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Chapter.09 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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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突如其来，用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雪宣告了她的开端。安煜子撑开伞挡住降下的雪花。风有些大，因而她不得不用双手的力气抓住伞柄，没有戴手套的两只手很快便被冻得通红僵硬。
她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信号灯刚好变色，便将已经踏出人行道的一只脚收回，原地跺了两下以缓解寒冷。她实在是错估了今天的气温，本以为晨间的温暖会延续一整天，却没有料到天黑的时候就下起了雪，而且雪势愈演愈大。
不过这世上没有料到的事多了，倒也不差这一个。
暗自后悔出门之前没有拿上围巾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夹带着笑闹的脚步声。从右手边的方向走来两个少年，十五六岁的中学生模样，穿着款式俗气的运动服和国产牌旅游鞋，边走边嬉笑着说个不停。他们在安煜子旁边的位置停了一下，往马路对面的方向看过去。
信号灯还是扎眼的红，两车道的公路上安安静静。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迈开步子。
旁观的黑发女性在那个时候眉头一皱，抖动嘴唇想要开口，却见少年们已经走出了不近的距离。她冲出喉咙的提醒声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与行人的交谈声中，消散于苍茫浩瀚的天地间。渺渺一粟，什么风浪也掀不起来。
少年们平安地横穿了马路，信号灯在他们迈上对面一侧的人行道时转绿。安煜子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冷哼，似乎同样目睹了全过程的老人背着手。
“毛孩子，算他们好运。”
黑色短发的年轻女性微微抬眼，握着伞柄的动作有些发紧。她几度尝试翕动嘴唇，但最终一言未发，跟在老人身后过了马路。
她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巨大悲恸。倘若闯红灯却侥幸平安算得上好运，那严守交规却飞来横祸实在是过于糟糕的不幸。——明明毫无道理，这明明不公平。
抵达嘉世俱乐部的时候雪势有所渐弱。安煜子驻足，在离大楼门口有一段路程的地方遥遥打量闪烁的霓虹灯。高大的建筑如同矗立在市区的巨人，而他们这些人只能被笼罩在漆黑的阴影抬头仰望。
她盯着看了片刻，然后扭头转向对面亮着灯的网吧招牌。走进屋檐下跺脚收伞的时候，安煜子恍惚记起十几年前的夏天，外面下着瓢泼的大雨而不是纷扬的飞雪，她也仍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那个时候，似乎有过同样的动作与同样的经历。
“上网吗？”在前台值班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目测来看，年纪比记忆里的安煜子大，但比现在的安煜子小。小姑娘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身前的服务器屏幕上是被按下暂停的韩剧画面。
安煜子抿着唇摇头。“不是，我找个人。”她在小姑娘好奇的眼神下握紧了挎包的带子，“我找叶修，听说他在这里当网管。”
“找叶哥啊？”网管小姑娘听后，更加好奇地打量了两眼站着的女人，“他应该在吸烟区呢，我过去帮你叫啊。”
“谢谢。”安煜子目送她拐进网吧深处，脑后绑着的蝴蝶结是明艳的粉红色。——十多年前流行过的样式，曾经一度被年轻女孩们抛弃，但现在的时尚品味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原处。
叶修不知道安煜子会来找他。当他听网管小妹说外面有人想要见他，是个留着短发的女人，他的第一反应甚至是苏沐橙终于研究出了伪装成短发的新方法。
但他走到前台，看见的却是身穿军绿色羽绒服的安煜子，手上提着一把伞，垂下的伞尖上还在滴水，已经在她脚边的位置形成了一小滩水洼。
“好久不见。”
真正的短发女人抬脸和他打招呼，开场白俗套如三流小说。叶修仔细想了想，上一次见到安煜子似乎还是在去年，而且还是一次极其短暂的偶遇，双方交谈了不超过十句话，女人就匆匆忙忙地赶地铁去了。
叶修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走出了网吧，并排站在店铺的屋檐底下，只要一抬头，对面嘉世大楼的招牌就一览无余。
“前天凌晨，航班晚点，本来不用那么晚的。”安煜子靠上背后的墙壁，看着眼前飘落的雪花，漫不经心地答道。
叶修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他扭头瞥了一样女人冷淡的表情，把收回去的烟盒又拿了出来：“来一根儿吗？”
