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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金龙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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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星学宫后,我本来打算即刻出发,远离这座已然不能称作故乡的城池,继续像之前七年一样流浪。天下九州,我不知道我会死在哪里,死后会化作飞灰还是被野狗吞噬,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无所谓。从竞争星主的高台上跌落的瞬间,我就等同死去,如今还在世间行走的不过是一具枯骨。
但在城门口,我把通关文牒交给守城的卫兵,他反复比对我的样貌和文牒上的信息,最终没有对这些虚假的文字发出异议,他只是放下武器,向着我行了个标准的礼,语气恭肃:“大人,陛下有请。”
他说的陛下,自然指的是女皇,也就是多年前我用虚假的星象蒙蔽的公主。我不觉得女皇召我进宫,会为此发难,一来以她的聪明才智和狠辣手段,不至于猜不出有些星象是被刻意修改过的,要杀我也没必要留到此刻;二来我早已被星学宫除名,连自称占星师的资格都没有,我一无所有,她也不需要用我的头颅充当装饰。
所以我点头应允,走进久违的皇宫,在大殿上见到如今的女皇。
女皇和我年龄相仿。以这个年纪,该被称作妇人,已经失去了和女孩竞争的资格,在路上看到她们的鲜活美丽,甚至会感到一丝隐秘的嫉妒。我如同临秋的老树一样日日走向衰败,女皇却不同,她的面容保养得宜,肌肤白皙细腻,精致的妆容绘上脸颊,描摹出年轻女孩难以拥有的风情。女人最了解女人,从细枝末节的地方看去,不难发现女皇的眼角有些极其细微的纹路,但那双眼睛却年轻如昔,像是她极盛的时候,藏着对帝国权柄的渴望。
或许真是如此,权力使人年轻,美人的身体老去,心却不会老,始终盘踞着嘶嘶吐信的毒蛇,想着要用毒牙咬杀猎物,再把绞断骨头的血肉一点不落地吞入腹中,用猎物的血液让自己永葆青春。
我低下头:“拜见陛下。”
“无需多礼。”女皇很快回应,免去我下拜的礼节,呼唤我早已舍去的姓名,然后轻轻地说,“请上前来。”
我并不客套,坦然地接受了女皇近乎怜悯的好意,踩着浮刻着云龙纹的石砖上前。
我曾游历到近海的地方,那个地方全是嶙峋的石滩,连野草都长不出,渔民只能靠海吃海,但那里的鱼格外肥美,捕上岸后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直接就着海水炖煮,别有一番胜过金齑玉鲙的风味。我在船上吃着没有任何佐料的鱼汤,捕鱼的渔民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皇城,说皇宫里铺的是金砖,顶上用的是金瓦,皇帝想用钱时只需摘一片瓦或者撬一块地砖。
我咽下鱼汤,含笑说:“是啊,他们捕鱼用的是金丝做成的渔网,一张网要用去千金。”
渔民微微一愣,然后一拍大腿,大声说原来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最后算钱时硬是少给我算了三个银亳。
我当乞儿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幻想,以为皇帝以黄金席珠玉为盖,但后来才知道,对皇族来说,黄金反倒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现在在我脚下的地砖用的是一种名为“玉纹碎”的石头,这种石头无比坚硬,断面有天然的纹路,对着光能看到近似玉的光泽,雕刻时必须浸泡在放了药物的水中,一旦出水就再不能用刻刀划动半分。每块地砖都要花费很长时间雕刻,放在水里的药连坚石都能软化,更何况人的手,故而一个工匠一生所能雕刻的石头有限,等彻底拿不起刻刀,那双手已经被腐蚀得变形。
这些耗费工匠无数心血的东西就在我脚下,我踩着地砖,踩着工匠变形的手骨,一直到女皇面前:“陛下召见我,我还能为陛下做什么吗?”
