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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乔伊 ...

  •   她把这些都明白无误地看在眼里。太古怪了,她想,我为什么要这么敏锐?明明我在温妮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永远不懂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还有,玛莎怎么回事?她的脸不自然地扭曲着,既像是表示问候的微笑,又像是抱怨天气的尴尬,或者像憋了一个恼人的喷嚏,却犹豫该不该打出来。这没什么,玛莎,做吧,你可以做到的。乔伊暗含捉弄地想。接着,面上又若无其事地,她展露了自己最乖巧的笑脸。

      “老师,你来啦。找我有什么事?”

      “呃,先让我喘一口气。天哪,这天气真闷啊,不是吗?”

      玛莎单手扶着腰,用另一只手象征性地在耳边扇了扇风。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乔伊,嘴角不自然地向下抿着,让乔伊觉得自己像个需要家庭陪护的病人。

      “也许就要下雨了,对吗?”

      她指了指外面西南角的天空。盘踞在那儿的与其是坨乌云,不如说是头屁股巨大却又行动缓慢的怪物。

      玛莎顺着她的动作看去,赞同地点点头。等再把头转回来时,只听她问:“乔伊,我想知道,你还好吗?”

      “嗯?我挺好,有什么不好的?”

      乔伊一头雾水地笑着,耸耸肩:“你怎么样?”

      “哦,我很好。当然,谢谢。”

      玛莎一板一眼地答道,却一边说,一边回应着一种过分盛情的微笑。她也跟着耸起了肩膀,那块从无袖衬衫下钻出的白花花的肩膀,好像在说,是呀,有什么不妥的呢?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乔伊突然抛开了那个有关病人的感受。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插错锁孔的钥匙,被人随意丢弃在地上,然后又被某个善良的过路老绅士捡起来,却把她和平时擦鼻涕的手帕放在一个兜里。原本莫名愉快的心情正在一点点消散——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觉,只知道自己正犯傻地笑着,让八颗牙齿都露了出来。忽然间乔伊意识到自己完全想错了,现在迎接她的不可能是夸赞。恰恰相反,能让玛莎跑着来的必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这对成年人来说,通常是个表示忧虑和不信任的动作,她冷静地想。

      果然,玛莎先是慢条斯理地抚平了弄乱额发,然后,她在开口前,做了个双手张开的手势,像一朵正在绽开的喇叭花。老师和律师们都爱死了这个,这能让他们在谈话里有种令人心安的掌控力。

      只见玛莎故作活泼地说:“嗯,听我说,乔伊。我刚才见到你妈妈了。确切地说,是她找到我的办公室来,然后透露了一些关于你们家庭生活的十分有趣的细节。我听说,你们昨晚对事情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进行了一场……比较激烈的争论,在这个过程中,你对妈妈变得不太礼貌,是这样吗?”

      “哦,这是真的,老师,如果你觉得失望,那我感到抱歉。”

      乔伊眉头一拧,声音严肃地说。紧接着,她飞快地笑了一下,朝下摆摆手:“不,其实,我开玩笑的。”

      玛莎完全没能理解这个生硬的笑话,只是担心地望着她。

      乔伊乐呵呵地笑着,觉得自己应该停下,但她就是闭不上嘴:“好吧。我们吵得很凶。而且,场面无比滑稽。你知道吗?她在那个才让人装修一新的厨房,发疯似地往地上砸坏了四个盘子,真可惜,还不是来自她那套年代最久远的瓷器。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惊动你的,老师,我们平时就这样。你会把平时与健身教练做的搏击训练当作打架吗?不会吧。”

      “所以,你觉得你母亲是在大惊小怪吗?但据她观察,你在计划着什么让人担忧的事情,比如……”玛莎诱导地看着她,却略带失望地发现对方不为所动。

      “离家出走。”她最后不得不补充。

      乔伊毫不犹豫地反击:“这完全是她的想象。有什么证据吗?”

      玛莎环顾四周,似乎想找个更合适说话的地方,但却只见卫生间前的过道里放置着一条颜色深红的细木长椅。她们俩要么在这里站着,要么就得走几步路坐在那儿,然后在张嘴说话时,忍受一番让人不忍探究的臭味。仿佛看穿了玛莎的所思所想,乔伊双手插兜站在那儿,心不在焉地评价着她的心声,就连对方的问话都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她又走神了,看来刚才温妮并不是在多虑。说起来,她怎么穿着这么怪的一件夹克?那是男式的吗?]

