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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逐出师门 ...

  •   我和师兄打从记事儿起,就一直追随师父在锅盔山习武。锅盔山地处北疆,气候寒凉,冬季十分漫长。每年一半的时间,大雪封山,在漫山银装素裹、冰雕玉砌中,鸟兽皆匿了踪迹。此时,师父会笼起一堆火,我和师兄便终日栖坐在火堆旁,烤烤地瓜,下下五子棋,百无聊赖地熬过漫漫寒冬。
      师父擅长轻功,绝学是“嗖无影”,即“嗖”的一声就杳无踪影。此功夫甚是有用,遇敌逃遁,遇野味追踪,皆可施展。于是我和师兄学得尤为认真,因而皆小有所成,虽每次惹祸仍逃不出师父的魔掌,但让师父追赶的路途却日益增长。我和师兄坚信,假以时日,我俩必可绝尘而去,甩下师父,将其丢在锅盔山茫茫林海之中,任我俩径自逍遥。

      山下有一小镇,以山为名,即为锅盔镇。每当冬季过后,我和师兄便会迫不及待地奔下山去,终日坐在小镇最高的屋檐上,打量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寻找与我们相似的面庞。因师父曾言,我俩都是婴孩时被他从山下捡来的。所以,我们猜测自己的身世,应与镇上的某人有关,我们的父母也许还在锅盔镇生活。
      我们在师父的养育下,日渐长大,都长成了有情有义的好儿女,虽然亲生父母当年遗弃了我们,但我俩都不计前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与他们重逢,一家人和美团圆,而后我俩必将不问青红皂白,联手揍他们一顿。
      然而,不幸地是,十多年过去了,仍一无所获。看来做过亏心事的人,果然都比较谨慎。我和师兄虽坚信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负有心人,坚持就是胜利,却仍免不了热情日减。终一日,我俩幡然醒悟,人生苦短,何必浪费在遗弃我们的狠心人身上,不如及时行乐,方不虚此生。
      于是,我俩虽仍常坐于小镇的最高屋檐上,却不再关注街上往来的路人,而是聚焦于最高楼宇之内。锅盔镇的最高楼宇,几年来一路更迭,我和师兄因而得以见证锅盔镇的繁华变迁,更收获了不断变换的快乐。

      曾几何时,锅盔镇最高的是满香楼——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大酒楼,门前红彤彤的八个大幌,熠熠生辉。我和师兄只需掀起几片瓦,便可觑见顶层包房内的铺张奢华。官商富豪们酒过三巡后的放浪形骸虽然有趣,但见多了也就不过如此,况我俩也无法参与其中,总不能看着气氛达到高潮,就从屋顶跳下,向席间诸位敬酒,表达对其钱袋的羡慕之情和不请自来的歉意吧。故我和师兄很有远见的,将所有关注都集中在满席的饕餮美食上。
      遂我发明了一个可以伸缩的铁抓子,可用长绳系住从屋顶垂下,从四角勾住菜盘后,将中间固定的绳子收紧,便可把菜盘抓牢,然后拽上屋顶即可。于是,我俩常趁席间众人醉酒不察,将美味一一抓上屋顶,开怀朵颐后,再将空盘放回席上,因而尽享美食之乐,却从未被察觉。
      只是师父见我俩日渐圆润地十分迅速,百思不得其解后,加大了我和师兄的练功量。好在一掷千金的奢华盛宴,包藏的目的往往见不得光,因而大多安排在晚上。所以我和师兄白天挥汗如雨勤奋练功,晚上敞开肚皮尽享美食,日子过的紧凑而充实,身子骨也长得紧致而壮实。

