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之龙》鬼说童话

6、第 6 章

　　他们在唤夜神庙门口台阶下的背风处生了火，燃料是依靠着石壁生长的灌木，一个小小的火焰术点燃了它们。
　　一只铁锅被吊在火苗上方，龙裔正哼着小调往里面添加干净的雪，植物茎块，以及风干的肉条。
　　依兰杜尔沉默地看着龙裔动作，艾丽已经把兜帽再一次带上了——她倒是想把血腥玫瑰取下来，但在龙裔温和却不容反抗的眼神下退缩了。
　　“即使我想摧毁女士的阴谋，也从未想过会在她神庙的门口肆无忌惮生火。”依兰杜尔低低地开了口，“太不敬了。”
　　不好意思，在一片支楞着的铁叉，上面还串着死人脑袋的神庙前吃饭，我只会觉得影响食欲。艾丽环视了一圈神庙的外部装饰物，火盆早已熄灭，铁叉上多年的陈旧血迹和干扁头颅的空洞眼眶依然昭示着这里并非善地。
　　“我之前认识一个波耶希亚的祭司，为了取悦他侍奉的魔神，铤而走险去污染了强掠之王莫拉格·巴尔的祭坛。”龙裔盖上铁锅的盖子，接着道，“你既然是玛拉女士的信徒，为什么还要对瓦尔迷娜保持尊重？”
　　“那你们呢？”依兰杜尔盯着艾丽，回避了龙裔的问题，“魔神血腥是瓦尔迷娜女士的同盟，你们身为他在人间的代行者，为什么要站在女士的对立面？”
　　艾丽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祭司右手虚按在腰侧，左手手指间隐隐有光芒闪动。
　　我现在说这根玫瑰是血腥自己送给我的，其实我是个无信者，根本没做过他那一堆莫名其妙的试炼还来得及吗？
　　艾丽知道龙裔口中那个胆大包天的祭司，他惹得强掠之王勃然大怒，最后死在魔神残酷的反复折磨之中，即使灵魂归于湮灭也逃不掉魔神的狩猎。
　　而作为帮助莫拉格·巴尔抓捕忤逆者的奖赏——那柄魔神器钉头锤，还悬挂在龙裔观湖庄园的武器陈列室里。
　　“坐在你面前的，是依从玛拉女士指引而来的冒险者。”龙裔轻声笑道，他的嘴角愉悦地向上勾起，“我们在此相遇，是因为圣灵的意愿，既然这样，你又有什么可疑虑的？”
　　艾丽抬头盯着他，觉得龙裔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听到自己信奉的圣灵之名，依兰杜尔缓和了神情，他将信将疑：“圣灵在上，我相信玛拉女士的判断不会出错。”
　　龙裔耸了耸肩，笑容显得更加真心实意了些。
　　艾丽则低下头拨弄着柴火，她怕看多了瞎眼。
　　有时候艾丽都觉得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就鬼使神差没看透这人光鲜皮囊下那恶毒得流脓的内在，然后朝夕相处间这眼是越来越瞎了。
　　百步穿杨的大师级神射手如是在心里嘀咕着。

　　这一顿午餐在艾丽和依兰杜尔的食不知味中度过，饭后艾丽主动收拾好了铁锅塞进马背上的行囊。
　　“女士，你们的马拴在外面可能会不大安全。”尽管刚才闹得有些不愉快，依兰杜尔还是好心提醒道。
　　“没事，它是个棒小伙子。”艾丽冲他笑笑，安抚地拍了拍影魇，漆黑的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愉快地跑远了。
　　“刚才的事我个人感到很抱歉。”趁着龙裔打开大门的吱啦声，艾丽迅速又小声地道，“不过请你相信，我真的不是迪德拉的代行者。”
　　女孩有些尴尬地解释着，尽量让自己显得更真诚些，她确实不想和任何一位圣灵或者魔神扯上关系。
　　嗯，至少她自己是这样的。
　　依兰杜尔略微惊讶地看着她，然后那张因为疲倦而消瘦到有些刻薄的脸庞柔和了下来。
　　“愿圣灵注视着你，女士。我相信你有一颗善良的心。”
　　艾丽注意到他含糊了神名，作为一名祭司这是不称职的，他应该是考虑到艾丽可能并不是玛拉女士的信徒。
