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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银丝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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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敞只身离家,左右只有一名亲随跟着。海棠在门外并没见着传话的小僮儿,心下迟疑。探身往洞开的竹篱内望了望,四下禁忌,只有门里门外竹叶“蔌蔌”的声响。海棠有些触,扭头往身后瞧一眼。再转过来,唬了一跳。无声无息的,却有一个十六七的青衣小斯正绕过密密匝匝的竹林出来。海棠迎上几步浅施一礼,起身道:“我们姑娘特遣我来送样东西,不知六老爷可在?”
青衣小斯笑笑的,拱手还礼回答:“不知是哪位小姐?”
海棠懊恼,却是忘记自报家门了,都怪此间太荒僻,叫人乱了阵脚:“我们家姑娘也姓杜。”
小斯颔首,正要接过拜匣,斜刺里伸来一只手,把物什劫了过去:“你们家杜姑娘送的什么?”海棠先要呵斥这人无礼来着,抬头却见抢去拜匣之人衣饰讲究气度不凡,想来便是那位年少的六老爷了。杜敞这厢打开匣子,见里头只一个鸭卵青绣李花的荷包,上头还镌着一行小字‘桃花能红李能白’,墨绿镶边,赭色的璎珞,道是细巧别致。抽开上头的络子,荷包里头路出一段熟悉的穗子,杜敞以为自己看差了。取出来,立时给气笑了:“你家姑娘这是何意?送了人的东西哪有再还回来的道理。去,让她亲自来给我赔罪。”话音刚落,不等海棠应声,转身便往里去。
“舅父留步。”蒋萱隐在一簇竹子后早把方才的一切看在眼里,这时现身道。
杜敞转身撩眼瞧着蒋萱道:“外甥女神速,想必耳力也超群。说说,你是什么意思吧?”
蒋萱先道了万福,才不疾不徐的一笑道:“舅父方才也说了,送出去的物什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就不知这里头包含不包含银钱呢?”
一高一矮两人的眼神在半空兵戈相向,交汇处火星子“噼啪”乱蹦:“原来是在这儿候着我呢,也值当的。”
“若舅父能不计前嫌,自是很值当了。”蒋萱道。
杜敞挑衅:“若不然呢?”
蒋萱拿下巴点点杜敞手里还勾着的挂饰:“想来舅父的随身物什也该比灯彩值钱些,余钱也不必找了,全当我这个作晚辈的孝敬您老的罢。”二人又谁也不让谁的互相瞪了一阵子,还是杜敞先破功,展颜一笑方道:“小丫头不识逗,还记仇,”上前一步,扯过蒋萱的手,还把那青金石挂件拍在她的手里:“收着,舅舅我来的仓促,本没什么给你留作念想的。行行行,我明白了,再不打趣你就是。”
“真的?”蒋萱打量对方神色,颇是怀疑。
“舅舅我不打诳语。”
蒋萱这才舒展了眉头,又扶了一扶道:“那便多谢舅父了。”
一旁侍立着的二人,都有些瞠目。虽打这便宜舅甥俩的来言去语中品出了原委,但两人从剑拔弩张到冰释前嫌,转折的太突兀。直至蒋萱招呼海棠回去了,海棠仍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凑近蒋萱道:“姑娘,真这般巧?”
蒋萱怅然:“是呀,怎么就那么巧,姑娘我此生赚的头一次银子险些倒贴回去,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海棠掩着嘴乐了:“可说呢。这位舅爷真不一般,昨晚是带着那个美人面具的吧。谁成想摘了面具儿是这般样貌。”
蒋萱乜斜了海棠一眼:“是哪般样貌?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甚稀奇的,还值当你提一回。”
海棠“嗤嗤”的笑:“姑娘说的也是——”
……
过了填仓节,勖哥儿算正式结束寒假。开笔之日,客居的六舅舅也被老太太撵去旁听。结果,不到午间散学,杜敞就回了兑园。椿萱堂明厅内,老太太安坐主卫,听杜敞侃侃而谈。
“……真的姑母,您大可往山下塾里去看看,十岁以上的我便不提了,就说那些才开蒙的,哪个不似雏鸡崽子一般。这样的身子骨,哪里能进得了贡院。便是进去了,半日就得让人抬出来。‘礼乐射御书数’,这‘射、御’,也得列入日常教习的范畴,既锻炼了体魄,也是入流的必要。”杜敞长篇大论一通,最后总结陈词道。
老太太饮了口参麦汤,搁下茶盏忖道:“你的意思是让塾里再寻人教习学生射驭?”