      “什么?”乔伊突然情绪不佳地说。

      “我在说,很遗憾,这只是你母亲的猜测,但我想,每个妈妈都有了解女儿想法的天赋,而当她想这么做的时候,就会准确地发挥出来。”

      “我也很遗憾,只能说,不是每个妈妈。”

      “所以,是我误会了,你现在正要回家吗?”玛莎换了一种更加轻缓的语调问。

      “嗯,可不是吗?”乔伊应道,“我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玛莎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扑哧笑出声,仿佛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怎么了?”乔伊故作恼火地扭过头,心想随便吧,不管卖什么关子,我都猜到你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果然,玛莎的话与她预料的八九不离十:“你别装模做样啦,你妈妈都告诉我了,她甚至给你列了好几个选项,供你选择呢。我猜,等会你不是跑到啤酒厂后面的荒山上,就是去镇子另一头的水库附近散心,然后在那边露营过夜。最糟的情况,就是买一张火车票随便去附近的哪个城市。但不是我吓你,最近的世道乱,遇到坏人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是在开玩笑。乔伊努力作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好证明自己并非这么愚蠢。

      “你们多虑了,我会回家,而且说到做到。”

      “你怎么保证?”玛莎居然得寸进尺地问。

      “不如,你跟着我呀?看我进门,然后继续守着,好确保我别出来。”

      乔伊眨巴着眼睛,坏笑着看向玛莎。让你的伪善和虚张声势都见鬼去吧!好像我就需要这个,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给我的一通说教。哦,用不着这样,我知道自己在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包括你!别跟我谈这些,什么危险,什么回家,什么保证,有什么事直截了当地说好了——什么时候,我必须做什么,去按照你们的喜好弥补这些那些搞砸了的事。真遗憾,作为一个成年人,你活该得处理这些工作之外的麻烦,不是吗?

      乔伊脑子里乱糟糟地想,闷闷不乐地盯着玛莎耳软骨边上的一颗小痣。像这样一直站在走廊里可真难受,她想。她得随时提防着有人过来,否则就会迫不得已,一不小心听到那些一聚起来就变得乱七八糟的心音。当然,她也可以选择闭上耳朵,可她就是忍不住,就像小孩子自己抵不住糖果的诱惑,却总责怪是那些让人蛀牙的东西诱人犯错。这可真没道理。

      “我看用不着这么麻烦,”只见玛莎神色镇定地说,“你可以在我家过周末,乔伊,一会儿跟我回去,这样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不可能,你一定有什么理由。”乔伊咕哝着:“我还从没去过一个老师的家里。”

      “是的,我当然有我自己的理由。我的理由就是,亚雷斯塔小姐,你现在就该来你的化学老师家里看看,好瞧瞧里面到底有没有弗兰肯斯坦那种吓人的怪兽。”

      仿佛突然间想起了某次她们在花园散步时一起开的玩笑,玛莎微微摇头,忍不住绽放一个熟悉的微笑,“快点吧,我家里有个一看到生人就爱傻笑的小婴儿,有一个空余的大房间,冰箱里还有填满一抽屉的冰激凌,这些条件难道还不足够诱人吗?而且,你上次不是说,一定要来我家里抱抱小玛丽的吗?现在,你甚至有了给她喂奶瓶和哄她睡觉的机会!哦,对了,我丈夫今天不在家,你不用感到任何拘束。”

      “为什么?只是因为我妈妈的要求?”

      乔伊低着头抱怨道,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今早才上过鞋油的靴子尖,“你根本不用理她,而且,我其实也没那么荒唐。”

      玛莎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说:

      “我这么做首先是为了你,乔伊。说实话,一个人过周末不觉得烦闷吗?”

      就如好端端走在街上突然被人拥抱了一下,乔伊浑身发僵地站在那儿,完全地手足无措了。她挠了挠后脑勺上一撮晒得发白的黄头发,没注意到自己精心梳理过的发型已被打乱了一小块,还在那边犹豫地,无意识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处正在泵发着一股汹涌澎湃的血液,正一下一下,在脉搏里跳得越来越快。

      “谢谢你,”她终于磕磕绊绊地组织好了语言,“但,我想,我得先回家拿点东西。”

      “我也正好是这么想的,别忘了带换洗的贴身衣物,牙刷,还有毛巾,至于其他的,你就压根儿不用操心啦,我自会在家里准备好一切。”

