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18、堕妖

　　那一声惨叫是从一位少女的嘴里发出的。
　　她瘫坐在洞口，面前是一具刚断气的士兵的尸体。
　　谁也没有料到，这群士兵口口声声说着要下山放火，但大半人马都埋伏在山道附近，待有人冒出头来，便群拥而上，将走在最前面的寨民们团团围住。
　　面对这些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不少寨民愤懑难当，立马抄起家伙，趁士兵们还未反应过来时，对着他们头顶就是一记狠劈。
　　有动作迟缓一点的，脑骨被打得裂成几块，当场就丢了性命。
　　剩下的士兵收起了心底那点轻视，纷纷将枪口瞄准寨民们的要害，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这时，平地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出膛的子弹打在风幕上，如同打在一块钢铁铸成的墙壁之上，只听“铛铛”几声，便颓然落地。
　　风势渐歇，露出藏在其后的铃伽。
　　她挡在寨民们的身前，冷冷地看着咫尺之外相继从林中现身的百名士兵。
　　每位士兵都端着步枪，枪口直指铃伽等人。就连一直发号施令的团长和副官也赫然在列。
　　这拨援兵显然是听见枪声后从半路折返回来的。
　　“你们都回洞里去，”铃伽冲身后的寨民们说，“这里有我。”
　　寨民们本想同这几十人拼个你死我活，但增援一来，双方无论是从人数上还是从武器上来说，都相差甚远，于是他们只能悻悻地撤回洞窟里。
　　士兵们肯定不会就这样让他们离开，不用团长吩咐，当即便有十来个人对准人头放枪，但无一例外都被铃伽拦了下来。
　　铃伽一卷衣袖，风随意动，将数十枚子弹裹在袖中，再借力一挥，子弹便飞回林中，逐一嵌进士兵身旁的树干里。
　　仅此一招，落在众人眼中，却是近乎神技。
　　不但团长眼前一亮，连从未亲眼见过铃伽使用妖力的寨民们也是一脸的讶然。
　　有人如见神临，喃喃道：“铃伽大人竟有这样的神力……”
　　也有人脑中灵光一闪，暗地里打起了别的主意。
　　藏在树林里的团长则是紧紧盯着铃伽，眼里的贪婪显而易见。他抬手一指：“这个给我抓活的，其他的全都杀了。”
　　话音刚落，士兵们闻令而动，有的冲向溶洞洞口，有的舍了枪炮，掏出匕首径直刺向铃伽。
　　只见铃伽身如闪电，一手推开了这方破空刺来的刀刃，眨眼间又转到洞口，一脚踹飞了还没来得及举枪的士兵。
　　她出手快且利落，每一招都避开了对方的要害部位，只将人撂倒在地，却不下杀手。
　　不过片刻，连着三拨冲锋的士兵全被她一人击退。有的腰背穴位被打中，半天都直不起身；有的腿脚发麻，下半身暂时失去了知觉。
　　而铃伽完好地站在原地，神情看似风轻云淡，但额角不知不觉间覆上了一层薄汗。
　　她才化形不久，光是固元就已经花费了不少精力，如今再施展妖力，同时还不能伤到人，实在是心余力绌。
　　即使如此，铃伽也不敢再退一步。
　　她身后是寨上所剩无几的幸存者，是曾经信奉过她的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幼，她若是有半点懈怠，只会害了他们。
　　思及此处，铃伽强提了一口气，警惕的视线从面前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像是洞察了她的想法，团长朗声道：“你能护得了他们一时，可护不了他们一世。像你这样的人才，跟一群刁民混在一起简直是暴殄天物。”
　　铃伽不懂什么叫做“暴殄天物”，但这不妨碍她听懂这句话。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指挥士兵迫害无辜寨民的军官，眉梢微微挑起，漆黑的眼眸里看不清情绪。
　　她一言不发，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气息，无端刺痛了团长，他仿佛一夜又回到了战场前线，用枪指着他的那位敌军将领也是这样看着他，英俊的脸庞还挂着一丝不屑的笑容。
　　如今，这两张面孔竟然缓缓重合在一起，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好，好！”团长恨恨地啐了一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拔出手枪，道：“听好了，凡是杀了这群刁民为弟兄们报仇的，我都重重有赏！另外，谁要是杀了这个娘们儿，这副团长的位置我就交给他坐了！”
　　“给我上！”
　　或许是被愤恨的情绪所驱使，或许是被触手可及的利益诱惑，士兵们齐齐高喝一声，从四面八方冲向守在洞口前的铃伽。
　　尽管铃伽有强大的妖力护体，但在只守不攻的情况下，面对这些人车轮战式的攻击，没过半个时辰就快撑不住了。
　　大概是瞧出了她的疲乏，三五个士兵并肩而上，刀枪拳脚无所不用，且招招致命，很快就将铃伽逼到了一处死角。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趁乱蹿进了洞窟，不多时，洞里传来一阵嘶声力竭的哭喊声。
　　铃伽再顾不得其他，反手将这几人击退，随即飞身入洞。
　　只见一个士兵单手箍住一个小男孩，明晃晃的刀刃紧紧贴在男孩的脖颈上，刀锋处已经压出了一道血痕。
　　“你最好是乖乖就范，”士兵道，“不然这孩子的命就别想要了！”