　　这细微处的贴心让艾丽更加心虚了。
　　尘封多年的门扉再一次打开，艾丽举着火把看他们俩在祈祷室里到处翻找，这是一处简陋的前厅，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他们通常会在这里放些不太重要的东西，用以迷惑入侵者的视线，然后藏起一个小机关，只有破解了后才能进入真正的神庙。信徒号称只有真正被接纳的人才会进入里面得见更多的荣光。
　　艾丽翻了翻讲台地抽屉，里面有几本破碎掉渣的书籍，基本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小心翼翼取出中间夹着的还能分辨的几张纸页，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
　　如果你……撒谎……杀了你。……真相，……将用魔法……
　　……黄色谜语书。
　　艾丽有些无语地把这张纸丢回那堆破烂里面，虽然只有几个零星单词可以辨认，但是她还是认出了这本书是什么。
　　在瓦尔迷娜女士的祈祷室里，主祭的讲台里藏了本谜语书，还真是富有活力的教团啊。
　　“有什么发现吗？”龙裔注意到了艾丽的动作。
　　“没什么，是本谜语书。”
　　依兰杜尔听到艾丽的回答身形顿了顿，遮掩似的咳了一声：“我找到机关了。”
　　艾丽随之望过去，讲台后侧的石壁在魔法的作用下一点点淡化不见，露出幻术后面的真实。
　　这是个走廊，左边用铁栏杆封死，下面是个更大的祈祷室，主座的高台上面供放着一柄魔杖，头顶做成了一个狰狞的头骨。
　　“腐坏头骨。”龙裔左手隔着手套握住栏杆，轻声说，“瓦尔迷娜的魔神器。”
　　龙裔低头看着那柄散发出幽幽蓝光的魔杖，道：“她的神器还留在这里，不论过去了多久，女士总会再一次回到这里。”
　　“是的，这就是晨星之灾的源头。”依兰杜尔点燃了火把，在火光和魔法光源的映照下，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我们必须想办法下去，摧毁掉它。”
　　你刚刚还觉得在华服编织者的神庙门口生火进餐过于不敬，结果进了门就直接开口要摧毁她的神器？
　　艾丽觉得依兰杜尔的想法实在太过跳跃了。
　　“当然，我们正是为此而来的。”龙裔回过头笑了笑，“黎明将至，梦魇终会散去。”
　　龙裔说话的时候艾丽注意到走廊的深处传来什么细微的动静，她眯了下眼，反手取弓搭箭，两支箭矢一前一后撞上了刚从黑暗中奔出来的两个兽人的咽喉，他们捂着喉咙瞪大了眼，发出嗬嗬的声音，然后不甘地倒了下去。
　　艾丽得意地背回了弓，挑衅似的向龙裔挑了挑眉。
　　还是个小孩子。
　　龙裔回头笑了笑，艾丽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如下意味。这让艾丽本来稍稍高兴了些的心情再次跌落。
　　“我们似乎打扰到了这两位的美梦。”龙裔检查了一下尸体，如此总结道：“他们身上积着很厚的灰尘，跟刚从地窖里出来似的。”
　　“很有意思的魔法，让人陷入沉睡中然后在需要的时候再次醒来，就像冰封一样。”龙裔转头看向底下祈祷室的魔杖，“我们得加快速度，这根魔杖得力量还在增强，说不定要不了多久整个整个晨星城都会陷入噩梦中。”
　　依兰杜尔低头看了眼死不瞑目的两个兽人，沉默着抬脚跟在龙裔身后。艾丽落在最后，扁了扁嘴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
　　所以说，龙裔是真的太讨厌了！艾丽路过尸体的时候恨恨地踩了几脚。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个魔法屏障面前，走廊的路被完全它封死了，根本没办法穿过。