      这回,换成玛莎笑眯眯地对她眨了眨眼,露出一边狡黠的犬齿。

      乔伊点点头,向玛莎飞速地告了别,然后拽紧书包的带子,一路小跑下了楼。她路过了接待处张贴着考学信息的大黑板,路过校园广场前那几颗粗壮的歪脖子柳树,路过花岗岩大台阶旁的绿色书报亭;那外面正站着一位才烫过头的黑人大婶,她正把今天没卖出去的报纸从固定书摊上一排一排地摘下来,然后叉腰站在原地,仿佛患了某种肾病,正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此时没飘过一丝风。乔伊一刻也没停歇,也没管去平时爱看的少女杂志,径直从这些平日里无比熟悉的场景里穿过,向着大台阶下面的街区飞速走去。她的头顶上,橙红色的太阳依旧明亮如炭火,滋滋地冒着白烟一般挂在天际。在日光的外围处,紫红色的云团懒洋洋地缠绕在四周,轻薄如纱,丝毫不受远处阴雨云的胁迫。前不久山雨欲来的气势早就如泄了气的皮球,只剩下疲软如一串放屁的知了叫。或许是刚才那阵风的缘故,它早已经将雨水和云幕吹远,于是在纳萨勒的青天下,空气又恢复成了以往的闷热。

      这时,短信的提示音传来,乔伊看了一眼屏幕。不出所料,是一条来自玛莎的留言:

      <以防你忘记,我家的地址是莱斯利大街34号,门铃坏了还没来得及维修,你到了可以直接敲门。>

      经过傍晚那阵微风的冷却,日光的热度已经有所下降,但像这样大剌剌地打在不透气的夹克上,乔伊还是觉察到了少许烧灼感。购于80年代的水獭皮夹克。立领上零星分布着烟灰留下的坑洞,使后颈的皮肤时不时地发痒。这让她不受控制地联想起和父亲有关的一切,那些晴天之下,在田纳西斯河畔搭着帐篷,手持鱼线捕捉从大西洋来淡水洄游产卵的秋鲑的日子。

      每到傍晚,他的胡须附近就会飞着如处子汗毛那么细小的蠓虫。这时,她的手总爱在他脸上扒着,寻找它们善于藏匿的踪影,然后准确地捏住灰白的小翅膀,直到听见他发出吃痛的抱怨和类似笑声的怪叫。吃过午饭,他会哼着歌扛她走路,教她制作简单的陷阱——这会用来诱捕一种叫冠雀的小鸟。而更复杂的陷阱,比如为了网住鹳鸟和鹤所制的梯笼,她就只会选择在一边看着,乐得见大人趴在地上费力。他还会用长管猎枪捕猎,鞣制皮革,然后把那些野兽和鸟身上剩下的皮肉拿到附近的集市售卖。自己剥的皮子,除了制成帽子和被褥外,则会用来给她裁剪背心或手链。她感觉自己在森林里学到的东西比在学校里得到的一切都多,那时,生活是简单朴素、在人心底融化的暖阳。

      她6岁时,他失踪了。林中的鸟得救了,野兽们奔走相告,离队的鲑鱼也得以回溯到上游顺利地产卵。据说他开在老家的流动餐车一直停在繁华的街道上积灰,最后市政不得不出动警/察,将那个浑身热狗味的大家伙拖走。营业执照随之被吊销,人们说那张纸人一生只能获得一次。唯一留下的是他一直穿在身上的夹克,本人却不知跑到了哪里。人们还在那儿说,看,那就是邪/教徒的下场。几乎没希望了,事发地的森林巡逻官补充道,他们的嘴里咕咕哝哝着疯子、猎人、让专家过来等等让人听不懂的话。她躲在温妮的背后,眼巴巴看着那些膀阔腰圆的男人叼着雪茄,抬脚往她们家的门外走。后来,尸体找到了,在一个莫名涨了水的沼泽里。

