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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格蕾丝 ...

  •   格蕾丝从不知道一个无意间的决定能引出那么多的尴尬。艾丽莎老师宣布提前下课时,她还曾暗自窃喜,觉得自己的祈愿得到了重视——要知道,天父很忙,并不会对每个信徒的呼求都劳神倾听。可当她就近解决了生理需求,正打算从洗手间出来时,正好看见乔伊和玛莎老师站在楼梯口处,正就某个话题激烈地争论着。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她吓得一个猛子,下意识扎回了入口那道闭合不佳的弹簧门后,连自己也弄不懂到底在心虚什么。从外面断断续续地飘来类似“回家”、“出走”、“过夜”等等的可疑字眼,而她还要被迫一边担忧,一边努力让鼻孔暂时紧闭,好能顺利从隔壁马桶又酸又臭的攻击下逃出生天。说实在的,她在这儿上了四年学,也早过了探究这味道是从何而来的阶段,只道是今天执勤的清洁工又开始玩忽职守,让她平白无故受这种罪。

      听着外面的声音小了,格蕾丝低头轻咳一声,理了理白衬衫的前襟和袖子,以确保它平整无虞,就如早晨在穿衣镜前仔细打理过的样子。然后,她怀揣着参半的懊恼和鼓励,打算光明正大地往外走。因为她只单纯地觉得,人不能老像做贼一样地跟着人家,然后在明明能打照面的时候又藏起来——这岂不在模仿田里打洞的地鼠?毕竟你从没做过亏心事,格蕾丝,亏心的更应该是乔伊才对,还有她那个同样不合群的、让自己一学期以来都担忧得直掉头发的有钱母亲。一个不检点的女人。那个吻。那个让人倍感烦恼和惊慌的初夏夜晚。集市似的露天烧烤。妈妈扶着额头毫无悬念地说累了,在永远忠实强壮的库斯塔小姐帮助下回了房。父亲和黑礼裙一起,站在他妻子一手负责改造的落地窗旁,看着朦胧轻纱的飞舞抽烟。星光璀璨,美目婉转,谈笑轻缓。然后,两个身影交叠。一千只鸟那么琐碎的啄吻。当听见断断续续的喘息时,她开始心慌气短,暗自为在课堂上偷看了那么多的浪漫小说后悔。只听他突然说,“谁在那里?”嗓子哑着,从喉管挤出一连串尖锐的音节,就像被锯木刀砸在了脚上。窗外,知了不屑地叫着,夜枭开始张狂地大笑。女人的声音说,“那一定是只猫。”然后张开口,把父亲的不安和懦弱全都吃进嘴里。

      ——“谁在那里?”

      (他们,指那些正统的天主教信徒们,总爱把箴言在教堂里念来念去,还包括了语言热诚朴素,却最会勾起人爱与敬畏的诗篇。音乐总爱寻找耳朵,它们的影子在行礼拜的年幼女孩耳边回环往复,跳跃着神性的大调式音节,衣着肃穆的白色合唱团在鎏金穹顶下沉着唱道

      “正义和公正,是你宝座的根基,忠贞之爱和信实,都在你面前。”(89:1-52)

      清脆的风铃声扬起,铝合金窗框外,穿梭的晚风不仅往客厅源源不断地输送凉意,还为窗纱下的动静伴奏着不时喷发的欢声笑语。远处,近处,所有声音忽远忽近,共同组成了一支多声部的、无比光怪陆离的乐章。她躲在角落里头晕目眩,手脚发黏,活像一株被踩扁的小草。

      别想了,宽恕。愿主宽恕我们的罪过。格蕾丝闭眼,一段马太福音不请自来,在意识的混沌中适时浮现: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不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6:14-15]

      她定了定神,推开弹簧门,却只发现玛莎独自一人从楼梯口走上台阶的背影。默不作声地跟过去向下看,格蕾丝果然在通向一楼的三两人群间找到了乔伊。她在哼唱着一首听不出调子的歌,书包的带子随着飞速摆动的双脚一蹦一跳,人如蝴蝶一转眼消失在自己眼前。