　　这种泛着流光有着明显魔力波动的屏障才是艾丽认知中法师的把戏，跟她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艾丽甚至大着胆子用匕首戳了戳，手感就像岩石一样坚硬。依兰杜尔古怪地看了眼艾丽的尝试，拉开了屏障隔壁的小门。
　　“……”
　　艾丽故作无事地收回了手。
　　“祭司们启动了毒气，这是教团最后地防御手段，毒气会让袭击的兽人陷入梦魇。”依兰杜尔提着灯在前面引路，“不过可惜的是，这毒气并不分敌我。”
　　依兰杜尔的声音有些低落，他带着艾丽和龙裔在杂乱的过道里穿行，一路上只有一人的脚步声，他很熟悉这里的构造，多年在古墓探险的艾丽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一行正在绕路。
　　艾丽抬头看了眼龙裔，对方正随手从过道地摆架上摸走几簇晒干的夜茄，揣进了药剂包里。
　　一切发生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艾丽甚至说不出话来。
　　“咳，你似乎对这里非常地熟悉。”龙裔冲艾丽笑了笑，转头向依兰杜尔搭话。
　　祭司面对龙裔的话沉默了，隔了好一会他才开口：“也没必要隐瞒，我对神庙的熟悉来自我个人的经历，我曾经是个瓦尔迷娜的祭司。”
　　“当兽人突袭神庙的时候，懦弱的我逃跑了，把兄弟姐妹们留在这里等死。”
　　就像河坝只要溃了堤，水流必将喷涌而出，秘密一旦开了口能很流畅地接着说下去，或许是因为多年后终于回到了这里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依兰杜尔说出自己当初的选择时没有太多的遮掩。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几十年我都在悔恨中度过，但玛拉女士救赎了我，是她的仁慈让我有改正错误的机会。”
　　深埋在心底数十年的秘密倾吐而出，这让他心里不由得松快了很多。
　　“我们正在前往神庙图书馆的路上，我手里有图书馆的钥匙，那里应该有穿过魔法屏障的方法。”
　　即使怀疑我们是瓦尔迷娜女士同盟的代言人也还是如实告知了吗？艾丽无法理解依兰杜尔的想法。
　　还是说他对玛拉女士的指引太过相信？信仰者的逻辑简直弄不明白。
　　三人很快来到图书馆门口，依兰杜尔道：“上次我来到这里还是几十年前了……”
　　他摇了摇头，打开了门。
　　艾丽凭借昏暗的火光看到，二层大厅里书架倒了一地，书本散落，大多数已被烧毁，有兽人和祭司保持着最后厮杀的模样昏睡过去。厚厚的灰尘显示这里已经太久没人光顾。
　　龙裔耸了耸肩，拔出匕首摸了上去，很轻松地给还没来得及醒来的敌人们都放了血。
　　隐秘的黑色光芒从匕首上一闪而逝，艾丽知道那是灵魂陷阱捕获成功的标志。
　　龙裔左手上握着一团鲜红的魔法光芒，随即驱散转头道：“没有感知到生命力量，你要找什么都可以安心地找。”
　　龙裔点亮了魔光术，把它挂在穹顶，僵冷的光芒把整个图书馆照得惨白起来。
　　“我需要一本叫做《梦魇行者》的书，不过如你们所见，这里已经被烧毁得不成样子，希望它还在吧。”
　　依兰杜尔脸上的表情在魔光术的照耀下有些失真，艾丽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浓重的悲伤。
　　“那我们分头找，这样速度快一些。”
　　不得不说在一堆被烧得面目全非得书本里找到特定的一本，还得祈祷它没被烧掉，真是相当的困难。
　　三人举着火把分头在图书馆里搜寻。艾丽丢开一本字迹模糊难以辨认的残本，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