　　他说着，握着刀柄的手微微用力，男孩疼得大哭起来，眼泪如止不住地顺着稚嫩的脸庞滑下。
　　围在四周的寨民又惊又恨，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期望的目光投向铃伽。
　　眼看外面的士兵下一秒就要闯入溶洞，这时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快杀了他！”
　　“快杀了他！不然等外面的人闯进来了，我们就都完了！”
　　“对对！快杀了他！”
　　“杀了他！”
　　起初只是一个人这样喊着，后来呼声越来越大，几乎所有寨民都在呐喊着，将心头压抑的仇恨尽数释放出来。
　　“外面有人进来了！快、快杀了他！”
　　“有人又被抓住了！快！快杀了他们！”
　　“杀了他！杀了他们！”
　　士兵见情况不妙，当即便狠下心来，想要彻底了结手中人质的性命。
　　被挟持的男孩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恶意，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大喊一声：“铃伽大人——！”
　　在士兵握刀刺下的一刹那，男孩眼前忽然银光一闪，温热腥臭的血液瞬间喷洒在他的脸上。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去，铃伽那张美艳冷情的脸庞近在咫尺。
　　与往日不同，此刻她的双眸微微睁大，瞳孔缩成一线，无论是目光还是神情都写满了惊愕。
　　我……杀人了？
　　她茫然地看着气绝倒地的尸体，又低头看了看沾满鲜血的右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正在不自觉地发抖。
　　她本想成为保护人类的神明，但如今却亲手杀了人类。
　　她苦苦修行了上百年，不惜耗尽妖力也不愿沾上一点人命，只为了有朝一日能位列仙班，庇护信徒。
　　她本不是神明，今后，也再成不了神了。
　　除了被救下的小男孩外，其余人根本没有发现铃伽的异常。尤其是最先叫嚷着复仇的青年们，他们看见入侵者死在了铃伽手里，竟都是说不出的畅快和兴奋，甚至有的在原地狂喜大笑。
　　“神明降世！是真的神明降世了！”
　　“天佑我族！哈哈哈！天佑我族！”
　　“杀了这群外来人！铃伽大人！神明大人！杀了他们我们就能活下去了！”
　　“铃伽大人！万能的神明！杀了他们、庇佑我们吧！”
　　“铃伽大人——！”
　　此时此刻，寨民们如狂热的信徒一般，对着铃伽的背影呼喊膜拜，就连有大量的士兵从外面闯进来，他们都置若罔闻。每个人脸上都是欣喜激动的神色，在他们眼里，这群可恨的外来人很快就会丧命于铃伽大人的神威之下，再也不能伤害他们。
　　只要这些外来人死了，他们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平静美好的日子了。
　　在铃伽大人的庇佑下，他们不再是只能四处逃窜的亡徒，他们能够复仇，能够活下去，也能够毫无顾忌地杀死这些侵略者。
　　于是，在士兵们闯进洞窟后，寨民们不躲也不逃，甚至有的还主动撞上去，借着士兵抓住他的时机，冲不远处的铃伽大喊：“铃伽大人！救救我！铃伽大人！”
　　他喊得撕心裂肺，那些士兵下手也毫不留情，抓住一个便直接上刀捅，仿佛手中拿捏的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件即将到手的奖赏。
　　刀影晃过，眼看又有一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铃伽还未从方才的怔愣中回过神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一招扭断了士兵的脖颈，将寨民从对方手中救下。
　　被救下的寨民并没有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而是转身抽刀，捅穿了旁边一名士兵的腰腹。
　　鲜血溅在铃伽身上，她眼睁睁看着两具尸体倒在自己面前，而身旁握着刀的寨民则是快意地笑了起来。
　　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阵阵笑声却如魔音入耳，将她的思绪搅得更加混沌不堪。
　　不少人也如法炮制，要么故意让士兵抓住，要么直接往士兵的枪口刀尖上撞，途中还不忘喊一声“铃伽大人”。
　　此起彼伏的求救声在铃伽耳边不断回响，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个挣扎哭泣的身影。
　　他们呐喊着、反抗着、哭叫着，仿佛是无助的、任人宰割的弱兽，只能将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铃伽身上。
　　铃伽无措地看着面前这一切，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悲痛的呻吟。
　　似乎每个人的头顶此时都悬着一把利刃，她看着刀光落下，想要伸手阻拦，但甫一抬起手，满手的血污便刺痛了她的双眼。
