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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极璇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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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后的第七年,我再度回到这座奢华至极的城池,敲开星学宫的大门,对着前来应门的侍从递上一枚书笺,向他说明我的来意。
星学宫是占星的机构,但不同于走街串巷的算师,能在星学宫的名册里留下姓名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占星师,他们精通星象,借助运转的仪器和精密的计算,为盘踞在皇座上的皇帝运算。或许因为开国皇帝被称作“璇玑皇帝”,他的皇后是一位占星师,历任君王从未怀疑过星学宫,甚至会因为占卜结果改变策略。当然,相对应的,星学宫提供的占卜结果也从未出错。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敲响星学宫的大门,有些人希望以财富、权力甚至美色作为交换,获得占星师的帮助;有些人则是异想天开,希望披上那身运转星轨的白袍,踏进皇都的上层。
在侍从的眼中,我和那些心怀鬼胎的客人没有任何不同,他只是沉默一下,客套地应声,接下我的书笺,然后在我面前徐徐关上厚重的大门。
大概一刻钟后,那扇浮刻着星轨的门再度打开,侍从一改之前矜持的模样,低眉顺眼,顺从地伸手示意:“久等。星主答应见您,请往这里走。”
我点头,跟着他前行,走过按照星轨修建的回廊。侍从始终走在我身前大概半个身位,用恭谨的语气向我介绍,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回廊顶上的镶嵌的珠玉则是在划定的区域里运转的星辰。
我没有打断他。即使我在八岁前就能整张默写星辰图,从八岁到二十三岁,我每次走过这些回廊,都在心里默背,和回廊顶端镶嵌的星辰一一对应。
然而除了我即将去见的人,这座星学宫里不再有认识我的人,我的存在被抹除,我终于成为了永恒漂泊的旅人,这世上不再有能被称作家乡的地方。
回廊曲折,到尽头是占星台,汉白玉制成的阶梯通向那座盛放了无数精密仪器的建筑。占星台不是侍从能上去的地方,他礼貌地表示就到此为止,随后转身离去,而我站在阶下,微微抬头,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高大建筑,还有门前的璇玑。
璇玑这个名字不罕见,在民间常常用于女孩,如果星学宫外祭拜的民众知道他们所崇拜的星主叫这个名字,恐怕会在心里咋舌,觉得未免太过女气。但对星学宫来说,“璇玑”没有性别的倾向,这个名字只代表北斗七星,唯一的含义就是对占星师的赞颂。
璇玑担得上这个名字,也担得上星主的名头,他是占星学这一行的天才,世间罕有。我在八岁时能默背星辰图,因此受到了老师的赞扬,但他在五岁时就能画出四季星轨,八岁时能用十七种算法运算出星辰所处的位置,且分毫不差。
有这样的运算能力,占卜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有一点,对于占卜的结果,他从不说谎,也不矫饰,曾经对着权势滔天的长公主精准地说出她的死期。在我离开星学宫之前,我三次见到前来求卜的贵客对着他大发雷霆,最疯狂的一次,对象是当时的皇帝,怒火波及整个星学宫。空旷的大殿里,这位皇帝像是头困在笼中的雄狮,反复踱步后一把抽出佩剑,暴怒地指向面前的少年。
几位占星师瑟瑟发抖,生怕迎接皇帝的怒火,璇玑则一言不发,不肯为他占卜的结果改动半分。
印象中的璇玑是单薄的少年,但他现在站在那里,身披白袍的形象和少时重合,又渐渐分离。以评判男人的标准来说,二十七岁不算年轻,但也不老,他的神情和少时如出一辙,微微垂着眼帘,平静得近乎寡淡,像是一尊出自名家的玉雕;而他的身形和少时不同,更高,也更挺拔,仿佛灯塔或者孤松那样的东西。
隔着长长的阶梯,我用右手虎口卡住左腕,拇指贴合手腕内侧,另外四指扣住外侧,双手贴在胸口,向着这位新任的星主行占星师的礼节。
