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格蕾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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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宽阔的柏油马路边，穿过安静的住宅区，几排商店，经过骑着摩托在路上奔驰的年轻人，又成功地融入了一群刚放学的低年级生。孩子们在为连续剧的情节叽叽喳喳，格蕾丝从脖子的间隙中偷瞄着乔伊。她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夹克，一心向着近在眼前的商城走，看步姿不似平时那么警惕。
当时，格蕾丝正踩在红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路过停在人行道边的汽车。不知怎的——或许出于纯粹的巧合，但也可能本着某种离奇的直觉——她突然朝身边那辆贴着罚单的通用牌蓝色轿车看去。在被白杨树荫染得苍绿的车窗上，一个灰衣影子一闪而过，在她的视网膜上印下了宝贵的一两秒。她心头一颤，当时竟忘记了呼吸和喘气，只记得那双眼睛正贪婪地盯着她看，但又像什么也没瞧，仿佛在对着一个死物。
格蕾丝赶紧回头，却见身后只走着一对挽着手的情侣。那陌生人没准儿并未走远，许是拐入了哪条不知名的巷子。这附近老房子居多，而且巷子密集，七拐八拐的有如迷宫。她不放心地又四处张望了会儿，却一无所获，只好强迫自己放宽心，随着乔伊往人流密集的地方走。
格蕾丝颇带吃惊地见女孩走进商城后直奔一家书店。但她想起自己正巧需要一本数学习题册，便理好心情，也就跟了上去。再给你一次机会，格蕾丝。她暗自为自个儿加油鼓劲。等乔伊出来，你应该光明正大地拦住她，强迫她直视你谈谈。不要怕她恶意作怪，也不要怕她的轻蔑，或许，她根本不像人家说的那么坏，而你已是个大孩子，不是吗？她守在门口的畅销书附近转悠了一圈，盯着对方深入书店的腹地，突然间，格蕾丝意识到自己最好在外面等，这样装成偶遇起码还像一点。否则，恰好在同一时间进入同一家店？这可真够尴尬的呀。
她赶在乔伊付好账前离开了，幸好那女孩没发现什么端倪。“理查德兄弟”书店正好处于商城的尾部，人流并不如服装店前的多。在门口保安的斜对个儿，她见这整栋未来主义建筑的巨大玻璃墙上有个偏门，正好通向一个斜阳满地、种满苍翠绿植的后花园，里面的长椅上均匀地分布着不少坐下来歇脚的镇民。五六点的阳光慵懒地洒满视野，这时，她的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格蕾丝惊诧地回头，发现那居然是刚才在街边看到的陌生男子。
“嘿，嘘嘘——”灰衣人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露出抱歉的讨好表情，“我是不是吓到你了？真不好意思。你好，姑娘，我是莫尼斯，你能花一分钟听我说说话吗？”
“说什么？”格蕾丝后退一小步，紧瞄着路过的人流，“先生，我赶时间。”
他眨了眨蓝灰色的眼睛，变魔术似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册64开本的小书，语气热烈地说：“小姑娘，你听过“救恩计划”吗？相信我，不会耽误你太久，我真的很想向你分享这个幸运的福音：伟大的耶稣基督也曾莅临到我们尤比安大陆，教导人如何获得今生的平安，以及来生的喜乐。”
哦，摩门。所谓的基督后期圣徒教会。一群脑子不清不楚的傻瓜。他们编纂的古文明在历史和人类学中从来对不上号。那个教主还曾声称淫邪的一夫多妻制是上帝亲授的福祉，而有色人种在70年代的总统赦令前都不得担任教职。这简直是现代宗教的灾难。
“知道，你手上的是你们的另一本经书，新约和旧约之外的。”她尽量语气平实地说。
“哦，你知道，你当然知道。”他露齿笑出了白牙，目光扫到她脖子上的项链，“你是基督徒，不是天主教的，对不对？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格蕾丝。”