      然而好景不长,满香楼因一道泥鳅钻豆腐,被摘了幌子,大厨羞愤而去,酒楼从此一蹶不振。倒是旁边的茗香阁,从京城请来了一位说书人,天下故事,无所不知,绘声绘色,有如亲历。一时间,全镇上下皆为其故事所吸引,街头巷尾都在猜测,今日的下回分解会是何等精彩。故茗香阁一再扩建,迅速取代满香楼,成为锅盔镇的第一高楼。
      自从满香楼不济,我和师兄日渐消瘦,师父疑是练功量过大,故而显著减量。在师父的关爱下,我和师兄得以整日躺在茗香阁的屋顶上,一边闭目晒着太阳,一边听瓦下说书人激情澎湃地讲着故事,然后嗑着瓜子,再喝上几口我用铁抓子勾上来的大红袍,十分地惬意舒适。
      我最喜欢听的是大师兄暗恋小师妹,但他师父却将小师妹另嫁他人,大师兄忿而迎娶魔教妖女,从此和师父对抗,最终获胜的故事。并不禁暗暗心属于故事里的大师兄,恨不能成为妖女,与大师兄共结连理,浪迹江湖。因而也十分沮丧于自己的师兄,平平无奇、懒散无志、庸碌无为,难成大器,让人无法生出半点儿爱慕之心。师兄对我的小儿女情怀嗤之以鼻,他更钟爱独臂大侠迎娶师父、称霸武林的故事。我想师兄心中也一定十分沮丧,因为我们的师父不是故事里艳绝天下的风华美人,而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精瘦蓄须的小老头。
      然而再次好景不长,官府以造谣生事为名,抓走了说书人,并一纸封条关了茗香阁。
      我和师兄皆忿忿不平。
      我想,怎么可能有喜欢小师妹、又赢了师父的大师兄,我怎么当时就信了这个谣言呢?
      师兄想,怎么可能都独臂残疾了,还能受到美女师父的青睐,又怎么可能以一臂之力称霸武林,绝对是谣言!

      这之后锅盔镇最高的就数群芳院了。然师兄觉得他和我男女有别,一起栖在青楼屋檐上,甚是尴尬。我却不以为然,因其顶层是花魁小玉姑娘的闺房,而小玉姑娘卖艺不卖身,所以大多时候只能见到奏乐唱词、载歌载舞,最不雅的也就是拉拉小手、脉脉含情而已,有甚尴尬?
      师兄闻言,也觉有理,遂欢天喜地、心安理得地继续同我一起,在小玉姑娘的头顶上,打发少年的空虚时光。
      一日,我俩在暖阳的烘炙下,伴着群芳院的靡靡之音,正昏昏欲睡,却忽闻小玉姑娘推开窗子,朗声喊道:“楼上的二位少侠,可否赏脸下来一叙?”
      我和师兄一个激灵,顿时清醒无比,而师兄更是一个踉跄,翻身就往楼下跌去,我忙伸手将其稳住,四目相对,心中已过千言万语。
      我以目光询问师兄:跑,还是下去?
      师兄以眼神回我:跑!
      确实这“嗖无影”轻功,锅盔镇上下只有我们师徒三人独会,除了师父,不会再有人能追得上我俩。
      可正当我俩抬腿欲去之时,却听小玉姑娘朗声又道:“小玉备了薄礼,想请二位少侠帮个小忙,还请赏脸一叙。”
      这小玉姑娘也忒小瞧人了,我和师兄怎会是贪图薄礼之人,于是不由分说翻进了小玉姑娘的闺房。
      原来,小玉姑娘早已心有所属,今晚和情郎约好戌时相会、互诉衷肠,然群芳院人多眼杂,情郎又只有人品没有财品,不能正常花银子获取佳人良宵,所以需良策以助之。此时小玉姑娘拿出两个足有手臂粗的纸筒,分与我和师兄,并向我俩介绍道:“此乃神物,名为烟花,以火引之,令其飞射升空,可引燃漫天星斗,亮起七彩火花,美轮美奂,绚烂无比。”
      我和师兄握住神物,四目相对,心中又起千言万语。
      我略感失望地望向师兄:这神物虽能现奇景,但恐不长久,这薄礼无甚实惠。
      师兄点头以示:然。
      却见小玉姑娘款款拿出两只小黄鱼,又分与我和师兄,道:“请二位少侠相助之事,就是今夜戌时前引燃烟花,驰于对面屋脊之上,引众人关注即可。”
      我和师兄第一次见到金灿灿的小黄鱼,忍不住喜出望外,忙收下。然后将胸脯拍地啪啪作响,向小玉姑娘保证:小事一桩,瞧好吧您~

