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108、反噬

　　赤灯一直在阴界上空飘浮。
　　在他的下面是忙碌的红衣宫女们，金盔银甲们混在一片艳影之中格外醒目。赤灯看了很久，才发觉如蝼蚁般渺小的人儿悉数包围着东南殿。他嘴角勾起莫名的笑意。
　　阎烨那家伙，真的打算软禁莲华！
　　这个想法才浮上心头，立即让他恼怒不堪。事隔一千年，阎烨不但没有冷静，反而变本加厉得更加偏执。莲华有什么好！非得让他捏在手里玩了一千年也不肯松手！
　　正想着，看见议正厅附近一道红影浮空，冲着东南殿笔直而下。赤灯笑得更厉害了，不过这一次的笑容里不带恼意。相反，他觉得心情愉快。
　　赤灯跟上去，果然是月莲。
　　“哟，小丫头。你居然没死？”看她完整无缺的手脚，赤灯挑眉。“怎么，还是熬不住换了一个新身体？”
　　月莲忽地停住，就在半空中冷冷地打量尾随而来的妖怪。
　　“你骗我！”月莲恨声嘶唁。
　　赤灯笑得有点不怀好意。“骗？哪来的骗？我早叮嘱你，食鬼大法危险。没办法，谁让你这么倒霉？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话刚落音，月莲凶着一张脸狠狠煽来巴掌。赤灯的头被打得激偏，他伸手摸掉嘴边一点血渍。
　　“小丫头，”闪亮的黑瞳眯起，冷冷地瞪向月莲。“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子最恨被人打，下次敢再有这事，别怪大爷翻脸不认人！”
　　赤灯的眼神令人心里发毛。月莲哼了一声，虚张声势地扭头飘去东南殿。与赤灯的过结可以暂时丢在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莲华的安全。莲华进食之后，于鲜血淋漓中倒下的身影格外令她心惊胆战。
　　赤灯忽地拽住她的水袖，令她下坠的势头猛然顿住。
　　“你干什么！”月莲怒吼。
　　赤灯笑嘻嘻地。“丫头，带我进去东南殿！”
　　“大门就在那里！”月莲指着脚下虚掩的朱色重门。
　　“阎烨加强了警戒嘛，整个东南殿都被结界包着。我就是掘地三尺也冲不进去啊！”还是得用老办法——外来入侵者拽着指定人选的衣服，一起跟进去。
　　月莲冷着脸甩袖，一下、二下……偏偏赤灯象狗皮膏药一般贴着，纹丝不动。
　　“你快放手！”月莲怒吠。
　　“哎！这你就不对了。我千里迢迢奔来看望老朋友，偏偏被不识相的看门狗拒之门外。”
　　月莲脸臭得不能再臭。“你说谁是狗？”
　　赤灯把没有眼白的黑瞳眯得象无底深渊。他细细瞅着月莲的臭脸，轻佻地笑语：“总之，不是你就行了。”说完，他五爪凶狠地罩住月莲的头。
　　“你……你想……”月莲脸色发白。
　　不等月莲说完，赤灯忽然象掷皮球一般拎着她的往下面猛地一甩。
　　“哎！”月莲惊叫一声，整个人像失了线的风筝一般往下坠落。赤灯笑眯眯地跟在她身后，不给她挣扎的机会，右手食指划了一个圆圈戳向月莲——
　　“定！”
　　“定、定、定！”
　　月莲瞠大眼，很无语地看着牵了她水袖一起飘落的赤灯。风在她耳边鼓吹，仿佛在猖狂地讥笑——
　　这个可恶的妖怪！不但把人象丢皮球一样地甩出去，还在空中使用定身咒？定身也就罢了，连声带也额外定住？混蛋啊！果然是混蛋啊！月莲的心怒吼着，和身体一起僵硬地坠下。
　　赤灯揽着月莲，象殒石一般高速滑落。“你眼神好凶啊！”他笑眯眯地说。下一秒，结界外壁察觉到侵略者，立即化成无形的铜墙铁壁。赤灯毫不犹豫地把月莲压在身下做挡箭牌。如果能出声，月莲一定把痛骂赤灯的祖宗十八代；如果眼神能杀死人，赤灯一定死了一次又一次！
　　沾了阎烨气息的身体本身就是一道令牌，结界接触到月莲后迅速收敛。于是两个人一帆风顺地通过结界。快落地的时候赤灯忙不迭地使用浮空术。还是晚了一步，月莲的脚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重击声。
　　她双眼暴突，麻木不仁地瞪着赤灯。
