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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段小正是被抬进学宫的。

      从未忘下来,十六个高大的府奴轮流抬着软轿。轿子里,席榻香软,饮馔具备,轿窗内,蜀锦流苏香囊挂了一圈,悬顶香炉里还熏着荃芜香。

      软轿抬得稳当,像装孩子的摇篮。京都的气候也很宜人,不冷不热。段小正睡了一觉又一觉。一段一段的做梦,醒了,一个也没记住。

      药师雅治去给冯修疗伤,山鬼气得对段小正直呲牙。

      “就算揭了冯修的皮,你也救不了他。伤成这样,他根本出不了昆墟,也没法儿跟你过小日子。”段小正把道理说给山鬼听。

      山鬼给了段小正一个大白眼,就去盯着药师雅治。学宫,山鬼是不能跟着段小正去了。而龙竹也没有给段小正灌输更多的注意事项。

      这是让段小正luo奔的意思。

      人,总不能靠背书过一辈子。靠人,人倒,靠山,山倒。

      靠。

      “世子,到了。”龙竹在轿窗外提醒。

      学宫,在京都东城,沧海道的尽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千秋万代子孙窝,是长命百岁富贵窠。山环水抱,风水绝佳。

      软轿,在第四进朱门玉欄后落轿。

      百丈余阔的巨石坪台,空旷,开阔。坪底一段湖光水色,几处殿宇楼阁,只收半幅青山在眼底,却有余味。

      十六丈宽的玉石影壁,迎人而立,高可摩云。海浪云纹,拱刻出玄王子孙谱牒,枝繁叶茂,树大根深。

      段小正从软轿里踏步出来,一眼看见迎面的云榜上,赫然只剩一块玄牌,孤零零的挂着。照应着子孙谱上刻的名字,若邪君,墨龄。

      好一种,高贵冷艳的凄凉。

      “请世子落墨宝。”一个小黄门端着紫金托盘候着,托盘里放着世子录名簿和笔砚。

      这是签到。

      “世子题上君号尊讳,兑下玄牌,就可入学宫论学了。”龙竹告诉段小正。

      世子录名簿页上已经写了几个名字,段小正一个也不认识。抬手往前翻了几页,没看见熟人,段小正重又翻回来。

      提笔,润墨。

      羊毫蘸着墨汁,在砚台上每掭一下,龙竹的心就揪一下。段小正掭了不止十来次,龙竹的心都被掭毛了。

      许久不写字,段小正落笔前又特意顿了顿。咳了两声,倏而书成。

      一看页上题的名字,奉墨的小黄门吓得立即跪在地上:“若邪君。”

      段小正的字,龙竹没想到会这么好。抬眼把这孩子再打量一遍,学宫这一关若是过了,鹿王和鹿王妃可是真捡到宝了。

      “玄牌,不给我吗。”段小正把笔放回托盘,嗡着鼻子问。

      在未忘吹了山风,又泡了温泉,冷伤风裹着热伤风。侍列一旁的小黄门中,早有眼疾手快的,从云榜上把玄牌请下来,恭恭敬敬新用黄缎锦盘盛好,呈给段小正。

      鹿角铭徽,白玉牌版。若邪君府,萧世墨龄。

      为了这么一块玉片牌子,改了姓,更了名,削了皮,切了肉,变了容貌,差点丢了性命。从此,藏在这身皮囊里。现在,终于站在阿元曾经站过的地方。学宫,亦是阿元溺亡的凶案现场,段小正从未敢忘。

      段小正把若邪君墨龄的玄牌拿在手里,冷冰冰的一笑。

      “学宫的规矩,大云幢音,只有世子们才能进去,老奴就在这里等着世子。”龙竹低眉顺目,微波不泛。

      龙竹的意思是,段小正进去打个卡就可以撤了。

      过了云榜,就是学宫禁地。大云幢音,世子就学论经之所。一湾海河,蓝藻白沙。河岸蜿蜒向东曲进,人声渐沸。天然白石鬼匠神雕,为桌为凳,散落白沙两岸。

      千步之外,右岸人多,三三两两,或躺或坐,或说或笑,王孙世子,堆玉销金。左岸人少,只有七八个白石香座,分散错落,五座有主,两座虚席。

      东首一个红衣僧人正在侃侃而谈,深目高鼻,宽额方口。清癯的气质,与他佩戴的九色七宝菩提念珠非常和谐。在一众俗家世子之中,此人风格高标,独树一帜,醒目得不能再醒目,诉求,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西首单坐着的一位异族王孙,栗褐色的头发被海风吹起,参差地拂扬在耳边。半臂褐衣微敞着领口,露出古铜色的皮肤。他深褐的眼睛,落在对面高僧的脸上。因为离得远,他听得犹为认真。

      主座上的人,头发已经全白了,虽然身形魁梧,气色却如碧树将衰。满头白发盘成顶髻,却簪着一支女人用的金爵钗,造型奇特。他身旁两个侧座,一人已经伏在石桌上睡了,看不清相貌。另一个竹青衫子,袖着一笼鹦鹉在逗,殊为年少。

      “你赌哪个赢。”一个紫眸盘发的少年笑嘻嘻的,走到段小正身旁。棕金发质有些天然卷,性格是个自来熟。

      段小正打量他,不知其意。

      “十个金贝一注,”少年抛起手里的一个钱袋,又敏捷的接住,“还是老规矩。我清水报的价,童叟无欺。”

      接地气的游戏,久违了。

      “赌什么。”段小正饶有兴趣。

      “你猜,哪个会是新首座。”清水冲着左岸努努嘴。

      段小正找了个树荫下的位子坐下,“是你做庄吗。”

      “你跟不跟。”清水天生一张笑脸盘,从骨头里透出来一股招财童子的欢喜相。

      “我先听听。”

      “哎,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办大事的哥哥。”清水在段小正对面蹲下,殷勤的凑过来,“那个假和尚,说话的那个,弃王家的敦煌。”

      “弃王?”段小正一时没跟上节奏。

      “五王之王最后那个,啧,”清水嫌弃地一咂么嘴,“凰衣大姑她亲弟弟,大世子纯誉的亲舅舅。弃王,想起来没?”