      是日,太阳落山之后,群芳院如架在火上的一壶水,肉眼可见地沸腾了起来,莺歌燕舞,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我和师兄各抱着一只烟花,蹲在对面的屋脊上,眼巴巴地等着更夫打响一更的梆子,就即刻点燃烟花,撒开双腿施展起“嗖无影”,在高低错落的屋脊上奔驰。
      这是我俩生平第一次见到烟花盛放的景象,犹如吐豆子一样,一颗一颗地往天上喷射,带着震耳的呼啸声,冲入九霄,然后不知道引燃了哪颗星星,又像炸豆子一般,“噼噼叭叭”地蹦出一团团彩色的火星,四散在天幕上,仿佛开得正盛的锦簇花团。而原本挂在夜幕中的熠熠星辰,此时皆黯然失色。
      整个锅盔镇都被惊艳住了,全镇上下无不张大嘴巴、伸长脖子、仰起脑袋,争相一睹漫天烟花的绚烂。
      我亦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瞠目结舌之际,却疑窦突生:小玉姑娘的情郎到底是何方神圣,才配得上如此隆重的出场?
      心念一转,不禁十分好奇,遂驰回小玉屋顶。而此时,师兄亦然。我俩四目相对,已了然彼此心意,二话不说,掀瓦一探,却与来人面面相觑。
      那人竟是一个平淡无奇、精瘦蓄须的小老头。花魁小玉的情郎竟是我们的师父!
      我和师兄皆震惊不已,瞬间犹如被无数道晴空霹雳当头劈下,只觉得头皮酥麻,整个人都外焦里嫩的。师兄更是失手,将烟花跌落至小玉的屋内,登时引燃了床前的纱幔,火苗烈烈、浓烟滚滚。而烟花更似受到了助力般,愈加迅猛地炸裂,从我俩掀开的屋顶孔洞中极速喷出,夜空中一时绽开众多绚烂的火花,将这一场视觉盛宴推向了高潮。
      我和师兄眼见师父身影一动,皆念大事不妙,顿时惊醒,忙施展“嗖无影”掉头相向奔逃。我俩素来达成默契,惹祸后必然向两个相悖的方向逃窜,以此可不被一网打尽,牺牲一人,让另一人再多残喘片刻。
      伴着漫天灿烂的色彩、振聋发聩的爆破声,映着火光炽烈的群芳院、逃离人群的力竭呼喊,我和师兄撒开双腿,全力飞驰,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尽数施展,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幕中,划下了两道仓皇失措的狼狈身影。

