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句芒

4、别哭

　　日历又被撕了两页。

　　才到了发工资的前一天，顾西南就没有再去上班，他自己有些撑不住原来的高负荷工作了，于是就辞了职，但这些事，他一点也没有和嵇北说。

　　嵇北正抱着笔记本窝在沙发一角，托着下巴发呆，似乎在想什么，顾西南举着一张纸，像是小孩子举着奖状一样，几步走到嵇北的面前，将那张时间表递给了他。

　　“等一下，我正在码字呢。”

　　嵇北将纸推了回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顾西南有些失落地微微垂下了头，他自然是察觉到了，轻轻握了握顾西南的手，轻轻一笑。

　　顾西南像是得到了补偿，自己去沙发的另一端躺在上面看书，看的是余华的《第七天》。

　　这本书他高中时期就看过了，可如今不知为何，某次翻出来后就开始爱不释手地一遍遍的读，但是，他的心境与曾经大相径庭，他如今，已经是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人了。

　　整个房子都很安静，安静的连两人的情侣腕表走动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

　　不知过了多久，嵇北伸了伸懒腰，松了口气，他终于把那本书完结，交上了任务，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腿有些麻，往另一端看去，却忽然发现，顾西南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手里的书仍未合上，那张纸扣在他的脸侧，英气的眉宇不知为何仍皱着，写满了疲惫，嵇北的心忽然一疼。

　　他蹲在顾西南身边，手轻轻地抚着他的眉头，却如何也捋不平，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消瘦地颧骨突出，本便棱角分明的面容，如今更是如皮包骨头，摸起来硌的他生疼生疼的，眼下乌青一片，嘴唇发白，憔悴的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

　　“西南……”

　　嵇北愣住了，唇边一阵咸涩，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忍不住地落了泪，心底的慌张仍是分毫未减。

　　顾西南的眉头愈皱愈紧，终于，他幽幽地睁开了眼，看到的便是嵇北满面泪痕地看着他，“阿北，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他的心悬了起来。

　　他害怕他的阿北知道他的事情，他害怕他的阿北为他而产生任何痛苦。

　　“我…我不知怎么回事…有点心慌……”

　　顾西南轻轻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不是。

　　“阿北，你是不是被噩梦吓到了，还没出来？好了好了，都忘了都忘了，那些都是假的。”

　　嵇北的手有些不知所措，眼神很慌乱，像是溺水的人急于找到可以上岸的浮木，“那你说，你告诉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顾西南似乎有些犹豫不决，眼底掩着一抹晦涩，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给他擦去了眼泪，“当然了。我怎么能离得开阿北呢？好了，把梦说出来了，就不会成真了。”

　　把梦说出来了，就不会成真了。

　　顾西南心底喃喃着这句话，轻轻笑了笑，拿起那张纸，将还有些哽咽的嵇北拉到了身边，“你看，这是我列的时间表，前一个星期我们留在家，然后就去旅游，怎么样？”

　　嵇北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阿北真乖，你和我在一起，真是我的福气。”

　　嵇北看着他，很认真地道：“遇到了你，才是我的三生有幸。”

　　顾西南笑着，心脏一阵抽痛，有些喘不开气。若是换一个时间，他听见这句话，一定会开心的不能自已，可是如今，他惧怕这种话语，嵇北越认真，他被痛苦噬咬的越厉害。他想着，这世间会不会有能让人失忆的药。

　　他真希望有。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顾西南准备做饭，可是腰上的嵇北却怎么也不肯放手，一直搂着他，他只得由着他，在厨房里熟练的开始炒菜煮饭。

　　“阿北，明天我教你做饭好不好？”

　　嵇北皱了皱眉，有些试探地道：“我会煮面条…难道，你吃腻了我煮的面条？”

　　顾西南切着土豆片，无奈地摇了摇头，“不会，你的面我吃一辈子也不会腻。只是，你总不能吃一辈子的面条吧。”

　　“我还有你。”嵇北笑眯眯地，看着土豆片一瞬间笑颜逐开，“你还真是一顿也不忘记炒土豆片。”

　　“你最爱吃的菜，我怎么会忘记。”顾西南扬了扬唇角，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就这样说好了，我以后每天教你一道菜。”

　　“你一共还会多少道啊。”

　　“哟，小瞧我？我可是会十五道。”

　　“嘶…十五道？我还以为你至少会个一百来道呢…我每天都觉得吃的是新花样。”

　　顾西南乐了，笑地身子有些颤抖，骨头硬生生碰着嵇北的身子，嵇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佯装无事地继续和他揶揄取闹。

　　吃完了饭，两个人一起窝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看电视，嵇北因为体型较小，就窝在顾西南的怀里，两个人盘坐着裹着同一个毛毯，偶尔顾西南会将头直接搁在嵇北的头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即便是不说话，沉默着一起看电视也不会觉得尴尬。

　　电视上放着嵇北最爱的综艺——一个脱口秀节目，从五年前就有开始陪伴着他们，今天又翻出了老的第一季，也许是巧合，恰好看了到了一期，这期的议题是关于伴侣谁先去世的。

　　顾西南一直很沉默，没说要换，可是不知道身体的何处，有些隐隐作痛。

　　嵇北递了一块薯片给他，他接过吃完后，喝了点水，嗓子有些哑，可是听起来却不明显，他盯着怀里人头顶的一圈儿发旋，有些失神地道：“阿北，你说，伴侣谁先去世比较好？”

　　嵇北没发觉他的不对劲，咔擦咔擦地嚼着薯片，“如果是男女，我觉得…女生先去世比较好吧。我觉得就算让男生先去，也会不放心。”

　　顾西南点点头，“那你觉得我们呢？”

　　嵇北咬薯片的动作一下子停了，薯片渣都掉了满身。他是真的被这个问题一下子卡住了，被问的手足无措。

　　嵇北一直觉得，死别这件事，离他们很远很远，他想过他俩可能会生离，会变心，各种各样的结局，可是，他从未想过死别。现在回头看看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了，距离十六岁已经十四年了。

　　顾西南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替他将薯片渣清理干净，笑着说：“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啊，你看你吓得薯片都不吃了。”

　　嵇北抿了抿唇，扭头看着他，道：“很自私的说，如果可以，我想在你前头走，我怕，我会受不了没你的生活。”

　　灯光很暗，只有电视机的光线打在顾西南的脸上，映着他那圈眼眶，有些泛着红色和波光，却依旧强逼出一丝笑，“如果可以，我也想在你后头走，把你一个人留在这，我不放心。”

　　那只瘦骨嶙峋的左手握住了嵇北的左手，十指相扣，温热相融。

　　“西南，你说，两个人可不可能一起走？我看电视剧里有很多殉情的例子。”

　　顾西南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嵇北的软软的发，“如果是意外还有可能，但是殉情？不太现实，也就是电视剧里的情节。”

　　“为什么？”

　　嵇北倚靠在顾西南的胸膛，有些懒懒的，语气似乎没有沉重的意味。

　　“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两个人，肯定还有亲人，朋友……阿北，你要答应我，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做傻事，我们要代替彼此，好好活着。”

　　天知道顾西南说出这段话时呼吸是多么的艰难，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身体的疼痛如万蚁在他的胸腔脏腑里噬咬，没那么疼，却不让他安宁。

　　可是心底的疼痛更让他觉得诛心，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能用玩笑的语气，对爱人说着他终点的遗言。

　　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嵇北已经搂着薯片合上眼睡着了。

　　“阿北，你和这世界，三十天后，一起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