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句芒

5、放弃治疗

　　天还没亮，顾西南就醒了，头有些疼。身边的人睡的很沉，他将胳膊轻轻地抽出来，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书房，打开了书桌一个不起眼的抽屉。

　　里面摆着的都是嵇北的照片，十四年的，从青涩到成熟，只是如今，上面却搁置着好几瓶药物，是苏然给他开的，缓解疼痛，对病情或许有一定的抑制作用。

　　他不在乎能不能抑制了，只要能让他装的像一点，他就很满足了。顾西南定定地看着那药，仰头拍到了嘴里。

　　足足一捧药，散发着混合在一起的刺鼻的气味，让人作呕，至少他这么觉得，就着温水塞了下去之后，他甚至觉得有几粒卡在了嗓子眼，卡的他生疼生疼的。

　　听说肺癌这种东西是癌症之首，等到最严重的时候，连呼吸一下也会疼的受不了，生活不能自理，连带着各种并发症，让人痛不欲生。

　　叹了口气，嗓子还有些尖锐的疼痛的感觉，他半仰在椅子里，不知怎么，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满抽屉的照片，他感觉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怎么就得了这种绝症呢？

　　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他有爱他的亲人，有体面的事业，有安稳的生活，有心头牵挂舍不得的人，他真的不想死。

　　顾西南指尖捏着一个照片的一角，上面的嵇北还未褪去青涩，笑地很腼腆，眸子淡淡地看着他，心口一梗，他后悔了。

　　他后悔这些年一直时不时地为了缓解压力而抽烟酗酒，为了多赚一些钱而负荷过重，愚蠢的自诩为了给他的阿北一个更好的生活，却丢了阿北最在意的人本身。

　　眼泪忽然就止不住，倾泻而下。

　　心底的一股无力苍白感像是火山终于找到了突破点，喷薄而出，蔓延在他整个灵魂，几乎让他无法喘息。

　　“嗡嗡——”

　　手机屏幕亮了，已经六点了，太阳，大概也已经出来了。

　　他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打开屏保，却发现是苏然的消息。

　　苏然：小顾，我想了很久，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我不能接受你自暴自弃，真的，算苏然姐求你了，你来治疗吧，至少，可以再多活一些日子。这种病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它就忽然好了呢？可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顾西南看着那段话，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泛着一浪一浪的冷。

　　他俩这些年的积蓄，差不多得有两百万了，做治疗并不缺钱，可是，他还是活不了，最终还是无法与他爱的人共白头。如果他死了，还花光了积蓄，他的阿北，或许就要受罪了。

　　指尖有些僵硬，他看着那照片，轻轻放了回去，拿起手机开始打字。

　　顾西南：苏然姐，对不起，不用劝我了。我不会去治疗的，麻烦您帮我瞒着阿北。

　　苏然：他终有一天会知道的，纸包不住火。

　　顾西南一下子愣了，缓了一会儿，动作很慢地打着字。

　　顾西南：他会知道我活着或者我死了，但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愿意死了。

　　许久，屏幕暗了下去，苏然也再没有发过来只言片语，只剩顾西南在这边呆滞地看着照片上的嵇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模糊着视线，打开手机将屏保全换了，删了嵇北的指纹，将社交软件设置成锁屏不可显示消息。

　　做完了这些事，他微微伸展了身体，将抽屉落了锁，起身离开了书房。

　　嵇北醒了，身边的人仍坐靠着床头睁着眼看他，身上穿着他们曾经买的“情侣卫衣”，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大号一个小号罢了。

　　“西南，几点了……”

　　“我的阿北可真能睡，现在都十一点了。”

　　顾西南身子有些僵，他做好了早餐，结果嵇北一直没醒，于是他就坐在他旁边等，一直等到现在，也睡不着，似乎起了药效，又或许是麻木了，他没感觉身体有哪儿疼痛，只是浑身有些无力。

　　“啊——你一直坐在这里？”嵇北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去揉了揉那张已经没有多少肉的脸，“麻不麻？我给你捶捶腿。”

　　顾西南咧开嘴巴笑了推开他的手，“不用…你要是给我捶腿，嗯…说不定我明天就得给你揉腰了……”

　　语调微微下沉，有些许揶揄戏弄的味道，这话让嵇北耳根一红，瞪了他一眼，嘁了一声，还没换衣服就下床去洗漱。

　　顾西南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干净，最后变成了迷茫的呆滞。

　　*
　　已经是下午了，顾西南找准时间，立刻拉着嵇北，非嚷嚷着要教他做菜。

　　嵇北身上穿着乳白色的棉质睡衣，正站在一身黑色的顾西南身旁，看着他熟练的切土豆片，那个手速快的简直和他打字的手速有的一拼，嵇北百思不得其解，“西南，你切的这么快，不怕切到手？”

　　顾西南笑着，手上的动作没停，“你打字打的那么熟练，会怕打错字？”