      眼见着火红的朝阳从锅盔山后一点点蹦出,我才意识到,已绕山奔逃了一夜。虽值得庆幸地是,身后未见半点儿师父的影子,但心中仍不禁替师兄狠狠地捏了一把汗。想必此时,师兄正浸淫在师父的魔爪之中,被家法伺候地熨熨贴贴。
      撞破了师父的私情,又意欲放火灭口,如此大逆不道地不孝行径,简直是师可忍父可忍,师父不可忍!念及此,我心中十分惴惴,徘徊院外,不敢进门。正踟蹰犹疑之际,却见树丛中悉悉索索、若隐若现,似藏着一个鬼祟身影。我上前一把将其薅出,定睛一瞧,不由得喜忧参半。喜得是这人竟是好端端的师兄,忧得是师父怕是空手而归,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必将郁积更甚,恐变本加厉,手段愈加残忍。
      师兄认出我来,脸上阴晴变换了一瞬,想必也如我一般喜忧参半。于是,我俩不由分说、当机立断,再次转身欲逃,却不想被人瞬间揪住,丢进了院子。
      师父果然是师父,宝刀未老,老谋深算,这一招守株待兔,无石二鸟,真让人欲哭无泪。
      只见师父端坐院中,虽表情肃穆,但形容却罕见的狼狈。脸上黑呼呼的皆是炭灰,只有眼睛露出一点眼白。身上外袍褴褛残破,可见缕缕焦痕。整个人就像是半熟的烤地瓜,也许拍掉表层的炭灰,还是生硬的原来模样。可想而知,师父昨夜必然十分艰难,才得以从群芳院全身而退。
      师父的目光在我两之间反复游移,半晌才缓缓说道:“你们也看到了,为师现今已追不上你们了。” 师父一张口,嗓音略显干哑,但语气平缓,并未有半点儿英雄迟暮的惆怅。
      我和师兄相顾无言,这一日虽心心念念盼了好久,但终成现实,才发现心中竟未有学有所成的欣喜,反而涌起一股无法言明的酸涩。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终于学成出师,从此师父不再是我们的依靠,从此我们要独自去闯荡,独自面对浩瀚的天地、广阔的世界。
      师父见我俩愁眉不展、萎顿不堪,一副难成大器的模样,不禁叹气摇头。突然扬手向我俩迎面扔来两张纸片,我随手接住其中一个,打开一看,上书“名门正派”,忙伸脖子瞄了一眼师兄的纸片,上书“药王谷”。
      师父缓缓问道:“可看清纸上所写的地方了吗?”
      我和师兄忙应道:“看清了。”
      师父点头继续说道:“为师的本领,都已倾囊相授。你二人若还留在锅盔山,只会蹉跎岁月,难有长进。况昨夜你二人失手烧了群芳院,究起来是犯了纵火重罪,恐此时官府已下文书,衙役们已在上山擒拿你们的路上了。所以这锅盔山,你俩是万万不能再呆了。你们既已选好了去处,就速速前往吧。名门正派的掌门和药王谷谷主皆是为师挚友,学识武艺皆在为师之上。你二人日后入了新师门,需更加勤奋努力,方不负为师今日一番良苦用心。”
      我和师兄闻言,方知此次闯下大祸,竟要被师父扫地出门,本想上前抱住师父大腿,痛哭流涕地以真情感化师父,把我们留下来,但又听到师父说官差在赶来的路上,要抓我们治纵火之罪,想来还是走为上策。
      念及多年来,师父对我们谆谆教导、悉心养育,可我俩任性妄为,总是惹他老人家操心生气,不曾孝敬过师父一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遂不禁泪如雨下,向师父跪拜惜别。
      师父见我二人此时情状,也甚是感动:“为师一直觉得你二人过于顽劣,没想到也算有情有义。为师前几日偶得一把利刃,就赠与你们,既可防身,也可留作念想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
      只见剑鞘上雕刻着精细花纹,似是几条小蛇互相缠绕,剑柄镶着一枚祖母绿的宝石,多亏我二人曾在满香楼顶见过市面,这短剑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值钱货,我俩登时都起了贪心,均想将其据为己有。
      师兄欲先下手为强,伸手想先从师父手上接过短剑。我忙将其拦住,仰脸望向师父,问道:“师父,这短剑只有一把,我和师兄并不同路,您看……”
      师父捻了捻下巴上略被燎焦的几缕胡须:“你二人谁对为师更有情义,这把短剑就归谁。”
      师兄闻言,忙向师父磕了一个响头,然后眼含热泪、情真意切地对师父许诺道:“师父,我此去药王谷,定会潜心学艺,争取早日成为一方药王,然后悬壶济世,赚钱帮您把小玉姑娘从群芳院赎出来。”
      师兄果然是一枚人才,此言一出,我和师父相顾无言。
      常言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师兄以师父的爱情为诺,我该拿什么表衷心,方能取胜呢?然想到常言还有后半句,即: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遂茅塞顿开,我可以说挣钱给师父,让他自由决定怎么花嘛。
      我刚要张口,却见师父忙伸手示意我不用言语,然后就把短剑交给了我。
      这真是印证了另一句常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接过短剑,和师兄面面相觑。
      师父朝我二人摆手,示意我俩快些离去:“我听官差的脚步声已很近了,你二人无须多言,快走吧。”

      我和师兄打从记事儿起,就一直追随师父在锅盔山习武。我们三人曾经在大雪封山的锅盔山顶相依为命,也曾在锅盔镇高低错落的屋檐上追逐吵闹。如今,师父独自留在锅盔山,我和师兄却施展开“嗖无影”轻功向不同的方向飞驰而去。师兄一路向西前往药王谷,而我一路向南奔向名门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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