“恩典。”男人点出她名字的寓意，“真是好名字。太好了。”他有些神经质地又低头把同样的话嘟囔了一遍，然后看向她，双眼炯炯有神，“格蕾丝，你或许可以了解一下我手上的这本书，这是一个生活在19世纪，名叫约瑟·斯密的先知得了圣启，从天使赐予的金片上誊抄并翻译过来的真知……”
“不，我不想听，先生，这真是荒唐。”格蕾丝担忧地回头看了看书店，乔伊的身前只剩下一位抱着一摞书的老人，看来等他付完帐，她就要出来了。“我从小已经有了坚定的信仰，心中只有一个主。”
“为什么我们不去那个花园，坐下来好好聊聊呢？”男人可怜地瞅着她，就像一只生病的狼狗，“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向人传教，真的，你是我鼓起勇气走近的第一人。他们都说莫尼斯，你这个废物，你不会成功的，连我父母也这么想。”他叹了口气，语气十分诚恳地说：“我很珍惜这个第一次，这意味着很多。”
“所以你就来购物中心传教了？真是个好主意。”
“我知道这很傻，是的。但我不太想贸然按门铃打扰人家。”
“好吧，你还挺为人考虑的，但让人逛不成街就不算打扰吗？”
格蕾丝嘴边有了一丝笑意，“就一分钟，不能再多了，了解？”
“你太好了！我真的很感谢。聆听主的智慧一定会让你觉得物有所值。”
“什么？这本书要花钱？”
“不，免费的。看我刚才用了什么蠢词。”他摸着后脑勺紧张地大笑道。
他们走到了花园里，那名对一个小女孩的质疑唯唯诺诺的男人，莫尼斯，建议她去西边阳光最为充裕的那片小树林里说话。
“可是，那里的植物未免太茂密了。”
“那儿有石桌石凳，旁边还有一丛非常漂亮的红玉帘，我打赌，那是我在镇子上见过的最美的花。”
“那你一定没去过“思念岩”，那儿的花比这边疏于打理的样子美多了。”
“呃，的确没有。我平时不住在这儿。”
那你住在哪儿？她差点违心地问出口，但想到这与自己可没什么关系，这才没有接话。
格蕾丝随着莫尼斯的脚步，在由玄武岩和石灰岩铺就的黑白石子路上穿行。经过了一簇簇粉色的绣球花，几棵刚过花期的蓝花楹，两三株尚未开花的鹤望兰，她发现坐在附近的人越来越少，而视野里能望见书店的范围也越缩越小。她都快看不到门口了。
“我们停下吧，你就在这里讲，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她略有些不安地说。
“在等你的朋友吗？”莫尼斯没搭理这番话，却顺着她的目光向书店望去，“你一直跟着的那个金发女孩？”
格蕾丝陷入了沉默，感觉他的提法有说不出的怪异。忽然间，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并不像自己宣称的那样在乎传教的事，因为他对待那本经书的方式，根本就和拿一本电视购物手册差不多——这人一直漫不经心地把册子卷在手心里，毫不在乎窝折书页的举动可能会将纸张脆弱的边角化为齑粉。同时，她又记起人行道上自己被他跟踪注视的那一幕，格蕾丝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但接着，她又想起这个人声称自己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想要传教的对象，这才稍微宽心了一点——毕竟对信徒来讲，眼缘和直觉一直以来都算极为重要的因素。
“你得先回答我，为什么要到购物中心来”她语带责备地说，“我才反应过来，你早在街上时就一直跟踪我。”
“对不起，”莫尼斯马上难堪地说，“是我冒昧了。我当时只是恰好路过，好奇你为什么要跟着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女孩。然后，我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试试你呢？”他做了个请往前走的手势，可双眼中又迸发出那种让人看不透的狂热，“你是个传播福音的好对象，格蕾丝，善良，心软，机敏，还是她的邻人……”
“她？你在说什么呀！”她停下脚步，紧绷地看着他，“我是谁的邻人？”
“这是个比喻，metaphora，我的姑娘，懂吗？”莫尼斯神经兮兮地笑起来，“我一直被告知，献给祂的理想对象必须既是外人又是邻居。”
