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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念(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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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寒假,李清和前前后后用了两天时间才把那个家收拾好。
本来也就没什么东西,再破一点,烂一块没什么关系,一样用的。
临近过年,要债的那帮人估计也要过个好年,李清和回家的几天也没再来。要债的不来,李永富倒是回来了。
冬天的七八点钟早已夜色浓重。李清和正在擦玻璃,突然一声巨响把窗户震得直晃。本来就碎了一块儿的窗户终于不堪重负划拉一声碎了。李清和躲闪不及,一小块儿玻璃碎片就在他手上留了一道划痕。
李永富踹门而入,李清和见他突然回来,不由得一惊。
他看起来很狼狈,显然头发很长时间没理过了,一缕一缕的黏在头皮上。身上的大衣也不像样子了,劣质的皮革脱落的一块儿一块儿的,零落斑驳。就像冷血动物的皮蜕,也像是死去的人的腐肉,让人激起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一进门就开始翻箱倒柜,乱砸一气。显然并没有看到站在窗户边的李清和。
李清和站在窗户边儿上,虎口的血还流着,手里还捏着抹布。
李永富一回头看到了站着的李清和。
他猛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睛盯着李清和,脚下扔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看都不看,径直走到李清和面前。
李清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李永富看到他的动作,怔怔的也停住了脚步。
他似是不敢上前又像是怕吓跑了面前的孩子,他放在身侧的手收到身前,两手搓了搓,往前探了探身子,小心的说:“清和,你回来了?想不想爸爸?”
李清和看着眼前的男人,他鬓间早已白发丛生,眼袋往下垂着,眼里满是血丝,他盯着他。
突然他伸手抓住李清和的手。李清和惊叫一声,半是吓得,半是疼痛,他正捏着李清和受伤的虎口,他攥的很用力,死死的捏着,半拖半拽着李清和往房间走去。听见李清和叫喊,他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布满血丝的眼珠狰狞着像是要夺眶而出,李清和反射地抖了一下。
他继续捏着李清和的手往房间里拖。李清和一阵惊叫。
内心满是恐惧,李清和再三挣扎,被他拽着头发,最后猛的被推进房间里。李清和跌倒地上,胳膊肘在水泥地上蹭的一片狰狞。
李永富落了锁。拿把椅子堵在门口,一步一步走上前。
李清和捧着胳膊挣扎着起来往门口跑,李永富一脚踹在他腿上。
“啊!”李清和喊了出来。
李永富冷着眼问,“清和,你去哪儿了?啊?让爸爸好找啊。”
光听他的声音就像慈爱的父亲关心儿子,没见到十分想念,可他的表情却是狰狞的,眼里淬着毒。他的牙齿很黄,齿缝里还透着黑,他说的每一句话配着他的表情和眼神都是李清和避无可避的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内心深处,让他一想起来就让他浑身颤抖。
“说!你去哪儿了!”李永富一把抓起李清和的领子。
“你去了哪里?啊!说啊!”
“你是不是想跑?那天你去哪里了?”他猩红着眼吼。
李清和挣开李永富的手,从地上拾起抹布,“没去哪儿,我回学校了,我去上学了。”李清和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好像他没有受到一丝干扰。
没关系,只要他不挣扎就会停止。
很多次了。
“哈,骗了我这么多次我还会信?”李永富拿起桌上的茶杯一把朝李清和扔了过去。
李清和闪身躲了过去。
“长本事了,以前你怎么不躲,以前你都不躲的!”
“你是不是想跑?别跑,跟爸爸待在一块儿。爸爸会对你好的。”李永富一手捏着李清和的伤口,一手拽着他的头发,凑的很近,语调亲切,任谁听都是难得的深情。
“我告诉你,你跑不掉的,哈哈你跑不掉的!”他一把推开李清和,又猩红着眼说。
李清和握着拳头低下头不看他。
见李清和不说话,他又说:“哦,对了,你那个同学你别想再见他一面!”他转过头瞪着李清和,喉咙里像指甲刮擦黑板发出尖锐又陈腐的声响。
李清和猛的看向他:“谁?!”
“哈哈,你慌了,你敢再见他我就打断你的腿!”
顿了一下他又说:“没关系,你再乱跑我就杀了他,哈哈,看你还敢不敢乱跑,你就算一直跑道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锁起来,锁到床上,让你烂在我身边,再也见不到太阳。哈哈哈……”
“啊!!”李永富尖叫一声,捂着头后退。
“你再说一遍?!”李清和手里还拎着断了的木椅子,他的眼睛红了,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不断后退的男人。
“你他妈再说一遍!”