　　嵇北一愣，旋即无奈地掐着腰，“你这是偷换概念。错字和切手的差别可大了。”

　　对于顾西南的语文理解力和逻辑，也就只有嵇北能跟的上，找得到他的路子，两个人辩论，嵇北从来没赢过，因为他找不到攻击点，刚反应过来，顾西南就切频道了。

　　“庖丁解牛你背的不是倒背如流的来着。”

　　“庖丁解牛？人家是解牛，强调的是养生之道，你是切土豆片。”嵇北被气的笑出来，“庄子得被你气的活过来。”

　　不知道怎么的，他们总是能从一个话题就跳到另一个话题，说着说着就丢了原来最初的出发点。

　　“嗳…反正就是熟能生巧那个意思，你学着点，今天，你老公我就传授你第一道私厨精品中的至尊——清炒土豆片。”

　　嵇北知道顾西南的语文不好，虽然背的流利，应对考试得心应手，但这些年语文连文言文的基本主旨也忘的干净，更不用说什么平时起名字的文采，这件事，他从刚开始相处的时候就发现了，笑了笑道：“一道普通的家常小菜，你能给冠上这么多名号，也是不容易。”

　　“你仔细回味回味，我做的这道菜是不是比外面做的好吃？你是不是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土豆片？”

　　顾西南昂了昂头，脸上满是耀眼的光彩。

　　嵇北沉吟思虑了一会，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那可是。”

　　“不过…我好像也没见过哪家饭店有清炒土豆片的。”

　　“……”

　　顾西南幽幽地瞄了他一眼，抿着嘴唇不说话。嵇北知道，这是他心里又犯别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还会赌气。于是吧唧亲了亲他的脸，“好了，话说回来，世界独此一家的清炒土豆片，我还是特别认可的。都说抓住一个男人首先得抓住他的胃，西南，我一辈子都离不开你独此一家的菜系了。”

　　顾西南霎时开心了，眉笑颜开，“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嵇北无奈地摇摇头。他见过顾西南工作时候的样子，很迷人，冷静沉稳，一丝不苟，一身白大褂，笔直的长腿，挺拔的身躯，脊背宽阔，看起来就是很可靠的英气模样，很能招桃花，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活脱脱像个小孩。

　　顾西南笑着，压着心里的一丝苦涩，时不时瞄着身侧看的很认真地嵇北，稍稍有了一丝安慰。

　　如果有一天，也一定会有那一天，他突然再也睁不开眼，他不怕这个。但他怕，如果他突然走了，什么也不做，他的阿北会照顾不好自己。所以，这最后的时光，他想教会他的阿北好好活下去，替他，好好地活下去。

　　想着想着，心里的痛苦慢慢地散去，似乎有了一丝轻松。

　　他只要他好，就够了。

　　嵇北看着顾西南的侧脸，看着他放盐倒酱油醋，听着他在耳边给他讲该放多少剂量，该焖几分钟土豆片才会不烂也不硬，变得入口即化，听他给自己说煲饭煮饭要多长时间。

　　“要记得开油烟机，要记得关天然气，要记得关炉灶……”

　　顾西南一直在说着，却忽然感觉腰间环上了一只手，声音从身后闷闷地传了过来，钻进他的心底，“我不想记这些，我想你在我身边亲口告诉我。”

　　他不知怎的，最近总会心口发慌，像是即将要失去什么。

　　“傻瓜，我要是能在你身边，肯定会亲口告诉你，那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了，你总不能一直吃面条吧。”

　　“你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

　　顾西南心尖一疼，深深低声抽了口气，憋出一声笑，与油烟机的声音交杂着，那声音里的颤抖倒是听不出来，“害，我们又不是连体婴。等到这次休息完，我回去上班肯定会偶尔很忙，你以前一直吃外卖，虽然是偶尔，但也不健康，都三十岁的人了，得好好爱护自己了。”

　　嵇北没感觉心底轻松，只是轻轻应了一句，没有说什么，手也没有放下。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几个菜都出锅了，饭也煲好了，顾西南闭闭眼，压抑着翻涌的心绪，招呼道：“晚饭好喽，快，把菜端过去，记得拿筷子啊。”

　　嵇北顿了一会，松了手，沉默不语地端起菜，抽了两双筷子走出了厨房。

　　顾西南自然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低声叹了口气。

　　今天的餐桌上没有那么热闹，似乎最近都有些压抑。

　　嵇北一直不经意地看着顾西南，发现他似乎有些吃不下饭，饭盛的很少，却一直被他搅捣着，一分钟也就吃下去几粒米，更不用说菜，他就没见他动过筷子。

　　他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他，“西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顾西南压抑着胃里翻涌着的痛意，脸色有些白，轻轻放下筷子看着他，硬挤出一丝笑，“怎么了？”

　　嵇北心里忍了很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你现在…连和我一起吃饭…也忍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