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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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殿里已摆下早膳。
鹅黄燕窝蒸，佐着点翠蝴蝶饺。供着山参乳鸽汤，点着白玉豆腐花。四碟四碗，豆绿透光青瓷小件，盛着咸甜汤羹。俱是软糯易食之物。
小黄门引路，绕过卷草纹锁紫檀玉石山水屏，金砖地上，赫然跪着一个人。
段小正从背影认出来，是药师雅治。
跪在地上，药师雅治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什么。挺拔的身躯，摇晃得厉害。他跪了很久了。
他的脸，因被火焰灼伤而变形。黑红浓艳的血像雨一样坠落，消逝。古蓝色的缯衣，被染成了惨紫，与苍白的中衣形成惊悚的对比。血，污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注意到有人从他近旁走过。
“黄门……”药师雅治的心怦怦狂跳，“你会见我的……”
段小正听清了他的祈祷，他为见龙竹而来。丢了冯修，烧了木阁，死了若邪君，药师雅治被坑得够呛。龙竹从药师雅治身边走过，步不旁移，目不斜视，全当他是空气。
药师雅治的步靴，沾满了淤泥和草芥。衣袖有被撕裂的痕迹。稳如泰山的药师雅治轰然崩塌。可以想见，木阁的火光冲天而起时，匆匆赶回的药师雅治，是怎样的仓惶。为了确认段小正的下落，他快疯了。
龙竹将乌金云锦龙纹绣墩挪到一边，扶段小正在暖榻上倚好，又布了龙眼暖茶。有小黄门取了薄毯，盖在段小正的膝盖上。
静养得久了，略微多走一些，就会觉得疲乏。这一夜，又奔波得浮夸，借着困劲儿起来，段小正略微倚住了，闭目养神，耳朵却醒着。
“世子乏了，都下去吧。”龙竹打发殿里的人，也是说给药师雅治听。
“世，世子……”药师雅治努力睁着眼睛，看清暖榻上倚着的人。
惊愕，不亚于看到死者复生。
药师雅治以为，段小正已经死了。他还没来得及把木阁里烧死的人扒出来验看，龙竹就到了。之前，听到手下人回来禀报，扔到悬崖底下的那几个药奴少了一个。药师雅治的脑袋，嗡的一下，这是天要亡我。
处理枝节，是龙竹的密令。药师雅治的理解是，一个也不留。天时地利人和，雨季来的很及时。没想到，走漏了一个。那就是漏了一个底朝天。从悬崖摔下去不死，那是命大。不但不死，还跑了，跑的无影无踪。
那是他药师雅治的死期到了。
就像是不可破除的魔咒，只要是和若邪君墨龄有关的事，到了药师雅治这里，总会给他带来无法逃脱的灾难。
药师雅治，当年是药王最欣赏的药僮。在外科方面，这个出身平民的药僮，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本来，他可以按照正常的程序，成为药师经阁的一个优秀的药仆。这对于他的平民身份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果。
但自从见过药王的女儿梨言，雅治的命运被改写了。那时，药王欣赏雅治，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药王甚至让女儿梨言称雅治为师兄。从此，师妹，成了雅治一生的梦想。
作为药师经阁的主人，药王掌管着一都九国，贵族平民的生老病死，伤痛疾苦。寻找一个理想的继承者，是药王的夙愿。药王唯一的儿子海初，从小的兴趣都在舞刀弄枪，对于医药之学，深恶痛绝。梨言虽然愿意学，但天赋是上天赐给的，有和没有，不是一回事。
药僮雅治，医书药典，一点就通，病案实例，一教就会。胆大心细，手轻稳健，这让药王眼前一亮，为了让雅治获得最快的晋升渠道，药王找了一个时机，把雅治引荐给玄王。
玄王豢养多年的爱犬金狮摔残了腿，都说是跛了。因其年高，药师们都不愿冒险。雅治妙手回春，重接断骨，金狮很快痊愈，奔走如常。玄王一高兴，把雅治指派给最宠溺的墨龄，同时赏了一条金狮幼犬。雅治因此成了京都最年轻的药师。
“你在鹿王府好好效命，过两年就可以升任经阁司命，接我的班。”药王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离开药师经阁，对于雅治而言，是晴天霹雳。本来每天可以见到梨言，突然就变成了异地恋。雅治根本就不想去鹿王府。
药王看不出孩子们之间的懵懂爱情，药王妃却看得清清楚楚。药王妃是平民出身，和药王的爱情也是如出一辙。对于雅治，药王妃没有偏见。
既然儿子海初有刀兵之心，将来必然是迎娶王侯将相之家的女孩子。那么女儿的婚事，找个稳稳当当，脾气性格好一些的本分人家也就可以了。