“不了。”安煜子伸手把对方递来的那盒烟推了回去，毫不犹豫的动作让叶修禁不住发笑。
“哟，戒了？”
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北方腔调，但这么多年的时间到底也让叶修的口音被打磨得更加清晰。最终还是不一样了。
安煜子笑了一下，微微带着点嘲弄的意味：“你也少抽点，对身体好。”
“行了，知道了。说了多少年的话了。”
叶修顺口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地说完，才后知后觉地一愣。……不对啊，在他印象里，安煜子并没有怎么说过他抽烟的事。虽然他们之中最后染上烟瘾的只有叶修一个，但更多的时候是那一对兄妹会昼夜不停地对他灌输“吸烟有害健康”的公益广告标语。
唯一一次，安煜子从他手上夺过仍在燃烧的香烟丢进垃圾桶，是在市医院外的那条小路上。
明显是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狂奔过来的小姑娘带着满头大汗和急促的喘息，而当她在医院外看见叶修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来晚了。但叶修也一样，他们都来晚了。苏沐秋甚至没有坚持到手术室，就与那唯一可能的希望错肩而过。
所以叶修从那个布满消毒水味的白色走廊里离开了，他想抽烟，但在那里不行，也没有意义。他低头靠在墙上，香烟上冒出来的火光似乎下一秒就会点燃世界，然后将一切都焚烧殆尽。他比平常要吸得更慢，因为拿出这一根香烟之后，他口袋里的烟盒就已经空荡荡了。
“……够了吧。”
而比他更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人，连他精心节省的最后半根烟也要残忍夺走。
皱着眉的短发姑娘劈手就将叶修嘴里的香烟揪掉，他下意识反抗时产生的牙印还遗留在滤嘴上。安煜子明显不懂抽烟，捏着那根香烟的姿势笨拙到让人发笑，叶修几乎要担心她的手指会被仍未熄灭的烟头烫伤。但她没有，跑到大门另一侧角落里的垃圾桶旁边，将还剩下的半个烟头准确塞进处理燃烧物的小格子里，这个动作她却是做得无比娴熟。
他们后来做了什么呢？叶修不记得了，安煜子可能也不记得了。苏沐秋突然离世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这些人的记忆似乎都变得模糊，就连苏沐橙也鲜少提起哥哥的名字，仿佛所有人都在为别人着想，害怕回想起他会勾起听者的悲痛。但事实上，在他们互不相知的时间与地点，每个人又都在独自承受着更加深重的悲痛。
在那之后的十年间，沉默渐渐滋长为习惯性的缄言不语。那个早逝的少年确实仍静静地存在于他们记忆深处，但他的名字，却唯有每年的清明时节才会被难得聚在一起的当年同伴们无声提及。
十年前一起抱着泡面吃的四个人，随着苏沐秋的离开而减少为三人，那之后的第二个月，变为两人，然后现在，就如同那幢破旧的矮楼终于迎来被机械臂推倒的命运，最后他们都成了孤家寡人。
叶修蜗居在网吧的储物间，苏沐橙待在空荡荡的嘉世大楼，安煜子奔波于各个城市，而苏沐秋躺在地底下。
“沐橙说你退役了，住在对面的网吧里。”安煜子往后看，耀眼的霓虹灯映在视网膜上，竟是有些模糊。它在眼中形成一团红彤彤的颜色，而安煜子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当年小小的嘉世招牌了。
叶修用两指夹住香烟，放下手臂的时候有一点烟灰抖落在地，但很快消散于空气。
他点头正要发问，身旁的女人就继续说：“刚好来这边开会，就顺路过来看看。”
“什么时候走啊？”
“星期五。”还有三天。
“你去看沐橙了吗？”
安煜子摇摇头，伸手拿出钱包，边打开边答：“还没有，主要是来找你的。”
“……”叶修瞅见女人的手指划过钱包里几张鲜红的钞票，嘴角一动，刚想表示自己并不需要她特意来经济援助，却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安煜子的动作没有在钞票上停留，反倒是拉开中间的拉链，从夹层里摸出两张小小的卡片。
是两张已经开始发旧的荣耀账号卡。叶修盯着对方递过来的动作，没有伸手去接。
“……沐橙还跟你说什么了？”他偏头又吸了一口烟，视线正好瞥过嘉世三楼的窗户，那是苏沐橙的房间。
“她说你现在在用君莫笑打网游。”毫不意外的答案，那么她会想要把这两张交给自己的目的也很清楚了，“虽然我不太懂，但给千机伞升级要很多材料吧。”
叶修仍是沉默，安煜子递卡的动作也仍是没有放下。他看向那两张卡，其中一张的正面印着首版卡的标志，黑色中性笔写上去的账号名有些模糊了，但“小姐姐安安”五个字还能看得很清楚。
他突然笑起来，想起当年苏沐橙挤到电脑前，在自己和苏沐秋无奈的眼神下输入这个ID名，然后手快地点了确认。系统作证没有其他人和小姑娘有着一样的想法，不存在重名的情况，于是自然而然地，安煜子的账号卡ID就被确定了下来。
至于另外一张，不是首版卡，但同样也已经很旧了，但卡面上一片空白，没有写着账号名。但叶修却一眼认出来了。
苏沐秋的葬礼十分简单。那时候还在盛夏，伏旱当头的日子里，一滴雨水都不见踪影。很少的几个亲友送少年上路，陶轩和叶修走在前列，苏沐橙抱着安煜子的胳膊落在最后。就如同那之后的很久一样，沉默蔓延。
泪痕干涸的少女撒了第一把土，然后叶修扔进去了秋木苏的账号卡。