　　赤灯咧嘴微笑，一嘴白牙闪闪发光。“对不起、对不起！浮空晚了一点。不痛吧？我帮你揉揉？”
　　等脚触及地面，定身咒术立即化解。月莲一脚踢翻蹲身揉脚的赤灯，气哼哼地甩门而入。
　　“不要脸的妖怪！”她一蹶一拐地走着，一边扬声大骂。“少跟着我！等我看完了莲华姐姐，我就找王爷告状。非扒你一层皮不可！”
　　“哇靠！这么血腥！你才多大的年纪，居然想出活扒皮这等脑残的招数？阎烨是怎么教你的？家教不好的话，走哪都吃亏。”赤灯吊儿郎当地跟在她后面，一句一句地骂回去。月莲当他在放屁。“我先找莲华姐告状！”
　　“哎？这位小姐，你脚是不是骨折了？还是脑子摔残了？我给你看看吧？”
　　“少拍马屁！都是被你折腾的！”
　　“当然要给你看看。免得你进去烦到莲华，那人家会害羞的……”说着，赤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蹲下，突然抓住月莲的伤脚。月莲挣扎了一下，突然放声惨叫，然后是巨响——赤灯仰面翻倒，又撞碎几个破旧的花瓷瓶。
　　“什么破玩意儿，一撞就没了。”
　　“破玩意儿？”月莲气不打一岔来。“那些都是古董。为了赏心悦目，特意拿从阳界带来的！”
　　“古董？”赤灯正捏着一片青花瓷仔细端详，他的视线绕过瓷器，呆呆地看向月莲。“阎烨什么时候对古董有爱了？他不是简单到晚上悬在大梁上睡觉吗？”
　　月莲脑浆糊了很久才赫然领悟到这尾不要脸的大妖怪，正在拿阎王开玩笑。
　　“混蛋！”月莲推他。
　　莲华听着门外人仰马翻的欢闹声，眼中笑意不减。半晌，喧闹声渐渐平息。门被人推开一条缝。熟悉的小脸怯怯地探进来。看见莲华稳稳地坐在床上，四目相对中的小脸微微怔忡。
　　“莲华姐？”月莲腼腆地微笑着。“吵醒你了？”
　　“我醒来很久了。月莲，你来。”莲华坐在床上朝她伸出手。月莲立即象蝴蝶一般轻盈地飘过去，她扑在莲华的床边仰面，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莲华。
　　“姐姐，你这几天一直呆在殿里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莲华苦笑。“我出不去唉。”
　　赤灯跟在后面进来，看清莲华白到透明的脸，他怔住。等莲华察觉异样的时候，赤灯已经自然而然地露出看似嘲讽的微笑。“为什么不出去走走？”赤灯笑着。“你一直不出殿，我也进不来……躺着不动？乏味么？”
　　莲华脸上挂着浅笑，眼睛里却是空空如也。“被反噬了。下半身麻麻的，想动也动不了。”
　　赤灯脸一沉，他大踏步上前。
　　月莲正在扁着小嘴告状。“赤灯他进不了结界，居然拿我当挡箭牌。我不从，他用定身……”赤灯推开她，月莲一个踉跄跌坐在床边。“你又想干什么！”月莲怒吼，眼睁睁地看着赤灯大手用力，猛然掀开盖住莲华的薄被。
　　月莲正想通报阎烨亲自来驱妖，眼角瞥见诡异的画面，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姐！你的……”
　　自膝盖以下的部分全部萎缩竹杆状，莲华的腿上全是青光鳞片。
　　“反同化？”赤灯的手指贴在残破的腿上，感觉到被强行抑抑的抽搐。
　　莲华笑得无奈，她乏力地倒向靠枕。“不如说，我被妖怪同化了。”真可笑，一千年资历的水鬼居然败给最低级的小妖。明明用手就可以撕碎的小妖，如今却令她寸步难行。
　　月莲双手捂着嘴，不停地发抖。她刚刚从空中俯冲，脚撞击地面，已经痛到不能言语。而莲华双脚都……月莲哽咽，莲华叹息着伸手抱住她。“乖，别哭。我没关系。”她象过去一样轻拍月莲的后背，嘴里轻轻哼唱着古老的歌谣。
　　赤灯听见她的哼唱时陡然一震。看看月莲又看看她，赤灯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他冷笑，轻语。“没想到你还记得这曲子。”
　　莲华微微一愣，她看向赤灯。“这曲子？”
　　赤灯仔细检查莲华的下肢。“这曲子你在千年以前就哼唱过。”那晚的歌谣之音平滑如涧水，或许是为了安抚自己，也或许是为了安抚赤灯。