“这又是什么？摩门长老的内规？”
“不，或许也不全是，你们都住在纳斯西门托大街……有趣，真是有趣。一边是除不尽的质数，一边是更新与重生……”
“我听不懂了，”格蕾丝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她转身想要离开，同时在脑中闪过一个几乎抓不住的猜测，光是窥见一点，就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窟，觉得那源源不断散着热气的阳光就如利剑般穿透了身体，把她的心脏刺中了。她记得自己太阳穴疯狂地跳着，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那里，她也的确这么做了，但刚迈开腿，莫尼斯的拳头就自后方而来，往格蕾丝的头侧狠狠招呼过去，给她一下子打懵了，整个人随即头昏脑胀地被抡坐在地上，接下来便跟着一阵不由分说的厮打。她身下是由野草、粗粝的树枝和碎石块共同组成的刑具，这让她在反抗时额头被割破了一块，血污流进了眼睛里。她想要大声呼救，可那高瘦的男人用将近120斤的身体跳起来重重骑在她身上，一手切割机似地连续扇着耳光，一手死命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抗争的声音在缠斗中变得微弱和嘶哑。
格蕾丝以为自己要遭到强/暴，但她的衣服还是完好的，她鼻青脸肿，被掐到眼前发黑，目光涣散，差点背过气去。我要撑住，她想，我快撑不住了，但我依旧要撑。她不断踢打扭动，但用力卡住对方胳膊的手指已经开始抽搐，脊背紧紧地反弓着，口水一直流到了脖子上。然后，她明白过来，自己的意识正逐渐飘远。不知怎的——这一切像是毫无道理，可依旧还是发生了——她甚至清楚在自己的左手边，有几只光洁的乳酪面包从纸袋子里翻了出来，粘在了混居着蚂蚁和蝼蛄的泥土里。若换个地点，给她足够充分的时间，她甚至描述得出那块面包的形状（有点扁，中间涂黄油的位置凹进去一块）。在头顶上，青蓝色的天空依旧澄澈而眩目，就和小时候玩的万花筒镜面一模一样。她被碾碎的喘息声如同拉破的风箱，心跳则像擂动的鼓点，胸中有一团愤怒的烈火在五脏六腑剧烈焚烧，把她整个人都快点着了。
这时，脖子上的束缚突然松开。
“你可不能现在死了呀，”莫尼斯骑在她肚子上，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脸。她的意识仅剩一片模糊，浑身极度乏力，躺在那儿本能地大口喘着粗气。当两只眼终于能重新聚焦时，首先入目的是那张丑陋的马脸，在它的下端，莫尼斯蚯蚓一样的嘴唇正诡异地扭曲着，念念叨叨，仿佛陷入了某种常识之外的谵妄。接着，他面带微笑，慢条斯理地从口袋抽出橡胶手套带上，语气轻快道：“你们一个住7号，一个住8号，嘿，不仅数字寓意不错，这还说明什么？说明做邻居的最适合一起被献。”
他紧接着又从衣袋里掏出了什么，然后，格蕾丝觉得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了她的腹部，想要向上划动。隔着单薄的衣料，她马上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格蕾丝突然屈膝抬头，抓住身边的石块猛击他的眼睛。莫尼斯痛叫出声，匕首也差点摔在地上。她立刻爬起来，晃晃悠悠地想往外面的人多处走。但那男人随即拦住了她，她扭头狠狠咬了口他的手腕，改向反方向跑去，边跑边张大嘴呼救，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几乎叫不出成型的话来。她被掐得太狠了。
这条小路能通到商城前的大街上，格蕾丝思忖。她身在这栋六角柱大楼外部的某个夹角处，只要再跑快点，遇到另一面的行人，她就得救了。但格蕾丝在缺氧和惊慌下察觉不了自己的速度，如果她能像旁观者一样看见，就能明白自己移动步子的姿势就像一头缺水的骆驼，而莫尼斯轻而易举就能扑过来将她捉住。
但他想要慢慢地折磨她。