沐雨橙风留下来陪着苏沐橙，君莫笑则是被叶修带走了。就在那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叼着烟的少年叫住了推门的安煜子，拿过放在电脑桌桌角的铁盒，从最下层取出一张看起来还颇为崭新的账号卡交给了她。
“之前吃饭的时候提过的，沐秋本来是打算等战队的事情稳定下来之后再交给你的。”
安煜子打开荣耀，在读卡器里插入了那张空白的账号卡。
这一个只有一级的女牧师。和小姐姐安安表情僵硬的系统脸不同，这个角色的脸部应该是用安煜子的照片导入进去生成的，其它部分的模型也做得十分细致，完全不像苏沐秋以往那样随随便便的作风。
她点进仓库，里面放着这个角色持有的唯一一件装备。纯白的十字架上似乎镶着细碎的发光材料，旁边的界面上显示着用银色字体书写的武器名称和属性。安煜子不懂这些，她看不出门路，只知道几乎所有的加成都放在了防御和抵抗负面效果上。——那个少年想让她好好活着。
当初制作出这件武器的时候，苏沐秋当然不会预见以后发生的事，他本该可以操纵着他的秋木苏一如既往地待在女牧师的身边。安煜子把界面放大，拉进了之后，能看见银武名称下面一行小字的备注。
“送给安安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另外，可以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吗？”
苏沐秋离开的时候，距离安煜子的十八岁生日还有十四个月零九天。
叶修没有拿过她递来的账号卡。
“材料是还缺不少，但还没到四处啃蚊子腿的地步。”他松开手指，已经燃尽的香烟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很快就隐去了最后一缕青烟。
“这些事，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叶修打断了对方的欲言又止，“多想想你自己吧，整天这么跑来跑去的累不累？差不多就休息一下吧。”他本还想说“一把年纪的人了，不要总是这么折腾自己”，但想了又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安煜子听后哂笑：“我可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她说的是在疗养院长期住院的母亲。叶修自然知道这点，当年苏沐秋的事过去没几年，就听说安煜子家的父母离婚，她自己去考了翻译资格证，然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在事务所找到工作，从一开始默默无名的文书跑腿做到现在的老资历同传。
包括挣钱把母亲送进了疗养院，甚至当初苏沐橙上高中的学费大部分也都来自安煜子的工资，这一点让叶修都自愧不如。她甚至已经攒好了钱供苏沐橙上大学，但当年的小妹妹却是异常坚定地翻出沐雨橙风的账号卡，退学去嘉世当职业选手了。
但这些——这一切，他们都再清楚不过——她依靠的是过大负荷的工作，早晚有一天要压垮她已大不如从前的疲惫身躯。
苏沐橙时常也在劝她，让她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安煜子想要走到世界各地去看看，而不带着出差的公务。她有很多想做的事，而不是工作。苏沐橙偶尔也对叶修这么说，但叶修为了荣耀心甘情愿，安煜子一点也不喜欢每天面对庞大的信息量，像机器一样重复着那些无趣的官话。
那一天的最后，叶修回到网吧值班，而安煜子撑伞回家。他们互相道别的时候，雪还在下着。
她带走了那两张账号卡。或许就是这个举动，让许多年来笼罩在他们之间有关那个少年的沉默开始渐渐消散。
几个月后，清明节的时候，叶修在陈果无心的疑问下提起苏沐秋，发觉自己比想象中要更加心平气和。
“关于千机伞啊……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
他如此开头。
“我有一个朋友，荣耀玩的特别好。”
然后他顿住了，直到自家老板开始催促，才继续顺着她的话说道：
“后来？后来啊……他告白成功，找到了女朋友，就此脱团了。”
陈果没料到这文不对题的回答，瞪大眼睛继续追问：“再后来呢？”
谁知道叶修斜睨了她一眼，叼上一根烟，但没有点燃。
“再后来他就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平平淡淡，但有点吐字不清。
其实真正的顺序也许应该颠倒一下。叶修拿着伞起身，网吧外站着用围巾裹着下半张脸的联盟第一枪炮师，而在她旁边，刚走到屋檐下的短发女性正卷起有些被雨水打湿的裤腿。
“走吧，我们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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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君莫笑：你这是把账号转区了？
[好友]重光：是。帮你在十区凑个人数。
[好友]君莫笑：那还真是谢谢了啊，你这个有银武的菜鸡牧师。
“我答应了，男朋友。”
[完]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Chapter.09 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