困扰啊。”
她实在想不出男孩的名字。大概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原因,连字也写不好。和利威尔的完全不能比。
于是她开始模仿起利威尔的字迹。虽然一开始写的不熟练,但几行练下来,总算有了一点利威尔的影子。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他的字很好看而已。
“先生,您知不知道。”弗洛拉忽然停下笔,却始终没有抬起眼睛,“像您这样一直盯着别人,是很不礼貌的。”
利威尔收回视线,嘁了一声。面对弗洛拉日渐微挺的小腹,他立刻便觉得无趣了。
“彼此彼此吧。”
弗洛拉终于将写完,将纸稿凑到利威尔面前,“您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我倒希望,我的孩子能写一手和先生一样好的字。”
“呐,我说,弗洛拉。”利威尔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桌椅之间因为他的动作过于急躁发出巨大的响动。弗兰听觉声音后从厨房探出身子来,于是撞见利威尔与弗洛拉面对着面,而前者正好要从怀里掏出匕首来。
“利威尔。”弗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想试图制止。虽然他一直觉得利威尔不喜欢这个女孩,但也不至于如此紧逼。
可弗洛拉还是要说话,仿佛就是不肯像这个年长自己许多的男人低头。她微笑着,一副要把利威尔拒绝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您说过的,弗洛拉·维拉迪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啊,是啊。”不置可否,利威尔确实说过这句话。但那又如何,他还是叫她弗洛拉。
银色的锋刃在空中旋转了几下,尖锐的像一道刑罚,弗洛拉霎那间闭上双眼。感受到从脖子处传来一阵细痒后,她又临近崩溃。
一束长发落在地上,同时她后颈上的图案也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弗洛拉感觉到极度的罪恶和羞耻,觉得仿佛有人要将她隐瞒多年的秘密公之于众。毫不留情。
她与亚兹德之间的那些美好早已是过去式,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后悔和憎恨罢了。
弗洛拉清楚地了解这一点,因此频频回去着过去。在自己的内心回忆,与伊莎贝尔回忆。但顷刻间,她与亚兹德曾经的情与爱,忽然变得一文不值。
利威尔问她:“你知道鸢尾花的花语吗?”
弗洛拉点点头,熟练地说了出来:“是绝望的爱。”
“那就好。”利威尔放下匕首,重新坐了下来。扫了一眼弗洛拉写的字,难得给了句中肯的评价,“悟性不算太差。”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说完,她开始疯狂地抽泣起来,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伊莎贝尔过来抱住她,用手贴心地安抚她。
利威尔唯一能听到的,也只是一句不知是在对谁说的感谢。
可弗洛拉哭泣的时间太长了。他从未想过该如何收场,于是起身去厨房找弗兰。
弗兰还在洗碗,利威尔不明白这么点碗为什么要洗这么久。厨房的灯光微暗些,晕染了几分他脸上显现的情绪,弗兰转过脑袋,看见利威尔斜倚在墙上,视线一直低着望向某处,像是一种不愿承认做错事的扭曲。
“看戏的感觉怎么样?”利威尔问。
“还不错。”弗兰嘿嘿笑了几声,又道,“你看,你又把人家惹哭了。”
“我有眼睛,我看得到。”
“你特别不喜欢弗洛拉提起过去呢。”
“才怪。”果然弗兰也听到了。
“哦豁,她的过去都那样被你羞辱了。”弗兰失望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抹布拧干了,“她应该不会再提了。”
“那不是羞辱。”利威尔低低地嘁了一声,“那是在教她直视。”
直视自己那不堪的过去。
然后,忘掉它,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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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拉终是不再提起亚兹德。
她变得安静,变得在这个家里无话可说。因为肚子里的小家伙,她也变得极度嗜睡起来。一天仅有的几十个小时里,她大概是有一大半的时间读在床上度过。
伊莎贝尔她们总需要外出,于是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她忽然开始喜欢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比如室外的气流,晨曦时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以及人与人之间热闹的交谈声。
她也开始和利威尔亲近起来。
有时她会半夜醒来,之后便再也辗转难眠。为了不打扰已经睡下的伊莎贝尔,她总是轻轻翻起身走去客厅。而后她会看见,利威尔总是碰巧也坐在那里。
微弱的烛光跳跃着,在这夜中像一种放肆的涌动。利威尔微微皱着眉,神情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玩意。弗洛拉凑近看了看,有数百张纸块零散地摊在桌子上,好像是被人故意剪碎的。
弗洛拉拿起了其中几块,依稀辨别出来这上面刻画的,应该是天空。
“这些是什么?”弗洛拉放下了纸片,转而望向利威尔,新奇地问道。
利威尔已经保持同个姿势一个小时了。听到弗洛拉在和自己说话,他才勉强抬起视线来,回答了一句:“拼图。”
弗洛拉若有所思地喔了喔,但又不甘止于此:“拼图是什么?”
烦死了。利威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
这就是伊莎贝尔上次吵着要买的东西,拿到上次任务的报酬后就火急火燎地跑到人家店里买了下来。那个油嘴滑舌的商人说这是地面上一位有名画家的创意。也就是将一副名画剪裁成几百块整齐规则的部分,再想尽办法地将它拼接起来。这种行为在利威尔眼里简直无聊透了,也只有伊莎贝尔这种小女孩会喜欢。
可事实上伊莎贝尔只坚持了一会儿,嘴上直嚷嚷着这太复杂了,简单拼了一些就睡了。睡之前还特地忽悠了一圈弗兰和利威尔,说这画上描绘的是壁外的世界,可漂亮了。
于是利威尔此刻坐在这里,绞尽脑汁地在拼凑这些东西。
“诶——”弗洛拉故意拉上尾音,双手托着腮帮子,“感觉还挺有意思的嘛。”
“你要帮忙?”
“我不。”弗洛拉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我困。”
利威尔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困了就去睡,臭小鬼。”
“睡不着。”
她趴在桌子上,姿势滑稽地歪了歪脑袋。从侧面望过去,利威尔的脸忽明忽暗,像一个闪动的秘密。突发奇想地,她问利威尔:“你喜欢向日葵吗?”
后者显然愣了愣:“不喜欢。”
“你喜欢这个拼图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地下街的生活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
“……”
“咦?”面对对方的迟疑,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弗洛拉仍是得意地笑起来,“我以为你会很果断地回答说不喜欢我呢。”
利威尔停下手里的动作,直直地看着烛火照映下女孩眼中的星火。那个瞬间,利威尔觉得自己似乎穿越回许久之前,偶然在街上看到她时的那样子。
啊,还是那时候的她啊。
也是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回答:“我对小鬼没兴趣。”
“那也不错啦。”弗洛拉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除了你,已经没有人再把我当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