每走一步，他就往她的背上扎一刀。每挨一刀，她就如过电似的，力气被抽走一点。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伤口在一直跳，腿的力气也使不上来，但她还不能死。
“这就是[生命黎明]的祭司所赐予的恩典。你且感恩吧，用上这把匕首，我将代‘特瑞阿弥睿德’洗刷你这短暂的一生犯下的罪恶，这样，你将不仅能在纯洁的死亡中获得自救，也能救赎世间剩下的所有人。”
加害者念念有词，兴奋的声音恍若从地狱传来，仿佛那只几乎容纳他不下的坩锅里溢满了混合痛苦与扭曲的幸福。
她费力地喘着粗气，拨开花园深处齐腰的杂草丛，踉踉跄跄往汽车鸣笛的方向奔走，眼前的景象越发变得模糊不清，眼角边好像一直有五颜六色的光在闪烁。
格蕾丝几乎快忘了穷追不舍的凶手，心中只剩下巨大而苍白的茫然，以及虔诚的祈祷。她在祈求天父，为何不施与她最后一点怜悯。
眼前忽然冒出一大片刺目的白光，那或许是天国的信使终于降临，向她传递往生世界永里恒的异景。但格蕾丝稍后才明白过来，那不过是汽车后视镜离开地底时的反光。在远处，拎着购物袋的人从偏门鱼贯而出，正三三两两结成队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他们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谁也没空往装着雨漏和空调散热器的这一面墙侧目。
她几乎也还觉得自己能撑下去，因为从遇袭到逃走只不过花了短短一两分钟。但是，商城的影子在面前那片空地上被拉得那样长，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也走不到头。她艰难地挪着脚步，朝偏门的方向微弱地呼求，几乎差一点就要栽倒在地，突见一个人在向她快步靠近，而且边跑边松开了手里的袋子。
是乔伊。她看上去惊讶极了，一把扶住了她，她立马跪倒在那双紧缚的臂弯里。
“你被人追杀了。他还在那儿。”
根本不用问什么，乔伊就颤抖地总结说，她的手沾到了自己的鲜血，整个手掌都被迅速染红了。
“你眼睛别闭上，天啊，来人啊。”一只手在她脸上拍来拍去，但她一直疲倦地往下坠落，只想沉入更深沉的睡眠。
“呼吸，快呼吸！该死！”
身体像是被对方放倒在了地上，就如同对待一支羽毛。不知为何，乔伊停止了无济于事的呼救，连声音也忽然消失了。可她还在那里，格蕾丝知道。
但那真的是乔伊本人吗？还是说，那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幻影？在触觉彻底落入虚空之前，她的大脑曾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反常：冥冥中，一根细腻幼滑的软管顺着她的脖子攀援而上，停在了她的额头处。从那锐利的尖端似乎滑下了几滴湿冷的粘液，这令她不禁想起随父亲去市场时摸到的一条石斑鱼，而那根粗壮的触须正一下一下，像敲门那样有规律地拍击着她的脸颊。
突然，额心被一股巨大的外力打开，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大脑不是像电钻一样被钻开，而是像一本书那样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摊开，里面的电化反应则随着她意识的离去，化作了一条常人也许难以理解的信息巨流，最后纤毫毕现地，向那无名的生物暴露着她脑海中最隐秘处的思想。
……
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乌鸦真的移居到了纳萨勒。它们或许就站在那片花园里的玉兰树上，没有几十只，没有几百只，只有四五只扑棱着破蒲扇一样的翅膀，居高临下，向她尚有余温的尸体呱呱大叫。
格蕾丝惊慌失措地睁眼——如果她还有眼睛的话，然后恐惧地发现：
她本应该随着那阵痛苦彻底消逝，却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醒来。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格蕾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