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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渡七鬼,千君碑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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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阔回到后院,在院子正中布下一个窥阵。
八枚符篆分置于八方,随着他催动法诀,东南向的一枚便开始原地打转,接着轻飘飘盘旋至半空,最后在不远处落地。
苏阔提着剑赶过去,在那一处用抱月试探着刺了几下。“锵”的一声,剑锋碰上了硬物。他立刻收了剑,从前院取来铁锨,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果然在不足一尺深的地方,便挖到了一块石板。
苏阔放下铁锨,用手拂去石板上的泥土,渐渐的,整块石碑便显露出来。
月光倾注于石碑,石上细密的碑文既非官府纪事,亦非经文,正如阿丑所言,是许许多多的人名。
这石碑一人多高,宽有三尺,粗粗估算,少说也容得下两三千人的名字。这其中有不少已经消隐,余下片片空白,毫无规则地散落在石碑各处。
苏阔的指尖轻抚着那些名字,棱角分明,是刻上去的。那么,消失的字迹就绝非年代久远,风雨侵蚀所致。
思忖了片刻,苏阔又在石碑的底部挖了起来。果然很快又挖出一座石台。
想必这石碑原本立于石台之上,一场大火过后,石碑倾倒,薛橹索性将它连同石台一同埋入地下。
石台的中心有一块空堂,掏去泥土,里头是块巴掌大的石片。苏阔拿起石片,用袖子擦干净,见上面写着一个“息”字。
“这是什么阵法?”苏阔抓了抓下巴。如果当年的某位高人布阵封住作祟的亡灵,那这石碑和石台必是法阵的一部分,而这块石片就是阵眼。
他又将石片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并无其他玄机,只是这“息”字的笔法略显特别,年代虽已久远,却丝毫没有褪色。
单单以一字为阵眼,便能封住汹涌的亡灵,这般修为苏阔自叹不如,只可惜那位高人并未留下姓名。
苏阔把石片放回原处,用泥土重新封好,又继续在石碑四周挖了起来,直到将整块石碑清理干净。
虽然参不透这法阵,但既然这么多年来能保此地太平,一定有它的道理。现在法阵遭毁,阴气大盛,时间久了,怨魂必会再度作乱人间。除非将石碑重新立于石台之上。
他沉了一口气,双手扣住石碑边缘,用力将它抬了起来。
石碑一点点远离地面。苏阔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先前只用帕子简单缠了两道,现在力灌掌心,伤口立刻又迸出血来。
渐渐的,鲜血浸透帕子,染于碑上,最终沁入刻字的沟壑之中。
一股锥心彻骨的寒意倏地穿透掌心,沿着手臂迅速向全身蔓延开来,比之先前那锁链带来的寒意更强烈百倍。
苏阔下意识想收回左手,半立的石碑即刻压了下来。他只得继续全力相抵,同时运转体内真气,封住汹涌而来的寒意。
只是这寒气来势迅猛,须臾间,他的整条手臂已经失去了知觉。
若是由着这股寒气侵入心口,即便不被怨魂所噬,也要被这石碑压死。
“啊!!”苏阔额上青筋暴起,奋力一推,石碑终于重回石台之上。
苏阔立即盘膝而坐,调息运气。此时他整个人都如置冰窟,在这炎炎夏夜,呼吸间,团团白气竟清晰可见。
许久,手臂渐渐有了知觉。直至最后一丝寒气被逼出体外,苏阔这才睁开双眼,仰面躺在地上,身子一下子沉重起来。
他拾起左手,原本雪白的帕子早已染成黑色,被他拆下来扔在一边。
这几道伤口都是由抱月的剑锋所致,伤处原本细长平整。可眼下,掌心如同被一口钝刀蛮横地砍过,伤口粗粝,边缘满是细碎的裂口。
看来这石碑封印的亡魂只怕比他料想的还要多。
苏阔撑坐起来,撩开外袍,撕下一条中衣,把伤口重新缠了几道,这才站起身来到石碑跟前。
原来这石碑的背面竟然也刻满了名字,并无规则的空白也如出一辙。如此看来,前前后后,石碑上少说也有五千个名字。
“亡魂…人名… 庙堂?”苏阔盯着碑上的一簇空白,陷入了沉思。
“我明白了!”忽然,他眼睛一亮,一拳砸上左手的掌心,顿时疼得他直咧嘴。
苏阔猜测:此处曾有怨魂作祟,由一位高人做法平息。只是不知出于何种考量,那位高人并未将怨魂打散,而是设法将其封入地下,并把这些亡灵的名字一一刻录于石碑之上,又建了庙堂,将石碑供奉其中。因此来庙堂奉香求告之人,散出的功德便施与这些怨魂。天长日久,亡灵可得超度。因此石碑上的名字就随着怨魂转世,逐一消隐。如今庙堂被毁,无人供奉,自然就没了功德。那些还未超度的怨魂可不是要蠢蠢欲动。
想通了这一层,苏阔精神为之一振。至于怎样把庙堂重建起来,他还需要一番斟酌。
月落无声,天边已泛白,他拾起包袱离开了薛记肉铺。
阿丑在对面的破屋檐下正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见苏阔出来,急忙迎了上去。
他接过苏阔的包袱问道:“道长这是用了什么手段,怎么周遭的阴气一下子就没了呢?”
