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薄情女 ...
-
门外文家主仆两人见局势已定，便唤来人吩咐准备宴食，自要衷心感激一番。
腰间玉葫芦微微震颤，似有声响。府中一派宁静，很有种风萧萧竹稳然不倒的气势，不似寻常私宅的样子。缠斗也不过一两个时辰。方才这镜水蛇贴身突袭之际，郦晴一举刺破它命门。
她立刻封住这妖物的意识，搜寻它身上是否还有张凇的魂魄，竟真寻到了一丝半缕。只是这一魂两魄附了妖身，也不过是个傻子了。
这事还要另寻办法的。
“道长可否将这蛇妖的鳞片与内胆挖去，剩余部分交给我？”文家小姐漫步走到跟前，眉眼中有几分青绿色的干净温润。站在妖物边上却没有半分栗然而惧的模样。郦晴颔首，答说，自然可以。文月宁观她神色，发觉……她似乎并不觉“文小姐”言语残忍，且似乎也已经知道是“小姐”是“他”。
不错。郦晴确实知道这件事。
却是十几日前就发现了，男作女装的缘由郦晴猜测了一两分，其余的不做深究，在思绪中轻巧放过。
既然如此，总有幽微的理由深藏，不便道与旁人。
郦晴来不及推拒宴请，便答应了。一瞥中，她的心思从文月宁邀她去客房洗漱安置的话，移到了地上的镜水蛇身上。与她缠斗的镜水蛇被斩作数段，上半身的男子模样连接着半臂长的蛇身，蛇尾断作数节，样貌可怖。也泼碾出半地的红浆，腥气扑鼻而来。本该是红淋淋的血肉截面之处，却如镜般光滑，犹如不曾有蜻蜓点尾的水池。它那上半身截断在桌脚，手掌尽断。她并没嗜虐的心思，只是这妖的确很厉害，不是寻常的镜水蛇。
尽管抽搐着，奄奄一息，也会有反杀的诡谲手段，倒不如谨慎些。
女道长挥剑斩时干脆利落。
缝合的艳丽肢体被切离，蛇身上肢节缝合的红线也渐渐崩开——大抵是妖力消弭，维持不住这副绝好样貌了。但周围散出的血气竟是泛甜的，像是有股讨好之意。
败落后，它一改狂暴样态，蛇信探出唇边，微微摇摆，似乎想对谁说些什么。可惜，它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郦晴剜出了镜水蛇的眼睛。兽类的黄眼有如碎裂的黄玛瑙，收敛在下仆递上的锦盒中。它脱离蛇身的眼睛依旧在转动，那锐毒的眼神，让人可以毫不迟疑地认出这眼睛属于一条异样暴烈的妖蛇。
只是有一点奇怪。
郦晴用白布巾擦拭手中的剑，想起方才自己占优势时这镜水蛇忽地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它在杀斗中循序渐进地贴近她，迷蒙的蛇眼混沌，似乎想要看清自己。蛇的眼睛没有眼睑，只覆盖着一层透明的鳞片，只能在淬过雷电的剑光下，刹那间有认清周遭的一切的机会。也就是在那个瞬间，郦晴刺穿了它的七寸，划开水流般毫不费力地向下斜劈，贯穿妖身，直至剑尖在地面划出一个血色的“一”才轻巧收剑。她发觉那蛇不动了。心下有些奇怪。但郦晴没迟疑停下，她站定，顺势侧身，扯出怀中一对银色的剜钩，这武器原不是她惯用的，是从小猫那儿收缴的，此时正好派上用场。飘忽间，她剜住两颗沉甸甸的眼睛时，耳边传来喃喃自语似的一句蛇嘶声：“…郦晴。”
声色浸满毒液，却泛着草木清气，还唤得万般辛苦、千种苦楚、无数样凄凉。
剜掉的蛇眼珠连着血经落到地上，两只一齐，滴溜溜滚到了女道长鞋边，又停下。