      (基督徒都知道,诗篇是从神那儿领受的乐曲,这相当于圣灵藉大卫之口直接与大地上的信众说话。但故事的意思岂不是,唯神能判断什么曲有资格入祂的耳?基督徒们还知道,凡订赏罚的事,祂必亲历亲为。所以,圣父先为大卫赐了福,又以丧子之痛教他为通奸赎罪,以便让人知道是谁订的规矩。同样的事还发生在亚伯拉罕身上。祂固然慈爱,却也爱试探,爱摆布。所以,父为祂钟爱的以色列人缔结了以眼还眼的吓人条约,但转头又像古人用燕麦糊洗去羊皮纸上的字迹那样,剔除了信徒对礼仪律与司法律

      [多亏了祖母的教导这些我早耳熟能详]

      的顺服,因为祂接下来,打算直接让圣徒们预见神子化作属灵的法律自身,成为人圣行走世间。哦,可果真如此吗?那些穿华美大袍子的僧侣们,他们用繁琐的仪式、严格规定时间的祷告和圣咏的繁琐技法,像待牲口似的,把信徒们原本圣洁的灵知层层缚进笼子,让他们在传统、冰冷、缺乏敏感、情感苍白的机械重复中,或在对献给红衣主教的圣餐使用发酵或除酵的面包而争论不休中,失去与祂亲密接触的机会

      父亲教我灵性的祷告,母亲教我用心去侍奉,他们说把神接进你的内在圣所,祂将赐给你无条件的爱与恩典。但是,对于不信的异教徒,祂竟也这样善于原谅吗?)

      ——“谁在那里?”

      “那不是一只小猫?”

      在她母亲那里遭受的损失,正可以从她女儿身上追讨。这可怕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如同心湖上那捧身子底下睡着游鱼的蓬草,始终在思想表面漫无目的地漂浮。虽然,她也很想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生活,抛下记忆的包袱,让一切重新来过,但归根结底,格蕾丝清楚自己变了,她悄无声息滑向了河流的另一头。不知从何时开始,乔伊侧脸和背影的弧度突然变得刺眼许多,就像你昨天还吃着一盒巧克力,第二天就见它因天热,在桌子上化成了一滩烂泥。有时,她真怕看到乔伊不自觉又露出了疏朗而张扬的笑,害怕她把宣告得意的小虎牙露出来,然后用舌尖习惯性地舔着侧面;她也害怕自己在见她受了委屈,变得面沉如水时,一如既往地心软,就好像,她即将鼓起勇气从幕后走到台前,告诉乔伊,我一直在关注你,试着理解你。你有趣,又有点可爱,这会让人着魔似地放弃内省,更让人为此迷惑不已。幸好她没有。她还算有些值得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或者不如说,她一直有。

      格蕾丝快步下楼,横穿学校外面的广场,终于在一通乱跑之后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她正在回家。或许她这么急,就是为了早点见她的母亲。但她们有什么好聊的?人人知道这对母女不同寻常。据说是乔伊勾引了她的继父,这才导致了温妮的婚姻破裂。那天,格蕾丝见妈妈卧在睡榻上,听前来探望的霍顿太太嚼舌根,这位太太的丈夫在友客鑫的哈曼顿区做房产经纪人,与温妮的前夫曾有过短暂的交际。“三次了,那女人一共结过三次婚。”妈妈向她形容霍顿太太伸出三根短胖的手指,活像是烧烤架上插着的三根烤洋芋。格蕾丝曾懊恼地抱怨妈妈什么都跟她说,但见母亲已发誓不会再讲,尤其是和常到房里为她解闷的闺中密友,她这才善罢甘休。

      ——“那一定是一只小猫。”

      四十英尺外,乔伊的身影正随着大地上的日影翩跹起舞,旁边的柏树林上,三三两两的乌鸦站在枝头呱呱大叫,排挤着早在枝桠和喷泉水畔欢唱的雀鸟。格蕾丝疑惑地望着,心道还从没有在纳萨勒见过如此多的乌鸦。她觉得它们是从临近的一个森林中移居来的,那里的树屋最近成了一个热门的度假地点,父亲曾说忙过这阵就带她去瞧瞧。她随着乔伊走过了不少维多利亚式居屋,几幢铁艺精湛的新艺术式别墅,来到了熟悉的自家门口。看来,她是真的要回家了,格蕾丝想,在我进家门前,得看看“玛丽亚”的乳酪塔卖光没有。