      “噢,噢。”段小正使劲地点点头,凰衣一母同胞,共有兄妹三人,药王,凰衣,弃王。

      “就是他,弃王的儿子。现剃的头,现拜的师父。砸了十万两金贝,捐了一座菩提寺,”清水一副看不上的表情,“以为穿个僧袍,就是活菩萨了。不过,他的价可是见涨哦。”

      敦煌,为僧世子之位而来,放在脸上,明目张胆,毫不掩饰。不是拿到凰衣缃王的承诺,不会如此操作。嫡亲的姑表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世子纯誉没来,押不押敦煌,你自己看着办。”清水又嘻皮笑脸起来,“中间的那个戴着金发钗的,看见没?那个白头发,云-间-君。”

      清水故意在每个字中间都顿一下,白发大汉是云间君,这让段小正很意外。

      云间君本人,与之前听到的所有描述差距太大。自幼多病,不见外人的弱不禁风,和本尊如此高大魁梧的画风,实在难以让人画上等号。

      “拿不到大世子的位子,换个僧世子的头衔玩玩,也不是不行。反正也得接着斗。让纯誉天天看见就难受,可又甩不掉他,”清水说着就自己先笑了,“多好玩儿啊!”

      云间君坐在敦煌旁边,脸色不大好看。敦煌高谈阔论,正在兴头,说到得意之处,舒臂一挥,几乎指到云间君的脸上。云间君黑着脸,把头扭向一边,全是鄙夷之色。

      草包。段小正心中为阿元不值。

      “扶风么,心大,命不好,”清水指的是那一个异族少年,“他爹柔然王死了,没了靠山,又穷。不过,口才不错,从齐魏中原来的人就是有这个本事,你就想想元贤,那口才,绝了。”

      清水随口一赞,段小正听者有意,阿元来自齐魏中原早就不是秘密,那么,阿元的秘密还保有几分呢。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悄搭上段小正的肩头,段小正一惊,抬头看时,是个少年。

      绯衣广袖,散朗轻逸。贝齿朱唇未语先笑,凤目斜飞醉意莞尔。如刀的鬓,裁青丝如靛,斜飞的眉,转瞬目横波。

      “嘘——”清水吹了一声俏皮的口哨。

      “记上。”少年的音色中透着活泼的快意,眼梢指向段小正,“我赌他赢。”

      “你不是买过了。”清水笑嘻嘻。

      “再下一注。”美少年也笑嘻嘻。

      “呦呦呦,鸳树看上你了。”清水对着段小正挤挤眼睛,抄起钱袋,走开了。

      鸳树袖底香气如兰,手姿柔媚无骨,低头抄起段小正的玄牌来看,“你就是传说中的——若邪君,墨龄,四哥?”

      段小正仍看着左岸上的人,并不理会。

      “那是你的位子,怎么不过去?”鸳树笑着,跟随段小正的目光。

      段小正从鼻子里笑一声,表示询问。

      “那上面空着的两个位子,一个是你的,一个是纯誉的。”鸳树一笑,眼睛透亮而放肆。

      “兑完玄牌就可以走了吗。”段小正离了石凳。她应该走了,今天只是来打卡,玄牌到手,立即离开是非之地,“在哪儿都不如在家待着舒服。”

      “右岸的可以,左岸的不行。他们给你留了位子,你就是回去了也会把你抬回来的。”鸳树拽住了段小正的袖子,好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你既然来了,就再给他们些面子。在那上面论学所谈,都会被记录在案,交给玄王,就是选定首座的考卷。当是个乐子看不比走了有意思。”

      “我去别处走走,”段小正不准备浪费时间,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听说这儿之前淹死过人。”

      “不,不不不,千万别说这个,”鸳树的眉毛飞起了一下,“这些人的胆子可不大。你在这儿说这些话,只会把他们吓得哇哇哭。”

      “是吗。”段小正回应的也飞了一下眉毛。

      “我是觉得这些人都蠢透了,没有一个是例外的。纯誉不喜欢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谁选上了僧世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可他们不懂啊,他们不过是在花时间树立更多的敌人,这对他们的企图心,毫无帮助。一群,乌合之众。”鸳树的犀利和他阴柔的外表成截然反比。

      “我倒认为,缺席是明智的表现。” 段小正说的很诚恳。

      “纯誉么?哈,他可没你想的那么聪明,” 鸳树笑得前仰后合,“要不是遇到了麻烦,他早就坐在那儿和大白头互致飞刀了。”

      “有麻烦是好事。总不会比坐在那儿显得更蠢。”段小正再次表达告退。

      鸳鸯止住笑,安静下来,他不笑时眉眼间的波澜,曾经沧海,玉骨横秋。这个少年殊为轻浮的举止之下掩藏着许多的故事,因为特别爱笑,所以能将心思藏得很巧妙。虽然他把话题引去了另一个方向,但段小正所提到的那件事,显然狠狠地击中了他的某个弱点。

      “为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要谈论这些愚蠢的人呢,”鸳树眼波一闪,语气庄重了一些,“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淹死上一位僧世子的那段河湾。”

      “哪一位僧世子?”段小正明知故问。

      “元贤,我曾深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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