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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自有道 ...

  •   “良公,夫子近几日缘何这么严厉,真是给收拾的够呛。”
      “快乡试了,想来也是夫子紧张我们吧,咱也注意点。”
      “我们几个也就服良公你了,夫子还真是从来没教训过你。”
      “那是,你没看着魏楚这在方圆几百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才子。”

      七月流火,天气已开始闷热起来,常常要下雷阵雨,弄得老一辈人又有了教育孩子的由头。后院几大片竹林,挖了荷池,蚊虫猖獗,私塾的角角落落都点了一把艾草,气味无孔不入,每个学生先生身上都是一股清淡的艾草味,缓解了几分暑气。
      上午的课刚过,几个学生在池塘边的亭子里坐下,各自拿出带来的干粮吃,都是些年轻气盛的,水边湿,更加显得热,纷纷把袖子都挽起来,也不顾什么读书人形象了,要不是先生随时可能过来,早都一个个脱光了跳下去了。

      魏楚年近十八,为了躲家里人催婚以科举报国当挡箭牌跑去念书,商人家孩子十几年没读过什么书的,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被本州的学士赵昌伯给看上了,你情我愿就给“扣”在了云广书院里,一扣四年,三过家门而不入,混了个“云广公子”的名号跟同门在文坛大杀四方,想想在书院里混混日子也不是个事儿,胡乱得了个秀才,干脆准备去乡试碰碰运气。
      他对乡试其实一点也不愁,愁的是没法搏个功名堵钱眼珠的亲戚们的嘴,回去抱着算盘过下半辈子,那不是找罪受?

      魏楚三两下把包子啃了,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向同门略一施礼,回自己屋里去了。
      窗口就是一丛翠竹,推开窗,几个枝子伸进来,翠色以窗棂为背景,别有清韵。
      魏楚尽管难以感受到前辈们十年寒窗的凄苦,但是他渐渐开始格外珍惜眼下。
      一个普通书生,童生考试之前什么也不是,走在路上被人撞了也多是大气不敢出,连二八女子都能给人家做点绣活赚钱了,书生们还什么都做不成,窝窝囊囊或依着自家或仰仗妻家,就是那些官宦人家的,也难有什么脸面。
      而一但中了秀才,再是举人乃至进士,一朝改头换面,便换来后半生仕途坎坷,苦心钻营,苟利,心苦;一心为民,受制,也苦。读书时无人问津,中举后门庭若市,一日看尽长安花,大起大落,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这会儿都是多年至交,又是一番人间趣事,可不就这样么?

      但他还是要去,是为自己出人头地不再受制与家宅中人也好,搏个功名做大事也好,纵使官场再是险恶,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也都愿意去闯一闯,不因为什么别的,一棵树若是还未长得顶天立地就已以高处风雨交加选择甘于平凡与花草为伍,自己是快活了,可那不是看破红尘的隐士,是懦弱。
      什么年纪,就要做什么年纪的事,少年郎,看不惯什么世道人心就去破它个天翻地覆,把那些不顺眼的踩在脚底下,给那些世世代代污了清明的人看看,老了再爱干嘛干嘛去吧。
      一个读书人,心里都有那份被“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出的狼性,都为那句“是以圣人不高山、不广河,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而愿身葬这千里江山。

      魏楚虽然没有自恃才高,但他清楚自己想要在科举中杀一条血路是轻而易举的事,当朝宰相至今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五年前连中三元,御前以死抗婚,却越制官授吏部尚书,两年后拜相,震惊朝野。算来他乡试时也与魏楚差不多年纪,他行,我魏良公天降的才学为什么不行?

      魏楚把腿往桌子上一翘,架了本《韩非子》看起来,赵公告诉过他,现在这考的虽然只是在原来内容里加上个法学,诗赋还是往常那样,政论里却已经开始侧重于法学观点,翰林院的一众大儒闹了几个月无果,不能不精。
      《韩非》对于他来说其实不算难懂,他自小不能称得上离经叛道,但这被儒家天打雷劈的一杆子事他也没少干过,本来便青睐法家,这天下依循法度而行,是很好的事嘛。