杜敞点头:“塾里的饰物我不干涉,但勖哥儿倒可以跟我学学驾驭之术。”
老太太虽未看着这侄儿长大,但与四弟妹书信来往中常常提起他,脾气秉性也是晓得的。知他是认准了的事儿,不撞南墙心不死,
越是阻拦,越是不罢休。老太太倒不是助纣为虐,惯着他,只是虑着他闲来无事不知何时又跑得无影了,叫她怎好同四弟妹交代。索性寻些事由绊住他,待他老子娘亲自来提他回京时,全须全尾的也就罢了。
因而老太太笑道:“你既这般踌躇满志,连同你那两个外甥女也一并教了罢。我听说现如今京城的贵女都会驭马呢,倒与姑母年少时大不同了。”老太太故意把陶娥和蒋萱也添了进去,不怕杜敞无事可做。
杜敞浑然不觉,闻言笑道:“正是,现下京城一景便是三五名媛骑马出行了。外甥女们理应仿效淑媛,早早学了驾驭,也成为盂城此地的弄潮儿。”
老太太听侄儿这般说,却顿生悔意,怕真如杜敞所言,让陶家的女儿名声鹊起。因而笑容便有些尴尬。只是杜敞性子大而化之,并未留意到。
奢绿轩内。
蒋萱的右眼皮无端一跳,她抬手按了按,默念‘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嗯,这是没休息好吧。蒋萱心里自我安慰,却不知,这灾,正应在新夫子身上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连根马毛都没摸着,老太太便先给几人裁了男装,虽然陶娥的嘴巴噘的能挂油瓶,但老太太仍不改初心,连多一星半点子绣花都不肯,简直纯直男打扮。五天,针线上的便把衣裳赶了出来,两身衣裳送去奢绿轩时,蒋萱人不在,因转日便是中和节,她正跟着顾妈妈捏太阳鸡糕上的小鸡呢。说是鸡,但人家事实上是太阳神三足乌演化而来。顾妈妈一早便备下了纯天然无添加的彩色面团儿,说是帮忙,还不够蒋萱玩儿的,她先是捏了只三只脚丫子的乌鸦,自己很满意。接着又捏了只嫩嫩的小雏鸡,才孵出来的那种,脑袋上甚至还顶着破碎的蛋壳。顾妈妈指点着莲香、荷香做糕。扭头见了直说蒋萱“顽皮”,蒋萱笑嘻嘻,手上却没个停歇。
“回头你自己个儿拿回去啊,我们可不用。”顾妈妈假意嗔怪道。
太阳鸡糕是在中和节上摆供用的,某人玩闹之作,当然拿不出手了。蒋萱知道顾妈妈宠着她,眉眼弯弯的答应着。
太阳鸡糕拿去上锅蒸了,,顾妈妈才坐下闲话道:“听说六老爷送了你们每人一匹马儿,今日便要将马送过来。”
“真的!马儿今日便进园子么?回头我得叫上娥姐姐去瞧瞧。”
顾妈妈赶忙阻拦道:“马房那种腌臜地界,你一个小姐怎好去。”
蒋萱想了想点头:“嗯,晓得晓得,我不去便是,反正迟早都要见的。”
说了半晌闲话,那边太阳鸡糕也熟了,蒋萱取了特质的戳子,粘上红区水,在糕上轻轻地一盖,一轮红日里一只抽象的三足乌,张牙舞爪的很是神气。顾妈妈把竹签子上的雄鸡插在那块特质成底座的太阳鸡糕上,蒋萱欣赏一翻,也把她那一堆光怪陆离的小鸡们,拣了块普通的糕插在上头,转去了椿萱堂给老太太瞧。
二月朔,中和节。祭拜太阳自然没女子什么事,趁着长辈们都忙,蒋萱伙同陶娥去了马厩,丫鬟们开道,闲杂人等速速退散,独独留了个马夫。陶娥离着一丈远便抽出帕子掩住口鼻,蒋萱皱皱鼻子感觉还好,不过是有些动物园儿的气息罢了。
“真巧,都来看马呀?”
“六舅舅。”两姊妹异口同声,同时道了个万福。
“杜敞摆手:行了。来,我领你们去瞧瞧。”
“舅舅,这几匹都是釉马么?”陶娥问道。
杜敞让赵生帮着去牵马出来,负手而立答:“是。你们还小,”指指自己的成年马:“怕你们驾驭不了成马。”
蒋萱瞧着这位把自己划在成年队伍里的舅舅,貌似他只比陶娥大一两岁吧。不由自主乜斜了眼睛,却被杜敞突然扭头捕捉到。如果蒋萱壳子里是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时被抓了包,当眼神躲闪惊慌失措。但,她在“人赃并获”的不利情况下,只是眉眼弯弯的笑了笑。杜敞挑眉审视了蒋萱一眼,无果,才又正过头去。陶娥先上前指了那匹白色的对杜敞道:“六舅舅,我要这匹。”
杜敞抱臂点头,拿下巴指指蒋萱:“姮姐儿也挑一匹。”
蒋萱凑近了些,离她最近的枣红马儿温驯的偏过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蒋萱冲着她笑了笑,伸出手递过去一颗寸金糖。马夫正要阻拦,却被杜敞抬手止住。马儿伸出湿热的舌头,把糖块卷进嘴里吃了。一旁个头略高的那匹马见了打了个响鼻就要上来抢。蒋萱也拿了寸金糖喂给它,这匹通身乌黑发亮的马儿不客气的卷走两三颗糖,大眼睛还盯着蒋萱装着糖的荷包不放。
“贪吃鬼,这点随我。舅舅,我选它。”蒋萱接过缰绳,扭身对杜敞道。
杜敞抵着唇笑了声才道:“也好。”
陶娥惊讶的看着蒋萱:“姮妹妹你胆子真大,也不怕么?”
蒋萱要分给陶娥一些糖喂她的白马吃。
陶娥甩着帕子:“我不要,弄一手涎水。”
蒋萱看看自己的手,继续给她的黑马喂糖。
和自己的马儿亲昵了半日,初步建立了友好关系。蒋萱回去苦思冥想,给自己的马儿起了个名字——子夜。
次日二月二。正好有最新上市的菜花蚬子送来,一并进了灶间的还有土布鱼。顾妈妈本是临安人,早年家乡瘟疫,丈夫和女儿都先后去了,剩下她一人,辗转逃到盂城,被老太太收留。顾妈妈最认土布鱼,虽然在盂城这边不值一提,算是贱物,但顾妈妈总要从上市吃到清明后。今日用鸡汁、冬笋片、木耳、火腿熬了好汤头,下了银丝面来吃。听说杜敞连吃三碗,直赞鲜掉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