未给她沾染一分一毫的脏污。
她略微一怔，随即收神。
眼下…这也并不重要。百里外，皇城内。赵帝正受苦。剧情也正关键。郦晴从镜水蛇的腹中轻柔地划一剑，剑尖拨开肉皮，看见一颗金胆。果然是吸了几丝龙气的。虽然这点龙气说不上多，却也是这小蛇不该得的。郦晴想到那赵帝就略微皱眉。归还龙气说不上麻烦，但这蛇胆生猩如此，不可一世的赵帝可活吞得下去？至于归还龙气……郦晴手持白绢，转头朝身旁的文小姐看去，不，应该是…赵闻凝。赵霄吟为赵帝，还有个似乎无心朝政的皇弟。
……赵闻凝，大抵就是他了。
＊
宴上丝竹声美，觥筹交错，布置在院中扫干净的雪地上，一旁株株红梅伫立。
文月宁褪去了闲云野鹤的、温雅的小姐皮囊。穿上一身黑色长衣。嘴唇依旧温红。
他举杯饮醉，以当隐瞒其中事由的谢罪。
文月宁，月宁，闻凝隔着几臂的距离，不经意望向面前端坐如观音的女道长。见她两指捏住杯身，凑到唇边轻沾，几晌后，面上便有了些不期然的醉意。她那自矜淡漠的样子并不极致，只是在动作、神态间似水般一点点低落，又素又净。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他心中古怪一动。
一丝散漫的羞敛微动，呼出于酒器。
闻凝屏退了一些仆从，只留下心腹和冰竹在身侧。他轻轻垂眸，在席间开口：“想必道长也知道了。这镜水蛇是试探郦道长道行的一个槛，如今妖魔横行，皇城中已经乱了大半。且…皇兄仍困于病榻之上，失了五感七窍。”
果然，他吐露出许多皇城中辛密的话来，系统传音给郦晴，更为简练地定位剧情点。
“第一步，薄情女道长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妖，利用感情布下死局，达成杀妖指定kpi。这个宿主肯定没问题的！”
系统满怀信心，还瞟了眼蛇和猫。总之，那只烦人的红鹤也是离死不远了……！
赵帝在位，本性桀骜矜高，祭祀引发天怒；再则仙道鼎盛，凡夫俗子不入其眼，俗世帝王也无敬畏，天常之理如要人间继续繁衍轮回，必须造化出能与之抗衡的种种妖物。同时也需给赵帝一个烧肉刺骨的教训，天道才降下磨难历练于他，导致龙气异化，给了许多妖物一番“造化”。
薄情女道长杀妖无道，颇有几分缘法。
先是杀了报恩的小狐、单纯的伪蛟龙、从小相伴的君子兰，换来了法器和术法。
后擒住能预言的红鹤，杀了牢狱中的碧眼虎斑猫……得了王侯赵闻凝的举荐。
如今，他们已经到了赵闻凝的府邸，通过了考验，之后的剧情也自然畅通无阻，不过系统想到第二步乃至第三步，就有些不满，把电子剧本翻得噼啪作响，眼见上面写着剧情梗概：【薄情女道长献媚于皇帝，成为钦赐的捉妖道人，同时蛊惑赵帝的弟弟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之道。】
【殊不知有些献上的大妖妖丹被赵帝收溶于五脏六腑之间，激荡怨恨的感情也会传递给帝王，使得赵帝能够窥见这些至情至性的妖物与薄情女道长之间的爱怨故事。因而惹得帝王厌恶。而这些妖也算是赵帝的法外化身，有善有恶，替他体验一遍不一样的人生。】
【最终薄情女道长被赵帝识破真面目投入死牢，闻凝意图篡位，被诛杀。】
【赵帝身上的龙气逐渐平息，收回了赐予那些妖物的“神力”，但业果已重。“病”好后，月后暴毙。身既死，赵帝登上阴司的阴间天子宝座。俗世间从旁支选了位皇子继位。】
