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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齑玉鲙 ...

  •   我点头,在璇玑对面坐下。

      这像是个信号,候在门外的侍女捧着托盘前来,先放两套对应的餐具,再是呈在瓷盘里的佳肴。我和璇玑并不亲近,他按照习惯称我一声“师姐”,但早在七年前我被除名,我们之间关于师门的关系就该断绝,除此之外的关系更是没有,除非能把手下败将也视作一种。正因如此,上桌的菜都装在小小的盘子里,在我和璇玑面前一一对应,每份都恰好是一个人的分量。

      星学宫从不亏待人,璇玑说是薄酒,玉壶里装着的却是特制的葡萄酒,装在夜光杯里会冒出气泡。这种酒的制造工艺很复杂,光酵母就得投放三种,除了放置酵母时,酒必须一直封在橡木桶里,酵母投放的量和时间也非常苛刻。帝京的酒客管这种酒叫“醉千金”,既说这酒入口的感觉千金不换,也说它千金难买。

      酒千金不换,上来的佳肴自然也得配得上,不算多,但从开胃的小菜到最后的乳汤,一应俱全,碗碟齐全的瞬间,桌上就开了场极尽奢华的宴会。我匆匆一瞥,看到两道同样价值千金的菜,其一是薄切的牛肉,在碳火上烤熟,吃时要蘸着新鲜的蛋液;其二是半透明的鱼脍,取的应当是鱼腩的位置,鲜嫩肥厚,整块放在沾了鱼油的刀刃上,若是想吃,得直接捧起刀,免得筷子接触时坏了鱼的风味。

      但我没有胃口,璇玑则不重口腹之欲,故而我们只是沉默地对坐,筷子偶尔在桌上起落。

      食不言寝不语是老师很早就教导的规矩,当年我们同桌而食,谁敢开口,手背上就会留下竹筷击打的伤痕。老师门下都是被抛弃的孩子,有些甚至在帝京里摸爬滚打地当了几年的乞丐。最初入门时我们都没有规矩,乞丐披上占星师的白袍或许能像模像样,见到食物时近乎癫狂的贪婪却刻印在骨骼里。在我们的想法中,如同酒楼里一掷千金的富豪一般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兴起时敲着碗碟或者大腿,向着身边的人炫耀就是最好的日子,即使这样粗野的客人被贵族鄙夷,即使进入星学宫之前,我们结伴去酒楼时讨要不到一截剔干净肉的骨头。

      时过境迁,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佳肴美酒千金难得,放在老饕面前都能听到惊呼,至于我曾经见到的那些酒客,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触碰这般如同珍稀的菜品。我敢说我的礼仪很好,就像对面的璇玑,他跪坐在桌后,腰背挺得笔直,执筷的手骨肉匀停,稍稍收起的大袖抚过桌面时如同成卷的流云。

      但那又如何呢?我面前摆着千金难买的鱼脍,酒杯里的葡萄酒香气醉人,而我只是个失去了故乡的旅人,没有前路也没有归处,如同最初那个赤着脚在街上徘徊的乞儿。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再度落筷,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了烟流。这些礼节烟流当然也会,但她不同于我们,只要脱离老师的视线,她就非常自然地回归本性,假如让帝京的贵女看见,她们会装模作样地用大袖遮住口鼻,藏在精致的绣纹后发出诧异的吸气声。我当然不讨厌烟流的随心所欲,但我会取笑她像是在泥地里打滚的豪猪。

      然而烟流毫不在意,她从不在乎他人的评价,甚至可以包括老师。她肆无忌惮地把桌上放的芙蓉糕整个塞进嘴里,这种糕点非常精致,栩栩如生,但它没有模具,每一朵芙蓉都由厨子细心雕琢,放在一起时如同连枝的花树。寻常人吃这种点心难免会小心翼翼,烟流则一口一朵,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难免让人有种牛嚼牡丹的惋惜。吞咽下去后她大喇喇地摇晃着双腿:“点心不是让人吃的吗?难道进了肚子,还能保持原本的模样?”