　　然后她看见龙裔倚靠在二楼的石栏边，颇有些无聊地把玩着几块灵魂石碎片。
　　自从有了阿祖拉之星后，他们很少出现因为充能过度导致灵魂石破碎的情况了。
　　艾丽瞥了眼另一端还在翻找的祭司，悄无声息上了二楼。
　　龙裔看着艾丽走过来，苍蓝色的眼眸弯起，冲她露出个愉快的笑容，再随手将几块碎片搁到了书架上。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确实有一张圣灵垂怜的好脸皮，尽管知道这光鲜亮丽地表皮下是个怎样的货色，艾丽却依然不争气地被他吸引。
　　“你不去找书吗？”艾丽轻声问道。
　　“不着急，瓦尔迷娜不会放过背叛者，依兰杜尔终究会抵达她的权杖面前的。”龙裔的语气轻松且笃定，“你就算是放着不管，那本书终究还是会出现在依兰杜尔的面前。”
　　艾丽怀疑地盯着他，她倒不是在质疑龙裔的判断，而是本能地察觉出龙裔绝对隐瞒了什么。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想要杀了这个祭司。”艾丽压低了声音，低头朝下看了眼还毫无觉察的黑暗精灵。
　　“当然，夜母已经预订好了他的生命。”龙裔回视艾丽，“卑劣的背叛者居然比自己更得女士慈爱，妒火足以冲昏愚人的头脑。”
　　艾丽对他翻了个白眼：“你这方面挺有经验的，聆听者。”
　　兄弟会上一任的话事人据说就是被他玩死的。她听巴贝特偷偷给她说过，那是他们在佛克瑞斯时候的事，聆听者还是被话事人直接绑来的。
　　谁听了不得称赞下那位话事人是真正的勇士。
　　“不是有经验，亲爱的。”龙裔竖起食指示意艾丽噤声，“死亡女士只青睐能为兄弟会带来荣光的灵魂，不管是圣灵还是魔神，他们的目的和手段都是直接而粗暴的。”
　　所以兄弟会需要有个惊人的重出宣言，也需要换个更有魄力的首领。
　　前任首领阿斯垂德死于自己的保守与嫉妒，更是死于夜母的意志。
　　龙裔厌倦地靠在书架上，盯着自己还一无所知的同伴，她的无知以及初生小兽般的跃跃欲试在龙裔的眼中无所遁形。
　　这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觉得自己内心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亲爱的小艾丽，华服编织者等待了数十年，终于等到她的猎物落网，这么多年的梦魇纠缠下，依兰杜尔早已无处可逃。”龙裔的声音低沉到几乎听不清，他那双非人的竖瞳在昏暗的环境里甚至有些反光。
　　“玛拉女士不管他的信徒了吗？”艾丽拍开龙裔的手，顺势把那朵玫瑰摘下来塞进挎包里。
　　龙裔没去管艾丽的小动作，他只是笑着看自己的同伴：“所以我出现在了这。”
　　龙裔随手拿起书架旁边展示座上的书，给艾丽示意了一下。
　　书已经被烧得破破烂烂，但又在神明的伟力中褪去尘埃，来自迪德拉的魔力让它时光倒转恢复到曾经的模样。
　　《梦魇行者》。
　　艾丽认出了书名，回头又看了看还在一楼书架间翻找的黑暗精灵，在心底嘀咕了声那玛拉女士可真是找错了代理人。
　　是的，龙裔挂着诸多名头，仅艾丽知道的就有不少，他甚至可以和完全敌对的两位魔神同时保持良好的关系。
　　“依兰杜尔先生，书找到了。”
　　艾丽冲着楼下晃了晃手。祭司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灰黄色的兜帽下他眼下的青黑和深重的疲惫清晰可见。
　　他借着魔法的冷光辨认了下龙裔手里的书，艾丽看到他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安心地叹了口气。
　　这是可预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