苏阔不免有些得意,却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
此事说来话长,他实在不想花力气再给阿丑讲一遍。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带我去找你的家人吧,贫道这就替你们超度。”
等苏阔随着阿丑来到他家的旧屋,天光早已放亮。阿丑指着山脚下一片早已看不出模样的残垣断壁说道:“道长您瞧,那就是小的的家。”
阿丑一面朝废墟中走,一面冲里头喊道:“爹,娘,你们快快出来啊!”
话音刚落,就听里面一阵嘈杂,“阿丑,是阿丑啊?”,“爹爹回来了!”,“哥哥!”。大大小小的几团鬼火,随着长长短短的叫喊声,从废墟中幽幽而出。
苏阔刚要上前打个招呼,几团鬼火“妈呀”的一声,即刻挤作一团,齐唰唰地往回飘,边飘边嚷道:“道士!是道士!阿丑这个笨蛋,怎么把道士给引来了!”,“哥!你还不快跑!”,“呜呜,我爹不是笨蛋!不是笨蛋!”
苏阔一时间哭笑不得。
阿丑急忙赶到几团鬼火前面,将双臂一横,大声道:“停下,停下!爹,娘,这位是儿子好不容易请来,替咱们全家超度的道长,你们这是作什么啊...”
听他这么一说,鬼火们又慢吞吞地飘了回来,游离在不远处。其中稍大的一团往苏阔跟前凑了凑,问道:“这,这位道长,当真愿意帮我们一家超,超度?”
苏阔笑一笑,冲那鬼火点头道:“当真。”
鬼火们立刻发出一阵惊呼。另一团又凑到阿丑身边细声细气地问道:“相公,这么说,咱们真的不用再做鬼?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阿丑神色激动地说道:“对!这位道长好心,愿意帮咱们一家老小超度。而且你们可知,就连那黑衣鬼也已经败在了道长手下!”
众鬼火又是一阵惊呼。
苏阔听了连忙摆手,想解释说那黑衣鬼并非为他所败,而是自己离开了。可还没等他开口,六团鬼火连同阿丑都围了过来,起起伏伏的,像是在行礼:“多谢道长!道长真是法力无边啊!”
苏阔有些不好意思,忙把阿丑扶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开始吧。”
阿丑连连点头,转身奔回破屋,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捧香烛。
他把香烛送到苏阔眼前:“道长您瞧,这些东西小的老早就预备下了,只等一位法师了。”
苏阔接过香烛赞许道:“还好你提前预备下了,否则眼下还真没处去找呢。阿丑,你是好样的,你们一家老小,真是多亏了你呀!”
阿丑听了一愣,瘪了瘪嘴,用破袖子擦了擦眼角,转过身去。
要说这超度,并不需要如何高强的法力,却是个费时费力的麻烦活。因此相较于将魂魄打散或是驱赶,少有法师愿意耗费气力在这上头。
苏阔已是一天一夜未合眼。白天赶路,晚间和伍笑遊缠斗,后来又是布阵又是推石碑,现在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但眼见阿丑一家正眼巴巴等着,便打起精神,捡了一块平整的地方,燃起香烛,盘膝而坐。
看过这一家老小的姓名和生辰,他问阿丑:“那么,由谁先开始呢?”
阿丑道:“自然是叫爹娘先走。”
两团鬼火颤巍巍地飘了过来,先谢过了苏阔,又来到阿丑跟前,颤声道:“阿丑啊,爹和你娘先走一步。这么多年,不管是当人还是做鬼,爹娘从没跟你分开过。你是个孝顺孩子,爹下辈子,下辈子….呜呜…”话还没说完,那鬼火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惹得阿丑也跟着涕泪横流,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哭。
苏阔叹了口气,刚想过去劝劝,另一团鬼火也开了口:“儿啊,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唉,当初就不该给你起这么个名字,都是你爹糊涂。”
“什么?怎么说是我糊涂?”一直跟阿丑抱头痛哭的鬼火闻言立刻飘了过来,
“当初还不是你,唠叨个没完,一直说‘这孩子这么丑,到底是随了谁?’,还说什么要起个贱名才能转运,现在又怪到我头上?”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转眼间,七个鬼已吵吵闹闹地挤作一团。
苏阔按了按额角,高声道:“再吵下去,吉时可就要过了。”
众鬼立刻噤了声。
看着这一家老小,苏阔温声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你们一家人,这一世做人也好做鬼也罢,彼此相伴又何止百年?这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缘分,又何尝不是修你们来世的缘分?只要心存一份牵挂,不管来世是否能再相聚,你们不都是一家人么?”