“你敢动他我就先杀了你。”
李清和红着眼发了狠的说。
“哈,他是谁?!我要杀了他!你竟然为了他敢打我!”李永富站了起来,他脑袋上的血顺着脸流了下来,他吼叫着,眼里满是憎恨,杀意顿生。
他猛的冲上前抱住李清和的腰,把他往墙上撞。拳头狠狠地往李清和身上砸,“你别想跑,你敢跑我就杀了他,让你一辈子都痛苦哈哈哈!”
“啊!!”李清和与他撕扯在一起,他一点儿不顾后背的疼痛,拼命地往那个人身上攻击。
疼痛不再是疼痛,早已化成一把冰凉的刀刃顺着他的骨髓,融进他的血液,在他心里狠狠地剜上一刀。
……
李清和往外走。
这一片儿没什么人,远处还有饭晚的人家稀稀零零的放着鞭炮,火光一闪一闪的,零星几声落入李清和耳中。
远处的星火渐渐模糊,脸上麻麻的痒,他伸手一模,指尖一片冰凉。
他只往前走着,风一吹,血腥味儿就从他身上飘进鼻子里。
他揣兜里的手还紧紧的攥着刀。
几分钟前,这刀见了血。
他走了快一个小时。上前,敲了敲铁皮门。三声长两声短。
过了好一会儿,汽修店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李清和弯起眼睛,露出半颗小虎牙,“哥,前两天祭灶,我还没吃灶糖呢。”
门内一声叹息:“进来吧。”
……
“你去死吧!”李清和不可置信的低下头。
他的腰腹一片血红。
“哈哈,还打我啊,怎么不打了。”
李清和捂着伤口,脸色疼痛难忍。
“哈哈,死了好啊,死了就不跑了,哈哈哈,你别想跑,你会一辈子烂在我身边。哈哈哈哈哈”
他在李清和耳边叫嚣,声音里充满扭曲的快|感。
李清和抬头,看到他猩红的眼睛,眼里满是血丝,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下滴在李清和的脸上。
李清和觉得一双手遏上他的脖子,慢慢收紧。耳边一会儿是谩谩骂,一会儿是忏悔。
“死了好!死了就不跑了,哈哈,死了就永远在一起了……”
“别恨我,我不想的……”
“不是我!不是我!是你跑的!”
“你不能离开我!”
“去死吧!你们都一起死好了哈哈……”
眼泪从眼角滑下,李清和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的期待,一切的希望,一切的情感。
我爸要杀了我。
我就这样死了好了。
也就这样了。
可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
那么好的人。
我舍不得。
李夕落……
救救我……
……
“啊!!放开我!放开我!清和我错了。”李永富惊悚的快速往后挪着,他的眼里满是恐惧。
“啊!!!对不起,爸爸错了!啊,不,不是!我不该!”
李清和手里拿着那把刀,一步步逼近李永富。他眼眶猩红,面无表情。
“啊,疼,饶了我吧!求求你!”李永富大张着嘴呼喊,脖子里的青筋凸显,此刻,除了恐惧 ,更是绝望。
他不敢肯定李清和会不会放过他。
他以前都不敢的。
他从来都不敢的!
他怎么敢!
“啊!!”李永富叫喊着冲上前,被一脚踹翻在地。他抱着肚子呻/吟。
“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李清和冷冷的说。
“你知道吗?杀人要坐牢的。你应该庆幸这么多年我没死要不然,您可得进去了。”李清和语调没有一丝起伏,眼泪却直直的掉落。
“那几个窟窿是你该得的。我今天不会再做什么,但你记住。”李清和抹了把脸。
“你要是敢动他,我不怕坐牢。你离他远远的,一步都不能靠近。明白吗。”
李清和盯着他,看他不住地点头,从身上的刀口处不断地渗出粘稠黑红的血液。
他握着那把刀转身就走。
没有人比他更狼狈了。
亲情是最奢贵的吗?