      他不是个混蛋,乔伊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是个缺心眼的大人,在旧家的街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有时忘记关炉子上的火,在失意时,则会坐在沙发上抱着婴儿醉得像个孩子。他还试图在能冻掉脑袋的寒冬腊月里光着膀,在草坪上做一种柔韧性很强的户外瑜伽。他有两颗金牙。他还在自己的后院里搭莫名其妙的帐篷,诵读异典,被邻居当作疯子孤立。但他知道这个星球有其运行的基本秘密。他会坐在草坪上拉她的手,讲一些关于岩石的事,关于大海的事,关于星辰的事。在她那个最为特别的暑假,他们躺在遍布星座的深蓝天空下,半睡半醒间,父亲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萤火虫振翅时的低语,之后,她的意识像是坠入了地表,只依稀听见他怀着某种浪漫而天真的狂热,讲述着人类最终为何应该成为一个整体。当然,他也和所有人一样,知道如何故意犯傻,如何让人抵不住懊恼和讨厌地疯狂发笑,尤其是让自己的孩子。但他也会在她伤心时静静地听着,轻声安慰,一边抹去她脸上始终挂着的泪水。有机会,我一定要和玛莎讲一讲他,她不像他们,应该说,无论从哪方面都不像。玛莎一定可以理解我的。乔伊心想。

      平时放学往家走的那段路总是格外美妙,因为身边没有闲杂人等,她可以尽情放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今天不同,她从未走得这样快过。也许这份期待的心情唯有与多年以前,得知能与漂泊在外的父亲共度暑假的那天才可相比。埃里克,当年还是个大小伙子,他留长发,蓄须,颈上带着一串佛珠,穿得像个会乞讨咖啡钱的落魄音乐人,但丝毫没有音乐细胞。他的外表不会讨玛莎喜欢,也不该是那个让温妮想要结婚的对象,但奇怪的是,他们鸡飞狗跳的婚姻仍然持续了四年,而不是在第一次站在卧室里互扇耳光时就分道扬镳。不,这件事可以略去,得给玛莎留个好印象,乔伊,你不是那个只知道贩卖新奇,以期成为众人焦点的小孩子了。

      现在是人们下班的时间,但她位于街区中心的家就和水族馆里的冰水一样,被清冽的寂静所淹没。回到混合着烟草味和不知名花香的前厅,她随手抹掉脖子上的汗,上楼钻进自己的房间。温妮早说她会出差,这样正中她下怀,恰好避免碰面的尴尬。到底是该挑这件丝绸睡衣,还是棉布睡裙?乔伊面前摊着一只旅行手提袋,站在柚木立柜前摇摆不定。这时她突发奇想,走过去掀开梳妆镜旁的窗帘,朝对面看了一眼。没有人,窗纱紧闭,我喜欢这样。乔伊暗忖着,重新坐回房间中央的那张大沙发上。看来,格蕾丝·格林厄姆没有回家。她一边将手臂舒服地在暗红色的软皮靠背上伸展,一边双眼盯着天花板想:或许格林厄姆今天没有跟着我,因为在学校的表彰墙前,橱窗的反光里并没她的身影。或许她只是累了,所以没工夫再瞎胡闹。但或许她仍然跟着,只是像个处处小心行踪的女巫,办事更加隐蔽。她是基督徒,这么看,该说更像个行缄默之道的修士。

      忽然,乔伊想到自己该给玛莎带个礼物。空着手去不好,得选一个能代表她友谊的物事。她揉着头发站起来,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忽然在半路上僵住了——是的,应该给小玛丽买本动物绘本,像那种描述某只毛茸茸的小狮子,在它妈妈的怀里肆意啃咬打闹的亲子图书。

      趁离晚饭时间还早,她走去了镇子上最大的那家书店,因为那里面不仅卖可口的冷饮,还搜集了号称最全种类的书籍。周五的晚上,人流都向镇中心的商业区涌去,到达书店和找到心仪的那本书都花费了她不少功夫,但一切值得。她满意地将插画册抱在胸前,然后在收银台前,加入了属于顾客的那排长长的队伍。但正当要轮到她时,乔伊忽然注意到,在相邻队伍里,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正热切地盯着她看,可当她回望过去,对方却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做出恼人举动的不是他一样。他穿着一件看上去陈旧的灰色大风衣,双手揣在兜里,胳膊肘里没夹带任何商品,但其中一边衣兜显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是书,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她看到不远处,书店的保安正在门口懒散地站着,屁股后面别着一只对讲机,那东西正像乱飞的苍蝇似地滋滋作响。收银员将一对大胸脯摊在大理石砌的柜台上,在为顾客专注地推荐着有关小儿麻痹症患者的义卖项目。忽然,男子离开了队伍,压低帽檐大踏步走向出口,这吸引了乔伊的关注,但令人意外的是,门口处的警报器并没有响起。

      当她终于付清帐从人群中钻出时,外面也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乔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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