人品，医术，雅治都很合药王夫妇的心意。只有这孩子的脾气，比药王还慢，还呆。药王妃担心的，是女儿梨言看不上。好在梨言那时还小，药王妃看在心里不作声。看了几年，但凡只要是和梨言有关的事，雅治都是一喊就到，一点也不傻。
“等梨言满了十四岁，这件事也就可以定了。”药王妃和药王商量。
药王估量着，到时雅治在药师经阁升任司命的差事能应准，算是两全其美，双囍临门。收得一徒如一子，梨言和经阁都有了着落。
“我们家有了一个君府，这是祖荫。再有一位司命，凭本事吃饭，救人积德。给子孙们留两条路，于公于私，总有饭吃。”药王对自己的规划，从来都很实在。
鹿王家墨龄的病，把这个并不奢侈的家常梦想大饼给搅碎了。雅治刚刚入职鹿王府，才见了墨龄两三次，就遇见了塌天大祸，却逃脱不了干系。
九岁的墨龄，雅治再也没见过那么早慧的孩子。王府里，整天都是墨龄的笑声，这孩子见人都是乐呵呵的。虽然淘气，对人却很亲近。
“你比原来的药师年轻多了。”墨龄第一次见雅治，就窜到他肩上，看着他的眼睛，笑嘻嘻的，“你还挺好看的。”
墨龄脾气好，出手也豪绰，有事没事就打赏底下人，府里人没有不喜欢他的。玄王更是每天准时派人来接。说是墨龄的药师，雅治连脉都没给墨龄号过。
没过多久，墨龄就突然病重，重得无药可医。药王急得一夜白头。这不是墨龄一个人的病，一个人的命。这是鹿王、药王两大家子的几百条人命。
视若己出，这是雅治后来体会到的。药王对自己的看重和保护，他无法报答。冥骨之刑，是玄王一怒之下的命令。行刑的，是药王。隔天，药王就活活气死了。
“孩子，是我毁了你。”药王临死这样说。
“这是梨言的命。”药王妃以泪洗面，不到半年，撒手人寰。
鹿王离开京都时，问过雅治的去留。雅治请求留在京都，每年可以去给药王和药王妃扫墓。而梨言，则再也不会知道，雅治曾经那么地爱过她。
“世子遇险，药师那会儿在何处？”龙竹闲谈似的，挥手屏退了左右宫役。
“接到黄门手谕，正在处置枝节细务。”药师雅治指的是杀人灭口，“实在不知乌龙铁箭已将木阁包围。”
“枝节细务，什么时候用得着药师亲自督办哪？”龙竹说话很客气。药师雅治的职责当然是守护若邪君的安危，任何时候都应当如此。
“雅治确应守卫木阁，寸步不离，”药师雅治汗血滴落，“只因，枝节，缺了一节……”
段小正闭目听着，她能感觉到龙竹的目光向她挪移过来。
“接到禀报时，世子还在木阁之中，雅治刚刚为世子拆完线，药女们还在为世子清理伤口。”药师雅治语速渐快，“可雅治离开木阁不久，铁箭就围了木阁，守阁的奴仆没有一个逃脱……”
“依你看，世子独自从木阁到未忘，需用多少时辰。”龙竹和颜悦色。
药师雅治掂量着，想了想才说，“木阁距未忘，最近的山路有百里之遥，皆是悬崖陡壁。世子半月之内仅食汤粥，静养少动，体力尚未恢复。加之山雨瓢泼，路滑难行，一夜之间，登临未忘，雅治以为，不易。”
雅治说的都是实话，他已经尽力了。段小正睁开眼睛。这就是药师子班说过的，龙竹的考问。考情商，考智商，面对龙竹的绵里藏针，雅治是招架不住的。
“药奴冯修，带我出的木阁。”段小正坐起来吃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口蝴蝶饺。馅儿是茴香鸡蛋的，清香鲜美。
药师雅治愣了半天，药奴冯修是谁，他没想起来。药师子班派来的人，他很少过问。
“冯修是金革丹缯朱天大军左督将军的儿子。”段小正看了一眼龙竹，“他父亲围棋下得不错。”
冯集，龙竹脑海里闪出这个名字。九王之王时代，京都大陆第一国手。豪迈风趣，自称是棋上谈兵第一人。鹿王最喜欢看冯集下棋，行云流水，大家风范。鹿王退出京都后，冯集是第一位以身殉死的鹿王部下。其麾下五千兵马，无一人降归鬼目大宗，全部战死，血洗南城。
冯集的儿子还活着，这是第一次听说。龙竹微皱了眉，鹿王派人访了多年，回复都是满门诛杀，斩草除根。
“先是被当作死人收去了独孤场，后来，去了长琴馆。”段小正喝了一口粥。
药师子班的长琴馆。藏一个金革丹缯的人，藏了这么多年，风雨不透。打着为鹿王办事的名义，送到府里，不声不响，险些让鹿王杀了灭口。
药师子班，有点手段。
龙竹把几件点心移近些，“世子，想必是看见刺青了。”
“冯修的后背，一整幅朱雀太一刺青，手法老道。是自幼刺的，不是后刺的路子。”段小正挑了一块燕窝蒸。
只有鹿王麾下四大世家的嫡嗣，才有资格刺用太一刺青。朱天大军，正对应着朱雀。
“朱雀几目？”龙竹问的细致。
“四目。”
“几足？”
“八足，四翅。翅上再各有一目，分别是青白玄朱四色。”段小正过目不忘。
龙竹眉头蹙起，“不知人在何处。”
“后山石堂，”段小正放下筷子，“让药师雅治去看看，冯修受了伤，快死了。”
“遵谕。”龙竹退了两步。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