至此剧本完。这些刻板话里的“献媚”、“厌恶”、“蛊惑”、“死牢”都怪碍眼的。不过总有漏洞可钻的……系统转念一想，忙向眼巴巴郦晴叮嘱，千万不可真用肉身受罪，到时制个傀儡去牢中便可。郦晴含笑答应。
抬头问赵闻凝：“陛下如今可还好？这条镜水蛇身上必定有什么是要运到皇城去的……”
说到这，郦晴从随身的锦袋中取出勾有朱砂的符箓递过去。定睛解释道：“如要活的，就用这些封在镜水蛇口中带过去。”
这旁闻凝收下后话锋续上去：
“你可听过屋檐梁上‘青头将军’争斗的怪异之事？是。青头将军便是蟋蟀，蛐蛐。两年前陛下便不欲见人了，我心中奇怪，便呈了折子想去皇宫。进宫门当晚，远远地隔着几重红墙宫阙就看见了陛下。紫阳殿最高的屋脊之上，陛下迎风而立，长袖鼓地呼呼作响。我唤陛下。陛下如遇袭的凶兽般警惕，转头，目光刺向我。我才得以见到陛下不欲见人的真容——”
女道长凝神静气，并不惊骇，只是若有所思地听着。一旁的冰竹虽是小厮，却也早已知晓的模样，面露隐晦的担忧。
“素有日月光辉之称的真龙陛下，紧闭双眼，七个窍孔流着血。五官都尽失般，模糊不已。堪称形容可怖。”
“实在是粗陋...…”闻凝低睫轻叹，状似无意中对俪晴吐露出这样贬低的话语。一晌反应过来，便止住，“失言了。”随后但笑不语，有些羞敛站起身邀女道往梅园游逛，一路上靴尖寻茫茫雪地里飘落的梅瓣踩去。郦晴不甚在意地略过方才对赵帝样貌批判的话，并肩站在闻凝身旁，慢慢往前走去。
她思索后，才说，“想必是陛下赢了。”
“那夜陛下在屋脊上，在梦中与蛐蛐恶战。陛下擅勇。此前一直在宫中养得膘肥体壮，浑身泛着铁青色、成了妖的蛐蛐也不可小觑。它自称是‘青头将军’，振翅声响亮，吓得底下宫人两股战战；牙齿不仅紫黑发亮，脑袋也有夜明珠般大小；陛下五感皆失，一番苦战后，还用粗壮的前肢将陛下的魂拖出一半……”
“陛下不常斗蛐蛐。可天公作美，自然还是他赢了。”话中详细，好似带着对赵帝的爱敬。
但知晓如今这清雅如竹的赵闻凝未来痴迷入魔，寻求长生的郦晴自然不会当真，她只点头。对方也淡笑以回。余光中静静赏梅。继续在梅枝中前行。两人告别前，都一直共享着同样的静谧。
＊
第二天，郦晴带上口中缝满符箓的美人蛇，安置在车厢之中。
既然要将这捣碎的蛇肉装罐送去，不如这虎斑猫的恶魂也一并抽.送了去……
小猫自然洞悉恶毒女道长的心思，大口吐一口气。你真是顶顶可恶的一个人！它怒斥。半是战栗得胡须微缠，紧绷着毛绒绒的妖身，半是含怨地讨伐女道人。又心慌意乱地想：果真非死不可？就不能饶我伴你左右，充当爱宠么？…偏这么，狠心绝情半点余地也不留……
要说逃走，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这吞噬恶魂的虎斑猫光是想着要躲女道人数百年，就浑身刺挠，长了小虱子似的不舒服。
竟是死一样的不舒服。
左右它是只对求生最为贪婪的妖物，总要和郦晴缠斗一番，输了才给杀掉。
郦晴也答应了到时与它公平斗法一番，自然是输者死，不过从斑心下暗笑，故作狠辣，发誓若是自己赢了定将她一口吞到肚子里。一点一点撕咬下来吃。等她求饶再将牙齿挪开……不过任谁也心知肚明的，人知妖知，天知地知，女道长是很厉害的女道长，也是很薄情的女道长。从斑等的斗法就是等死。但它确实很乐意说成这样特殊的样子。