看来是。
我求了这么多年年都没求来。
不要了吧。
我好像要不起。
……
李清和睁开眼,发觉出了一身的汗,过了会儿觉得身上哪儿哪儿都疼。他想伸手拉拉被子,不小心扯到了手肘处的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
“歇着吧,你给我安生点儿。”吴光上前帮他掖了掖被角。
“哥。”
“嗯。”
“我想吃包子。香菇馅儿的。”
“嗯,等着吧。”
吴光转身出了小阁间,帮他带上门。然后他就听到了外面拉开铁皮门的声音。
李清和脑袋蹭了蹭枕头,又往被窝里缩了缩。
这是他哥的地儿,他什么都不担心。
……
十二岁那年,李清和昏倒在吴光上班的汽修店门口。醒来就躺在小隔间的床上了。
吴光捡了他。
草草给他包了伤口。
俩人一句话不说,李清和就是不走。
很厚脸皮了。
吴光瞪他,最后还是给了他一口饭吃。
李清和不上学的时候,总是窝在吴光的汽修店里,哪儿都不去。
就跟在吴光身后,不远不近,就蹲在他旁边。
吴光也就让他跟了。
随便。
跟他没关系。
爱咋咋。
饿死也不管。
李清和厚着脸皮跟人身后。
吴光趴地上给人修车他蹲在旁边。
吴光试车他跟在后头。
吴光和客户谈车子的问题他还是蹲旁边。
吴光买饭那更得跟着他了。
吴光从没理过李清和。
那时的吴光刚辍了学找了个汽修店跟人学修车 ,还是半大的孩子。
后头跟着个小孩儿不让人叫声哥心里头就痒痒。
于是在李清和一声不吭照样骗吃骗喝的一个星期后,他捏着一根油条拧着眉,看着很不好惹的说:“叫声哥,这油条就给你了。”
“哥。”李清和轻声开口。
这一声哥一叫就叫了六年。
……
李清和感觉有人正拍他的脸,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兔崽子还不起?早餐都买回来了。”
李清和笑着坐了起来。
“东街那家的胡辣汤?”
“嗯,西街那家人赶着回家过年。”
吴光从墙角拉了个小桌子往中间一摆,解早餐袋子。
“我先刷个牙。”
李清和踢拉着拖鞋拉开小隔间的门往外间洗手间去。
“前天热水龙头坏了,我改了一下,右边的那个。哎,右手伤口别沾着水。”吴光站在小隔间门口跟他说。
“嗯。”
“快吃,该凉了。”等李清和洗漱完,吴光招呼着他吃饭。
他眼睛往李清和那边瞄了下,看到他青肿的嘴角,什么都没问。
“哥,我以后跟你住呗。”李清和低头,往他哥手里塞了个包子。
“哟,合着你不是一直跟你哥住的?”
“不是,不一样。”李清和咬着塑料勺子小声说。
“哪儿不一样?”吴光一口就干掉一个小包子。
“你就让我跟你住呗。”李清和继续。
“撒娇呢?你跟谁学的?以前也不知道是谁脸皮那么厚,赶都赶不走,今儿是傻了?”吴光长腿一伸,小凳子没靠背也得往后靠着。
“哦,好。”李清和喝了口胡辣汤,乐了。
“好什么好?”吴光瞪他。
“好你答应了呗。”
“你还真是厚脸皮啊。”
“嗯。”李清和大方承认。
“快吃,待会儿还有活儿。你在家待着吧。”吴光催他。
“嗯。”
吃了饭,吴光骑着摩托车走的时候,李清和闹着要让吴光带他兜一圈。
吴光一巴掌兜他头上,“兜个毛线啊,大冷天儿的,有病吧,还有伤呢!搁家老实待着。”他迈腿跨上车。
“要是闲的慌去小广场转转。”吴光戴上头盔说。
“嗯。”李清和其实也没多想兜风,就是想闹闹他哥。
“走了啊。今天别做饭了,我带。”
“嗯,走吧。”
吴光拧了油门,摩托车呼啸飞去。
汽修店是老板的。两年前老板走了狗屎运,彩票中了大奖。
没人知道知道他到底中了多少。
老板给吴光涨工资那晚他哥他俩坐在汽修店的小隔间里猜了半宿也没猜出个鸟来。
不过肯定不少,竟然都给他哥涨工资了。
从那以后老板就少来汽修店了。吴光跟了老板好几年,老板可能是比较看好他,店里的大小事儿就都给吴光管。
上个月刚有个伙计辞职了,加上吴光,也就剩三四个人。几个人年龄大差不差,也倒没什么隔阂。
临近年末,也没来什么活,发了工资哥几个就回家了。
该过年了。
是得回家过个好年。
不过吴光是一年四季都住店里的。
一开始来这儿的时候就说好的。
李清和在吴光的房间里收拾了一下,抹抹擦擦,也没什么灰。
他哥爱干净着呢。
闲来无事,李清和踩着凳子呲牙咧嘴的捧着胳膊把铁皮们拉下,留了条缝,往小广场走去。
说是小广场其实就是不大的一片硬化的水泥地。外面围了一圈铁丝网,没什么锻炼器材,倒是两头有篮球架。放了假不时有年轻人来打篮球。
不过平时来这儿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了。
远远的,李清和就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场地里穿梭。
张扬又肆意。
那位灵活的绕过小篮球场里的砖块碎玻璃,不时带起滑板跳起又落下,跳跃在各种高低不平之间。
旁边竟然还有几个小孩子在鼓掌欢呼。
盯着那个飞跃的身影,李清和微微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