      于是她又返回那条大路,找到那家招牌最闪亮的面包店,遗憾的是,店员向她展示着玻璃柜里空了的不锈钢盘子。“周五晚上卖的很快。”他嚼着口香糖大声说,两只粗壮的毛胳膊大咧咧地揽在脆弱的玻璃表面,“乳酪面包还有,你要不要来几个?”可是它们根本不一样,格蕾丝的眼神在空盘子和摞成小山的金黄面包之间流连。不一样,店员肯定地说,漫不经心地盯住吊在天花板上的电视屏幕。好吧,请给我来五个。格蕾丝撇了撇嘴,终于掏出钱包。

      她走出店门时正好看见乔伊。她没看见自己,正经过斜对面邮局旁边的公交站牌,在往镇中心购物商场的方向走,依旧带着那副兴冲冲的表情。她右手里拎着一只大包,耳朵上塞着耳机,看上去像是要做一次短途旅行。

      ——“谁在那里?”

      “那不是一只小猫?”

      突然,格蕾丝生出一种想走过去搭话的冲动。

      说起来,她从没让自己出现在乔伊的附近过。但现在,她要为了自己的母亲,让那个女人的孩子明白,什么是该做的,什么事又必须像小时候咽下苦甲水一样不要声张,也不要乱动不该碰的东西。她活该替代自己,将她心中窝藏的怒火传达到那只傲慢的耳朵里,格蕾丝盯着那个天真的背影想。乔伊真知道温妮做了什么可耻的事吗?不,按常识,她很可能还被蒙在鼓里。没有人会对孩子说多余的话,即便那个人的品性就像小偷,像婊/子,像妓/女。不,她绝对比那些有职业道德的女孩或是男孩恶劣一万倍。谁都知道,誓约人人都该尊重,婚姻之床神圣而不容玷污。但若传闻属实,乔伊不也犯了那样的过错吗?

      耳边再次荡起了风铃的清音,那天的热浪被晚间的熏风吹凉。她抱着膝盖蹲在沙发靠背后,屏息静气,听着窗口的动静和乌鸦的大笑,揪紧了裤脚,一动也不敢动。

      “谁在那里?”她父亲慌张地回头张望,动作反常地敏捷,像只警觉的夜枭。有一次他在饭桌上说起一个在医院门口突然倒地离世患者的时,脸上也带着那种兼具挫败和惊惧的表情,塞着豆子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对母亲一手转着轮椅,努力收空盘子的举动视而不见。眼前,贴着各国旗帜的旅游巴士从她们之间穿过,格蕾丝抱紧装满面包的牛皮纸袋,决定遥遥地跟在乔伊后面。

      “怜悯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怜悯。”(马太福音5:7)

      可是,谁不是应受怜悯的对象呢?她越来越不信乔伊的母亲不会得父的怜悯,抑或她自己的父亲不会得恕,也不信深陷不良传言的乔伊会得不到。格蕾丝总被祖母严肃地告知,他们的天父向来是最能慈悲为怀的,因祂普救世人,所以不像福音派信徒眼中那么赏罚分明,钟情于严厉的立约和审判。谁说异教徒不会得救?祂的圣灵必然如同大海一样地广袤壮阔,悦纳河流百川里的污浊之水,也如同一道伟大而深沉的地下河——尽管在地表上散布着无数不知底细、难探深浅的水井,以各种形式向祂处汲水(佛教的,犹太教的,巫蛊的……),但自始至终却只有这一条河;那些纹路漫漶不清的钟乳石柱内部,150亿年间宇宙对人类的爱在其中蕴藏,在祂遍布矿砂的河床上,沉默地汇聚成源源不断的智慧活水,用奉献的一点一滴将世人拯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格蕾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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