随后我踏上阶梯,一节节靠近璇玑。当我终于和他踏在一个平面上时,他轻声开口,无悲无喜:“师姐是来见烟流的吗?”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想我可能流露出了一丝无法遮掩的隐痛,但我只能微笑着点头:“是的。”
璇玑同样点头,转身往占星台里走。
烟流是一种星象,大概出现在客星来犯的时期,特定的星轨范围内会出现大面积的模糊,近似雾气。有些诗人以他们过度浪漫的心思揣测占星师,认为星辰在占星师眼中是恋人,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如果说星象是绝世美人,出现烟流时这位美人的魅力绝对达到了巅峰,星辰在雾气后微微闪烁,像是美人蒙着面纱时露出的那双眼睛,顾盼神飞。
我说的烟流当然不是星象,指的是个名字,拥有它的是我最小的那位师妹,死在十七岁那年,死在皇室肮脏的角斗里。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她也没有墓碑,最后让我见到的是一条被撕裂的薄纱,里边血渍斑斑。那是占星师中的女子贴身所穿的衣物,用以减缓外衣上星轨的刺绣对肌肤的磨损。
我不敢想她在死前遭受了什么,忍住掩面痛哭的冲动,跟着璇玑向内走。占星台很高,璇玑挑选的房间向阳,和占星台整体石砌的冷硬不同,这间屋子用的是木制结构,门可以整扇推开,露出完整的樱桃木长廊。天气好时长廊上落下的阳光会有规律地推移,烟流则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褪下靴子,只穿着白袜,用脚追逐那段阳光,像是只灵巧的小鹿。跑累了她会停下来,直接躺在被晒得暖融融的樱桃木上,眯着眼睛,手脚在地板上乱划。
我嘲笑她像是条脱水后瞎挣扎的鱼,她就一轱辘翻身坐起来,愤怒地看我一眼,然后又迅速躺回去,继续在太阳晒得到的地方打滚,一边嘟囔:“太阳晒着舒服,师姐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是占星师,天生地恋慕黑夜与星轨,偶尔对阳光会产生一种近乎厌恶的情绪。太阳再好,我也不会想去晒一晒,烟流不同,她喜欢在太阳底下打滚,滚得满足又快乐。她最喜欢的花是金丝葵,这种花比普通的葵花需要更多的阳光,因而只能生长在极南的地方,夜里得用成卷的棉布裹住免得冻死。这花很脆弱,开出的花却轰轰烈烈,明亮得像是阳光,像我这样的人甚至会觉得扎眼。
可惜星学宫在帝京,远在北方,金丝葵在这里根本发不出芽,遑论开出花来。烟流明白这一点,所以七岁以后,她的愿望从“种一院子的金丝葵”变成“有一盒子以金丝葵做底的首饰”。
之后年年生辰,她的愿望都是这个,一连许了十年。星学宫不比皇宫,在其中供职的占星师,不会短吃穿,但即使是星主,也是两袖空空,只有交错的星轨运转。何况当时我只是个学徒,跟着老师艰难地阅读背诵那些晦涩的典籍,整夜对着星轨,在纸上反复演算。
打一套首饰很贵,我没有那么多钱,但我仍想满足烟流的愿望。我攒了一些零花钱,走遍整个帝京,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做这场交易的工匠。年迈的工匠手艺精湛,但经年累月打造首饰的经历让他两眼昏花,渐渐的就没有人找他了,因为帝京贵女们的喜好一个月变一回,没人愿意等那么久,拿到手的东西再漂亮,一旦过了时,只能被封存在梳妆的匣子里,闲暇时拿出来把玩,再不会别进发间。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首饰也有过时不候的说法,就像现在藏在我袖中的这只插梳。这是我定下的最后一只,有了这只插梳,就是完整的一套金丝葵首饰,为了这套首饰,我一年年地给工匠交付定金,拿到手再付剩下的钱。钱货两讫时我花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锱,实在囊中羞涩,无力买一个配得上的盒子,只能用衣摆兜着,尴尬而兴冲冲地打算跑去送给烟流,做她迟来十年的生辰礼。
但是来不及了。等我兜着那些首饰,气喘吁吁地跑到星学宫,我见到的是璇玑,十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占星师的长袍,新鲜的血飞溅在白袍上,像是点墨的桃花,又像是来犯的客星。
“……烟流呢?”我不敢相信,攥着衣摆的手开始发颤,骨节不自觉地收紧,痛得我咬牙切齿。我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璇玑,“我问你,烟流……烟流呢?!”