　　“是吗？”莲华浅笑。“没想到我还记得这曲调唉……”
　　赤灯的手凝在莲华被反噬的腿上。千年以前的夜晚，他眼睁睁地看着莲华被人一箭射穿肩头。
　　赤灯躲在草丛里，她在眼前被暗箭贯穿肩头而身形一震。片刻后长刀驻地，本人则垂着头一声不吭。暗箭钉在赤灯身后的树上，尾羽呼呼震响。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赤灯的愤怒节节升高。莲华抬起脸，与他面面相觑；须臾，她无奈轻笑。“我，没关系。”莲华的声音顺着风，轻轻飘进他的耳中。“不要伤她。”
　　水象背叛她，她却要求赤灯不可杀掉水象。何止“不可杀”，连伤根毫毛都不行！
　　什么感情？赤灯一生都不明白。
　　莲华受了肩伤，妖魔并不会因此而放过她。月光皎洁的夜晚，她轻哼古老的歌谣，手上刀随心动，且舞、突刺。在她的背后，箭头寒光闪烁……
　　是什么样的感情，令她对水象不能痛下杀手？是什么样的感情，令水象一错再错？又是什么样的情绪，千年以后以莲华一曲清唱勾勒出赤灯心底的不安！
　　“莲华，你哼这曲子，是因为……潜意识里察觉到往日重现？”赤灯状似心不在焉地询问。他的眼睛藏了杀气，偶尔瞟向被保护的月莲。
　　月莲不明所以地抖震，莲华便下意识地搂紧她。莲华皱眉。“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只是一首歌，和现在没有关系吧？”
　　是吗？
　　“是我多疑了。”赤灯耸耸肩，专心于莲华被反噬的部份。
　　“有一点，我必须申明，莲华。你的记忆残缺，所以警觉性不够。但是我，还清楚记得过去每一个错误。”赤灯抚着莲华布满鳞片的小腿，沉吟。他凭着妖怪的本能察觉到这一次的命运之轮，又回归到相似的节点上。或许会有相同的的情况出现也说不定，赤灯对比着前朝的错误，一步一小心地前进着。他强求了不可再犯相同的错。
　　“赤灯，你想说什么？”莲华感觉到赤灯无缘由的杀气，她的脸沉下去。
　　赤灯轻快弹指，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痞笑。“没什么。我只想说，你既然邀请我参加命运之旅，我定当竭尽所能地参与。”
　　莲华微怔，她的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片段。
　　“对不起……”莲华落寞垂眼。“如果是我束缚了你，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毕竟，赤灯你有自己的生活……”
　　“说什么哪！”赤灯打断她。“你邀请我，而我同意了。这份口头契约就生效了，现在想反悔？何必？我可是玩得很痛快！”说着，他的手重重按在莲华的小腿上。莲华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习惯了突然加重的痛苦之后，笑容才缓和。
　　“很痛？”赤灯挑眉。
　　莲华迟疑了一会，点点头。“能忍受。”
　　“那就好。”赤灯用两根手指深入莲华的腿中。“如果钻心之痛让你失去理智，那才大事不妙。”
　　“妖怪你做什么！”月莲想阻止赤灯粗鲁的动作，可是莲华正紧紧抓住她的手。月莲回头看见莲华抿嘴忍痛的苦状，立即趴在床沿不敢乱动。
　　赤灯咧嘴一笑，专注地翻搅。黑色污血在白色的床浸染出一朵又一朵凋零的花朵。“小丫头，你们阎王做不到的事，只好由我这尾大妖怪来动手。”
　　“烨有什么做不到的事，非得由你来？”月莲鄙夷。
　　赤灯看了她一眼。“简单说来，阎烨不是办不到。只是他下不了手，所以我来动手！”
　　莲华闷哼了一声。月莲瞠大眼。赤灯说阎烨下不了手，就是指——
　　“压住莲华。”赤灯低声吩咐月莲。他手指略微用力，面容也慢慢变得狰狞。
　　“我要把反噬灵体的妖魂……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