      “楚兄,你邻家那个小丫头又来了,几月不见倒是长高了不少,我弟弟跟他差不多大,矮了一截子呢。”
      江照生大着嗓门就推门进来了,他俩也算是从小一起泥巴地里滚出来的,从来没个规矩,得亏江照生还喊他一声“楚兄”,摆个门面,不然指不定被赵公抓到要怎么打,赵公虽然没那么多死规矩,但这个所谓翩翩君子的样子是一定得有的。
      “知道了,我去看看。”魏楚叹了口气,把书一扔,随手在花坛里揪了朵野花就出去了。
      一个七八岁的丫头摇头晃脑的在书院门口张望,恭恭敬敬的把俩辫子甩的煞是喜庆,一看到魏楚来了,一抬脸凑过去。
      “魏哥,你猜我又带什么来了?”这丫头把食盒一递,不用猜都知道她那“膳祖”的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第一时间就给她魏哥送来了。
      魏楚接过盒子,把野花往她耳边一插:“一定是个叫连翘的仙女来给我这穷酸书生送仙肴来了。”
      连翘被他招呼的一愣一愣的,立马红着脸笑成了一朵花,这魏楚的好文采有一半是用在讨女子欢心上的,而且不分老少。连翘这从小到大的,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过重复的,简直要飘飘欲仙。

      她爹徐瑾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郎中,给孩子取个小名都是中草药,她还有俩弟弟,一个叫琥珀一个叫远志,她这丧心病狂的爹在魏楚刚生下来时还撺掇他爹说这孩子“火气过旺易自伤”,起了个棋藤的小字,说白了不就是老何首乌吗?仨孩子都是安神镇惊治多梦的药,没见得多安生,倒是越发“老当益壮”,感情不是治自己的是来辟邪驱鬼安鬼心的。
      男孩子是安眠药,女孩子是个消炎药,挺好。
      自从魏楚知道自己是个何首乌,他在有大名之前就没能抬起头做人。每每想起小时候徐瑾一口一个“棋藤”叫的比他亲爹还亲切,魏楚就很牙疼。

      “好了,出来久了我娘要惦记着,我回去了,魏哥要好好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小丫头又不知哪里听来的东西,给徐瑾知道非得气死,不过,读医书倒也是读书。

      连翘又像个年画里的童子一样蹦跶着走了,魏楚拎着食盒子回房里,江照生和一众师兄弟已经等着了。
      “良公兄,”江照生这会儿有模有样唱个大喏,比拜赵公还严肃,“良公兄外出辛劳,我等有礼了。”
      “给爷逗乐了,拿去吧。”魏楚笑骂一句,把食盒给他们,一群虎狼之师立刻扑上来,抢了食盒出去了,魏楚反正从小吃到大,也不馋这么一时半会儿的。
      他把门关上,闹腾声音隔绝在外,屋里又安静了,点了一根艾条放在窗口,余下只有满屋的书卷气。
      阳光好得很,屋里照的亮堂,映帘鸟雀喧,安安稳稳,做个无名书生的日子最是轻快,除了学问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人心难测,安天下的大任也不在自己身上,优哉游哉吃吃睡睡看看书。
      乡试将近,此一时的静闻窗,赶考完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过一回了。
      魏楚略一思量,拿纸笔出来,赵公年纪已经大了,下午不讲课,都是自己到堂里读书,魏楚一般也不去,他写了封家书,把自己将要赶考的事告知家人,让他们不要多问,中举后除了送信的一个也不许放进家门,让那些平日里鼻子出气的滚一边去。
      洋洋洒洒一大篇,把七大姑八大姨得罪了个遍,然后让书童带回去,他尽管家到这里的距离连翘个小姑娘都能一会儿走到,但他为了防亲戚蹲点从不回去。

      光待在书院里也实在气闷,魏楚学得快,读什么书看一遍就记得,干脆溜出去,直接上罗笙楼跑云艺阁去。

      卢肇是江南府首县,街上车水马龙,小贩成群结队,街边店应有尽有。
      城北罗笙楼一带是声色之地,戏班乐坊夜夜笙歌,虽曰楼实为十里秦楼楚馆,城东鸿福街酒楼林立,以敖宴楼为翘楚,名菜百出,城西匠人街,如其名都是匠作铺子,城南百舸街,生意也是很好,都是些衣妆杂货,有些店常常有些新奇玩意儿。
      入了夜,除匠人街外皆是罗织锦绣笙歌道,灯火银宵不夜天,渭宗以来空前繁华。

      此时还是晌午,罗笙楼没那么热闹,街上人烟稀少,毕竟哪有人敢光天化日寻花问柳的,魏楚虽是一时兴起此时也得夹着尾巴,把头低的紧紧的,官员考生不得狎/妓,云艺阁就算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地方,他也不是来听曲的,也得提防着以后被人拿去做文章。