七个鬼都不再说话,只是彼此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安静地守在苏阔身边。
苏阔深吸了一口气,轻阖双眼,开始默诵经文。
超度的经文诵了一遍又一遍,鬼火也一个接一个地消散。从旭日东升,到正午骄阳,又到日沉西山,终于诵完最后一段经文,阿丑的妹妹也不见了。
阿丑见苏阔眉头紧蹙,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知道他辛苦,不由得扑到他脚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阔此刻头晕脑胀,眼睛里像是灌了砂子,怎么也睁不开。虽然又饿又渴,可此时他更想睡觉。
听见阿丑在一旁哭道:“呜呜,为了给我们超度,叫道长受累了,呜呜呜,小的心里过意不去,呜…”
苏阔在自己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勉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道:“不,不甘你的事,无须…呃,不过我是要,要睡会儿。你,你帮我找些水喝。一个…”
“道长,道长?”
“一个时辰后,叫醒我。我还有事,相求…再帮你超度。一个时辰…”
话还没说完,苏阔便倒在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阿丑抹了把眼泪,爬起来取过苏阔的包袱,扶起他的头枕在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苏阔感觉有人在推自己,耳边还传来呼唤声:“道长?道长?”
他一下坐了起来,朝四外一看,天早已黑透。
阿丑忙递上一碗水:“道长喝点水吧。”
苏阔接过水碗,道了声多谢,仰头将一碗水喝下。阿丑又递过一个馒头。
苏阔边吃边问道:“这馒头是从哪来的?”
“小的四处寻找,好容易碰到一座新坟。这祭品是新摆的,道长放心吃吧。”
苏阔听了一顿,琢磨了一下,又继续嚼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过了戌时。”
“不是叫你过一个时辰就叫醒我么?”
阿丑垂着头嚅嗫道:“小的实在不忍心…”
吃了馒头喝过水,又睡过一觉,苏阔觉得精神了许多。他站起身说道:“阿丑,在替你超度之前,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阿丑一听,立刻猛拍胸脯:“道长就是叫我再死一次,小的也绝无二话!”
苏阔背起剑,又把剩下的香烛揣了一些:“不会叫你再死一次,只是叫你帮忙,把千君庙再修起来。”
“啊?”阿丑拼命挠头:“这…这却比叫小的再死一次还难啊。”
“那就再找个人帮忙。你可知县太爷在什么地方?”
阿丑立刻道:“小的知道。”
苏阔扬眉一笑:“走,我们去会会他。”说完迈步离开了这处废墟。
阿丑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他们一人一鬼,沿着饮马河朝城中走去。
行至水边,苏阔捧起河水洗了一洗脸。忽然他想起一事,转头向阿丑问道:“你在这里做鬼多年,最近在饮马河里可曾见过水鬼么?”
“水鬼?”阿丑一愣,转了转眼珠,摇头道:“从未见过。”
苏阔有些诧异,怎么本地的鬼都不曾见过的水鬼,那位陶公子一个外来的书生,偏就遇见了呢?
见他若有所思,阿丑问道:“怎么,道长在这河中遇见水鬼了?”
苏阔摇了摇头,站起身说道:“不必在意,我就是随口问问。”
阿丑“哦”了一声,继续边走边说道:“小的在饮马河里确实不曾见过水鬼,不过听传说讲,几百年前,还是前朝的时候,渚河倒是闹过一次水鬼,而且闹得很凶!”
“嗯?”苏阔有些好奇:“有多凶?”
“传说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无需架桥,也不用渡船,只踩着河面上水鬼的肩膀,就能过河。嘿嘿,不过小的觉得这传说么,半真半假的,也不能全信。”
苏阔又问道:“那后来呢?这么多的水鬼是如何平息的?”
阿丑抓了抓乱发:“这个就说不好了,有人说是天庭收到求告,派天神下界除鬼。还有说是人间一位了不得的法师做法除鬼。时间一久,愈发无人说得清了。不过,无论是人是仙,除了水鬼,造福一方百姓,怎么能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呢?好歹也该修庙铸像,世代供奉才是啊!”
苏阔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你可知,被火烧掉的千君庙是谁修的?又是做什么用的?”
阿丑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摇头道:“小的只知道去千君庙拜过,可保鬼祟不侵,至于谁修的,可就不知道了。”
“这就是了。我可以告诉你,那庙其实是一个法阵,镇着数千怨魂。我不知当年布下这法阵的是哪位高人,不单是你,想必整个烟川城也无人知晓。但这又何妨?先人留下的法阵一直都在,年年岁岁镇住恶鬼,岁岁年年保人平安。这不就是先人希望的结果吗?”
阿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恍然大悟道:“噢,所以道长才说要把那庙堂重新修好?这么说,那里镇着的恶鬼…还在?”
“没错。”苏阔点了点头。
“所以咱们才要去找县太爷帮忙?”
“阿丑你变聪明了!”
阿丑害羞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随后又迟疑道:“可是县太爷能乖乖听话吗?他要是不愿意怎么办?”
苏阔哈哈大笑道:“所以才要你相助呀!”
说着他加快了脚步,“我们走快些,到时你自然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