　　一瞬间，被山洪冲走的幼童、了无生机地垂在河岸边的手臂、惊恐睁大的双眼、从胸口溢出的鲜血、绝望的恸哭……每一副画面如浪潮般涌来，三百年间无数积压在她内心里的或愤怒、或悲悯、或自责、或无助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下，将她残存的理智尽数冲垮。
　　“啊啊——！”
　　她紧紧捂着头，不受控制地低吼出声。
　　丝丝缕缕的黑雾从她的身体里涌出，她痛苦地抱住双臂，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中，眼神逐渐涣散，一点微弱的红光从眼瞳中缓缓生出。
　　随着吼声落下，她的双腿倏地变为蛇尾，肌肤覆上层层蛇鳞，化生出的手臂也融进粗壮的身躯里，冷艳的五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硕大的黑色蛇头。
　　转眼间，一条足有数十米长的巨蛇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腰身约有一棵十人合抱的树干粗，其上黑白环带交错，直起身子时，蛇头堪堪抵住洞顶，不时蹭掉顶端倒悬的小块钟乳石。
　　巨蛇吐着蛇信，吻部微张，透明的毒液从两侧的牙尖滴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着地面上的杂草跳虫。
　　不光是士兵，寨民们也被这庞大的身形吓住，通通愣在了原地。
　　“铃伽大人……”
　　有人试图唤醒这条巨蛇，但他话音未落，只见巨蛇瞳孔一缩，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张开嘴冲着这群人怒吼一声，令人胆寒的风压随声而至，震倒了大片的人。
　　“妖、妖怪……妖怪啊啊啊啊！”
　　“快跑！快跑！”
　　之前还怀有一腔孤勇的士兵们，此时纷纷不要命似的往外跑去，哪怕是口口声声喊着要为弟兄们报仇的团长，在这生死关头也不得不抛弃诺言，撇下一众手下，率先逃命去了。
　　然而巨蛇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它尾尖一甩，将跑到洞口的士兵全部扫开，其力道之大，凡是挨到尾梢的人只听见咔嚓一声，脊椎便从中断成两截，内脏皆被一击震碎。
　　清扫完洞口，巨蛇又将视线转向了洞内。
　　不过片刻，祭坛周围便横七竖八地躺着姿势扭曲的尸体。有的脊柱断裂，上身和下身仅仅靠皮肉连接在一起；还有的摔在地上堆积成滩的毒液里，全身发紫，最后被腐蚀得只剩下一具残缺的骨架。
　　其中有些寨民被士兵挟持着，躲闪不及，也一同丧生在蛇尾之下。
　　剩下的寨民们被眼前这副惨象惊醒了，无数声夹杂着悲伤、哀求的呼唤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们脸上的喜色化为惊骇，看向巨蛇的目光不再饱含期待，而是如同看一个怪物一样的陌生和惧怕。
　　“它……它不是神明，它是怪物……是怪物！”
　　“快、快跑！！！”
　　不知是谁先迈的腿，越来越多的人紧跟其后，往开启的暗道方向跑去。
　　他们争先恐后的模样像极了先前逃亡的士兵，巨蛇当即又是一声怒吼，尾尖重重地拍打在地面上，将不少人震倒在原地。
　　它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俯下身盯着面前这群人，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然而，被恐惧支配的人们满脑子只剩下活命这个念头，情急之下有人便从腰间掏出小刀，一刀扎进了巨蛇全身最柔软的腹部。
　　“嘶嘶——嘶——！”
　　巨蛇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头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不断有落石从洞顶砸下。
　　来自人们的恶意比躯体上的疼痛更加剧烈地刺激着巨蛇，它仰头嘶吼着，最原始的本性在它的体内逐渐觉醒。
　　寨民们趁机逃跑，跑得最快的那人一边躲开落石，一边摸到了暗道的入口。
　　就在他正准备跳进暗道时，腰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身下一空，整个人竟被巨蛇横叼起来。
　　他在半空中惊恐地挥动着手臂，不等他开口呼救，便被巨蛇仰头甩出，砸在了坚固的山壁上，顿时没了气息。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一泼凉水，浇灭了寨民们心中仅存的希望。
　　象征灾祸的巨蛇冲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周身环绕的光华早已散去，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泛起一层骇人的红光。
　　玄御站在洞穴深处，看着陷入癫狂的巨蛇正在无情地屠戮人类，看着那层由人类的信仰编织而成的圣衣从她身上滑落，看着已经成为伪神的铃伽就此从神坛跌落，万劫不复。
　　他缓缓闭上眼，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一句：
　　可惜了。
　　可惜了这千年难遇的机缘，也可惜了她一心成神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