      当然不能。

      但我不会回答,因为我知道烟流真正期待的回答来自璇玑,即使他向来一言不发。

      烟流喜欢璇玑,或者说半个星学宫适龄的女孩都喜欢璇玑,只不过有些善于遮掩仿佛冰层,有些则热切如同烈火。烟流的喜欢来得很迟,十五岁以前她有种孩童的天真与残忍,拒绝他人示好,同时也不明白为何总有师姐或是师妹前来,面对璇玑时怀着羞怯至极的心思。

      在她看来,璇玑只是一位可以跟随的师兄而已,她喜欢在璇玑身后,抓着他的袍角,踢踢踏踏地跟着他走过樱桃木的长廊,轻声叫着“师兄,师兄”。十五岁以后烟流终于表现出了迟来的矜持,她仍然跟在璇玑身后,但不再主动勾住他的袍角,只是抱着成卷的典籍,微微低头,耳侧的发丝蜿蜒垂落,发梢温婉如同沾水的桃花。当然,璇玑从不因她放慢脚步,也从不回头。

      我曾经想过璇玑是否会后悔这么多年不曾回头,最后敲定他不会。他是举世无双的天才,是星学宫唯一的星主,他的思维应该用于计算星轨运转的每一种可能,放不下烟流这样并不出挑的师妹,更放不下少女时期如此可笑的恋慕。

      我发狠般地咽下最后一勺乳汤,把错金工艺的勺子放回原位。呈上菜品的侍女迅速上前,将桌上的碗碟一一收回,再度放上桌的则是各式流行于帝京的糕点,花样繁多,简直是琳琅满目。同时另一队侍女上前,捧着雕花的铜盆,盆内盛放着清澈的水,水面上浮着一瓣桃花,倒映出侍女温婉的面容。

      我在铜盆内净手,洗去不存在的浮尘,在丝帕上擦干,再用同样浮着桃花的茶水漱口,最后才将双手再度放回膝上。我笑了一下:“如果烟流还在,她大概会把我和那些贵族划为一类。”

      “是吗?”璇玑不置可否。

      他的态度扼住了我的喉咙,把我想说的话全部噎了回去。我本来想说烟流是多么活泼自由的模样,和我曾经和现在都截然不同;想说她少时翻上桌子,沿着长桌跑跳,赤足踏在桌面上,裙摆下隐约露出纤细的小腿;想说她也曾有过少女独有的情思,向我提起璇玑时不自觉地脸颊涨红,在月下像是个半熟的果子……但璇玑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恐慌,提起烟流时好像只是提到烂熟于心的星象,这个名字不能让他有任何波动。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占星台上,他把那片血渍斑斑的薄纱递给我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我闭上眼睛:“你……不曾怀念她吗?”

      “不。”璇玑平静地说,“我并不怀念她。”

      他从不撒谎。璇玑当然不会怀念烟流,不会怀念一个早逝的师妹,我甚至怀疑他已然不记得她的样貌。隔着长桌,我注视这个美丽冰冷的男人,一瞬间想哭又想笑。

      真孤独啊,我暂且抛下深埋于心的仇恨,作为孤魂野鬼一样的东西回到帝京,我只想和人再谈一谈烟流。我知道她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当年没有墓碑,如今也寻不到枯骨,但我希望能和璇玑提起她,就像多年的多年以前,我们一同坐在桌边,烟流靠在半开的窗上,向着窗外完满的圆月举杯。

      但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除我以外,不再有人怀念她。她死在十年前,等我也死了,她的存在就该被彻底抹除。

      我无话可说,沉默许久:“就到这里为止吧。”

      璇玑没有拒绝。

      我不再开口,起身整理衣摆,重新戴上面纱,转头向外走。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从今往后我彻底断绝与星学宫的联系,向我的过去诀别。

      走出门的瞬间,我莫名其妙地回头,看见璇玑仍然坐在桌后,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照亮漆黑的长发和交错的星轨。他微微低头,拿起桌上的芙蓉糕,整块放进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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