      “哟,这不是魏公子吗?怎么这会儿来呀,可是心心念念燕宫姑娘嘛,来,快请公子上去。”
      刚一进门,老鸨就瞧见他,立刻笑靥如花宛如少女的来了,边走边扭着腰摇着一把团扇,真是比手底下姑娘还要娇媚。
      两个姑娘笑盈盈迎上来,身穿仿胡姬的丝绸裙,身形在薄纱下若隐若现,魏楚,一点,都不为所动,不是他多正人君子,是他觉得太丑了。
      “怎么跟个母鸡插花似的。”魏楚小声嘀咕着,这俩姑娘多半是新来的,拘谨中殷切的跟他搭话,正高兴着拐到这么一句,立马住了嘴,僵着脸给人送上去了。
      “魏公子来了。”一进门,一个汉装女子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微微回过头,妆容浅淡,一点不像烟花中人。
      这女子便是燕宫,云艺阁这几年的头牌,千金难见一面,还不那么出名的时候,给红人们跑跑腿,街上遇人刁难,被魏楚和江照生救下来。
      江照生早把这事儿给忘了,魏楚却记着了,这么几年时常照拂燕宫,燕宫缺什么东西只要知会一声保证送到,因此无论何时只要他来,管那是王孙公子还是谁,燕宫一并推掉来见他。

      等那俩姑娘估摸着走远了,燕宫直接就扑过来了,她看着轻盈实则压身上重的很,肉长得结实裹得规矩看不出来,可想而知魏楚这几年是如何养猪致富。
      “哎哟喂起开,你可压死我了。”魏楚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把燕宫推到一边。
      燕宫撇了撇嘴,还是乖乖退到一边,她进云艺阁前一直是哥哥带着,后来哥哥生病死了,她就把魏楚当成哥哥,不仅丝毫不见外,反而把对自己哥哥没来得及撒的娇耍的赖变本加厉放到魏楚身上。
      “我来是跟你说事的,乡试快开始了,我以后可能就更不方便来见你了,你有什么事还是让你那马夫来告诉我,我一定能帮就帮。”
      魏楚给自己倒了杯茶,几口把热气压下去,屋子里铺了凉席,还是挡不住热,汗不住的往下流,燕宫就在一旁给他扇风。
      “这鬼天气太热了,妈妈天天送凉茶冰果子来也不见效……我知道你难处,没事的,我现在也好好的,不会有什么大事情,你安心考官就好,不用再为我这里分心,凡事还是以你进学为主。”
      燕宫自然知道这个事情,虽然心里难受不舍得,但是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她一个女孩子,尽管有魏楚这云广公子的照顾,流落烟花也算是后半辈子就废了,而魏楚还有一番天地,她不能成了拖累。
      魏楚点点头,起身递给燕宫一个荷包:“其实近日就不太好见了,我本来是想让那马夫代我告诉你,怕你多心来走一趟,这晌午的我不好多呆……这是朝艳居新出的口脂,我看着跟你挺配的,不好我再去看看别的。”
      燕宫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她哥要是还活着大概待她也如魏楚这样,事无巨细,处处用心,生怕她那里受了苦,受了委屈,但这缘分一字,恐怕要淡了。
      “……哥,不用的,这些我自己可以去买,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真的……不必再费心。”燕宫天生声音有些沉,此时强压着情绪更显出写老成来。
      魏楚知道燕宫心里其实比他还要清楚,多说无益,便摸了摸她的头,轻移门走了。

      伴着远处的蝉鸣,午后的罗笙楼越发显得寂静,闷热的天,空气凝滞在耳边逡巡不去,心里堵得慌。
      朝夕相处时,从不觉得有多喜欢多来之不易,等到一切如同海市蜃楼已锐不可当之势渐行渐远时,才能想到“珍惜”二字,只有失去才知道贵重,可这情分,终究被世事阻拦在千山之外了。
      似乎只是亲眷见临行前的寻常一别,寥寥几字,都不当回事的道个“珍重”“再见”,却都清楚知道江湖再见时,是个怎样的光景。
      人间深情,终究胜不过缘分。

      这是他为了这科举放弃的第一个事情,魏楚竟也未觉无休无止的惆怅,悄悄进了后院,往竹林子里一钻,就地躺下睡觉,也不管这林间大太阳会不会把自己这貌比潘安的脸给晒成麻子脸。
      嘴里梦呓似的哼哼着“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不一会儿睡沉了,也没发现赵公这会儿正哼唧着来寻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自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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