车分两道，郦晴要去皇城向赵帝“献媚”，自然不能不跟上。赵闻凝则看着府中那只豢养起来的浮屠肉鹰，在另一列车队中。
她变幻法身，留了一个幻像在马车内，随即便进入了囚妖的法器之中。
俯视只见法器之中一条小小的海棠花色的蛇蜷曲着，上半人身已然残破不堪。郦晴走近，迟疑片刻。蹲下.身，伸出左手落下去。
她抚摸过这蛇眼眶处的两个血洞，被剖开腰腹的小蛇嘶声。是在痛喘。头颅却随着这触碰迎上去。如收敛獠牙的虎豹般温顺，好似正在被抛弃过自己的爱侣再次青睐，被她赏赐一样地舔舐皮毛。
于是郦晴了然了。
他是认识我的。这只镜水蛇身上的鳞片可以窥见半真半假的镜花水月，那是将要发生，也未曾发生的。
鳞片幻化成的一片小小镜子。
印出一个故事来。
首先是蛇身化人，再是报恩，初幻化的蛇是单纯的兽。梦中世界以女子为尊。
披将着一张少年清纯的人皮，有着嫩草带露的稚美的蛇妖伴在郦晴左右。
郦晴捧着小玉葫芦在手心，低头，略微凝重地问：“是你做的？”心下叹气。
系统在脑海里发出的声音满是心虚，扭扭捏捏地承认了。它只知自己自作主张的错，在那些剧情杀的妖身上吹去了一丝半缕的梦魂丝，以便宿主定位捉捕。谁曾想，混合了异化龙气后，这捆妖绳作用的梦魂丝竟真的凝幻成了大大小小的梦境。
女道长自然是真魂入梦，她修为高深，破梦不过如斜雨间穿行山道。
纵使两旁身色犬马，种种情真意切。
她也走过去，一路走过去。到了山脚，梦便破了。
这是极为寻常的事，修道本就穿花拂叶般自然，别说郦晴，就连普通的道士平日里免不了有些要破迷障才能增长道行的梦。
只是，她颠破也太易如反掌。
也就是说，她在梦中…比清醒时更无心无情，伤人至深。但这又岂能怪郦晴？
系统理直气壮地偏袒，左右那些妖是要给这剧本世界堆肥料的，在郦晴用得上他们之前或爱或恨，是死是活，难道很重要么？
现如今五湖四海的修道之人，出身低微四处云游的也有许多，建门立派的道人也不在少数，偶尔遇及谈天论地，说起解梦，也不外乎是什么天神感应、腹中三尸九虫作怪。要让系统听见了，免不得发出恼怒电波，带着完全不必有的自傲宣告道：什么三尸九虫伐人五脏，使人梦寐，尽是臆想罢了！我的宿主可是穿越无数剧本世界的超世之人，当跟你们这些俗世浊人一般么？！
修道之人，自然要按修道破梦的法子来。
晓梦迷蝶的事，在他们看来也是迷障，不赶尽杀绝，就绝达不到至人、真人的境界。
郦晴手指仍轻抚蛇身，向那鳞面中一看，蒙了一层泪般的故事脱显其中。莫名做了负心女。心中略有一些抱歉。不过，福祸相伴。她忽然想到什么，舒展眉心，略有欣慰，对着系统道：“总算，虽然是阴差阳错，我们也是完成了一些剧情的。负心值已经到了及格线了吧。”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兴奋地放数据小烟花。不过等它瞅到鳞片小屏幕的时候，发觉有点不对，扒过去看时就发起气来了。
这梦还是个女子为尊、却为乱世的争霸故事，自己的宿主明明是个遗世独立，举世惊艳的人物……凭什么，凭什么最后不是宿主赢啊？！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薄情女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