我当然不能。
但女皇没有责难我的无礼,就像以前和废太子对峙时前来询问星象,既不表现出有求于人的委婉,也不显得高傲。她平静地投下惊雷:“朕想换一位星主。”
这无异于异想天开。我有一瞬间的怀疑,觉得眼前这位端庄雍容的皇帝并不是我印象中的人,可能是被什么秘术调换了灵魂,也可能是得了什么癔病。星学宫并不乐意频繁地更换星主,一般来说一位星主能任职多久,取决于当上星主后他还有多少年的寿命。以璇玑的天赋,当年令我失去竞争资格的事情放在他身上,星学宫里那几位老到走路困难的占星师也只会痛哭流涕,哀嚎世道不公,竟然让如此的天才不得已撒谎来保全性命。更换星主的理由当然也有,例如叛国、杀人之类的重罪,但显然,这些事情和璇玑根本不沾边。
如果在七年以前,我或许会因为女皇透露出的意思而跳起来欢呼,但现在我没有这个精力,我只想平静地过完我剩下的时间,如同注定枯死的老树,一点点看着自己的叶片脱落枝条枯干。我沉默很久,轻声叹息:“或许您得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御使大夫弹劾,说星主在星学宫中蓄妓,秽乱星学宫。”女皇言之凿凿,“朕命暗探前去探查,暗探言确有其事,虽然未能见到妓子,夜里却能听见女子哀哭。”
这是我三十年来听过的最大的笑话,如果不是在女皇面前,我可能会忍不住放声大笑,一直笑到腹部发痛。我宁可相信大教宗蓄妓,这两个字和璇玑也不可能有关联。世上有种人和风月之事无法关联在一起,女人在他面前脱光衣服,他会觉得对方是突发了什么癔症,而他在女人面前脱光衣服,女人或许会心潮澎湃……但他只可能是为了沐浴或者为受伤的地方上药之类的事。
璇玑就是这类人的典型,他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无欲无求的气息,仿佛和那身占星师的白袍紧紧长在一起,当然他即使脱光,也只是尊光裸的雕塑。他身边有那么多的妙龄女子,爱慕他的人能从宫门一直排到城门,根本没有违背星学宫的规定私自蓄妓的需要,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有这方面的需求,早年在他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毫无防备的烟流绝无可能逃脱。
但女皇说得很肯定,好像确有其事。这是政治家天生的本事,无论是什么谎言,他们总能平静地说出口,在欺骗民众之前先欺骗自己。如果女皇下定决心要更换星主,她有足够的办法让谎言成真,璇玑的占星术在帝国的权力面前不堪一击,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或许吧。”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但愿陛下能找到合心意的星主。”
女皇也更换话题,说出她真正要我做的事:“此外,朕想委托你,替朕再观一回星。”
我不再能被称作占星师,但观星的能力早已刻入骨髓,我在近海时甚至依靠观星和演算,在船上做了一段时间的导航。我暂且还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于拒绝一位皇帝的要求,所以我恭敬地弯腰:“如果陛下要求,我会做的。但我需要使用占星台的仪器。”
“可。”女皇大方地应允,“朕会提前为你疏通。”
我为她的权力道谢:“那么,陛下,请容许我发问,您想要通过星象询问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次女皇没有即刻回复,她怪异地沉默片刻,丹红色的嘴唇微微一抿:“朕应当有一位弟弟或者妹妹,与朕一母同胞,如今……应当在星学宫。”
这句话比说璇玑蓄妓的那句更让人惊诧,听见的瞬间,我先是怀疑我的耳朵是否出了什么问题,再怀疑我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或许我早已死了,这是死前怪诞的幻想,又或者我疯了,这是一个疯子的臆想。
女皇的生母是先帝的皇后,众所周知,那位皇后一生只生育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皇,另一个就是废太子。皇后不需要为了怀孕的事战战兢兢,后宫中没有人敢把手伸到皇后殿里,她的孩子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名正言顺的嫡子或者嫡女,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皇帝和皇后共同决定将孩子抛去星学宫。此外,帝国实行的制度是政教分离,流着皇室血统的人一律不得担任教宗,占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作宗教的一种,这位被抛弃的皇子或者公主在星学宫里根本是不合律法的。
我强压下翻涌起的各类猜测,暗自掐了掌心一下,指甲掐到的地方刺痛,看来不是梦。我问:“那么您是否知道生辰?”
“不知道。”女皇说,“但我知道年龄。如果还活着,应当已满二十七岁。”
“还有其他消息吗?占星也是占卜的一种,如果您对我有所隐瞒,星象也会对您有所隐瞒。”
女皇迟疑片刻,似乎不想和我提起,但她最终松口,告诉我皇室的秘密:“那个孩子出生时左肩有胎记,形如飞鸟,是不祥之兆,故而抛弃。”
我瞬间明白了女皇的意思。皇家并不在意血缘,有时连父亲都不一定认识子女,何况是从未见过面的姐妹或者姐弟。时隔二十七年,女皇当然不是突然萌生出亲情,她真正的目的应该是能从这个弟弟或者妹妹尸骸中焚烧出的那根骨头。
历朝历代的皇室都会自称是龙裔,皇帝则是真龙,过往的朝代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当今的皇室确实流有龙血,虽然随着一代代皇帝和天下美女的媾和,龙血越来越稀薄。龙血使得皇室拥有常人不能有的美貌和体力,同时改变了他们骨骼的结构,相较于普通人,以秘术引发的火焰焚烧皇族的尸体,最终能焚烧出一根多余的、洁白坚硬的骨头。这根修长的骨头被称作“千金龙骨”,打磨开刃后是绝世的武器,而在流传的说法中,以千金龙骨作基石建造祭天的庙宇,能让基业万世长存。
如果那个孩子已死,我的观测将没有必要;但如果那个孩子没死,能在星学宫里活下去,身份必定没有暴露,他或者她曾经因为父母的恐惧而被抛弃,而如今一母同胞的姐姐真正渴求的则是那根稳固皇座的骨头。
我只能在心里为这般可悲的命运悲叹,再度向着女皇弯腰,恭敬地说:“请陛下静候,月底前我将呈上星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