和我不同,璇玑很平静,或者说他那张脸一直没什么表情。他把手里的一段薄纱递给我,那段纱上沾着烟流的血,丝丝缕缕地渗进纱里,一半干涸,一半犹自流淌,无声地诉说曾经裹着它的女孩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太子刚走。”璇玑轻轻地说,“我来迟了。”
之后我卷入了皇室的暗斗中,不惜修改占卜出的结果,用虚假的星象辅佐当时的公主成为现在的女皇,至于曾经是继承人的太子,当然被他的姐姐找了合适的理由格杀。找到理由的那天,我去见了太子,那可能是我此生最华美的时候,我翻出公主为我订制的长袍,用金丝和珍珠做的发饰盘起长发,面对光亮的铜镜细细上妆,妆成时镜中的女人连我自己都不认识。
锦衣华服和面具般的妆容是女人的武器,我去见我此生的仇敌,当然得全副武装。所以我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占星师不该有的笑,但我满意至极。
可惜太子不能欣赏,这个落魄至极的男人听到我提起烟流,癫狂地大笑起来,绕着大殿行走,像醉酒又像发疯,扯落了殿里所有的帘幕。那些帘幕用的都是织金纱,在灯下会呈现出一种特有的金红色,堆叠起来就成了金红色的海洋。
“你被骗了,你被骗了!她也被骗了!”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重复着,在价值连城的织金纱上乱踩,踏得这片火烧云或者龙血全是污浊的脚印。他跳了一阵,忽然跪倒在地,盯着我,忽然露出个诡秘的表情,像极了在街头巷尾捏着他人的琐事分享。他说,“我告诉你个秘密……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只告诉你,烟流……她的肩上,有一颗痣。”
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因为我不曾见过烟流的躯体,关系再亲密,我们也不会在一个浴桶里泡澡。那一瞬间气血直涌上来,我恨不得拔出我身边金吾卫的佩刀,一刀砍了这个玷污烟流的男人。但我只是扶住刀柄,借此站稳,厌恶地看了这个疯子一眼,回去后向将来的女皇进言,成功让他的名头前加了个“废”字。
废太子最终的死法是装进皮革的袋子里,被八匹战马轮番践踏成泥,死后等同犯罪的庶人,没有棺椁,装了尸泥的袋子丢在野外,大概会有饿极的野狗想方设法咬开袋子,吞食那些血肉模糊的肉泥。
隔月女皇登基,我理所应当地和璇玑争夺星主的名号。璇玑本无意和我争抢,但我修改星象的事情被废太子留下的暗部抖出来,我因此被星学宫除名,之后远走他乡,直到今天才回来。
如今我是个连故乡都被剥夺的旅人,璇玑却是星主,理论上星学宫唯一的管理者。女皇不敢也不舍得动他,宗室贵族只会想着如何讨好他;至于星学宫外徘徊的平民,唯有匍匐在他的袍角下,视他如同教宗般虔诚。他甚至可以发出命令,辐射整个帝京乃至整个帝国,而他只需站在占星台的最高处,俯瞰脚下众生的回应。
但璇玑既不骄矜,也不孤傲,仍然如同少时,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本就空旷的眼睛。他说:“远来艰辛,请坐,薄酒为旅人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