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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深忽忆少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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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芙蓉这次倒乖乖喝了药,没有为难小黎。小胖子松了口气,欢欢喜喜的去先生那里交了差。
郁牧之负手站在书房窗前,皎白的月光映在他身上,格外悠远。窗前是一泊湖水,倒映着皎月繁星、流萤烛火,莲花在朦胧的光影里随风摇曳,晚风携着丝丝缕缕的暗香温柔的流淌。
郁牧之的气质本就极静,象是沉在水底的一方碧玉,此刻静立在这窗边,身影仿佛要融进这无边的夜色中去,除去极致的静,竟有几分孤寂。
“扑棱棱——”翅膀扇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划破几乎静止的夜色,一只通体洁白的信鸽停在窗棂上,咕咕的踱步。
郁牧之取下信鸽带回的书信,借着月光仔细看,只见细小的纸片上一行狷狂的字迹,飞扬的笔锋仿佛要冲出纸面:“哈哈!难得你也有求人的时候,如何能少了我!”
郁牧之忍不住笑笑,转身回屋将纸条点燃,又提笔快速写了几个字,绑在信鸽脚上,手一扬,信鸽便一头冲进了愈加浓重的夜色里。
郁牧之望着远处重重叠叠浓浓淡淡的山影,忽然有些伤怀,想起一些少年事,也许是因为故人来信吧,刚刚那字迹的主人,正是他自幼的至交好友罗骋。
自从十七岁离开宗门,至今已有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他隐姓埋名,唯一没有瞒的便只有罗骋了。罗骋是他最小的师兄,性情疏狂,放纵不羁,就像天北山顶上那终年不歇地狂风,那一双眼睛,如同晴空下的雪山,干净纯粹,亮的令人不敢逼视。
因为年纪最为相近,罗骋又是出了名的爱玩儿,以前总被师兄们压制,有了郁牧之这个师弟,就像找到了伴儿,成天带着小师弟满山遍野的跑,整个山门都他俩被闹得头疼。
郁牧之的性子本静,但却没由来的喜欢这个闹腾的小师兄,与他一同时,胸中疏朗,连呼吸都变得无比顺畅。这么多年来,不论有什么喜忧之事,也都习惯与他说说,尽管得到的总是各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回应。
况且,郁牧之心中苦笑,小师兄也是自己与师门唯一的联系了,虽然此生大约不会再回去了,但师门到底是家一般的存在,又怎能忘怀。
郁牧之自幼师承天北宗,是上代宗主的关门弟子,少年的天赋惊才绝艳,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下任宗主的最佳人选。然而,就在他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命运就向被水波荡开的浮萍,再也回不到原先的轨迹。
他常常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如果师父娶得是其他人,那么他是否就不会和那个人有所交集?若是如此,他的人生会是何种模样?无非就是如同师父那般,继承掌门之位,成为一宗之主,余生只需考虑两件事,如何巩固门派的地位,如何让武功更进一步。若是如此,他这一生大约都将不识爱恨,不懂相思,也就不会为情所苦,为情所困了。
郁牧之十五岁那年,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被尊为当今武林第一人的天北宗宗主戚岚,与有天下第一妙手之称的药谷谷主锦回风,喜结连理,共谱鸳盟。
说起这药谷,在江湖中地位十分特殊,虽在武功上跟天北宗无法并论,但那一手登峰造极的医术,却令其在江湖中颇享威望。虽然自身武力是不够强,但却具有惊人的号召力,只要说句话就有数不尽的高手愿为之驱策,毕竟卖药谷一个人情,关键时刻就等于多给自己了一条命,谁嫌自己的命多呢。
这样说来,天北宗与药谷结亲倒也算是门当户对。彼时戚黯正当而立之年,风华正茂,君子如玉,而那锦回风亦是气质卓然,风姿无两。这二人站在一起,任谁也要叹上一句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锦回风来到天北宗之后,对自家相公的宝贝徒弟起了不一般的心思,这其中有爱才之心,当然也有私心。药谷到她这一代虽说仍是繁盛不减,但偏偏这多年来她也没能觅得一个称心的人来继承她的衣钵。
整个江湖都知道,锦回风有一个义女,名叫锦令秋,也都知道此女绝顶的聪慧,号称一法通百法。锦回风几乎已经把整个药谷交到了她的手上,谷主出嫁,锦令秋理所当然的接手了谷中的一切事宜,俨然已是代谷主。但只有这对母女知道,锦令秋绝不会成为继任谷主。
每思及此,锦回风都不免深感痛心疾首,锦令秋大至文武道法、国策兵略,小到烹饪刺绣、饲养种植,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天意弄人,锦令秋强大的天赋几乎铺天盖地,无所不包,却偏偏漏在了这歧黄之术上。
当然,这般天纵之才即便是漏掉那也自然比常人强上许多,多费些功夫未必不能大成。然而事实却是,纵然锦回风呕心沥血、千方百计的培养,锦令秋的医术仍是个半吊子,当然,跟自家这尊医圣比起来,叫她半吊子倒也不算冤枉。
锦回风只道勤能补拙,只要那丫头多用点功夫那点芽儿肯定得开花结果,可偏偏锦令秋天生一副散漫性子,又执拗得很,从小到大学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即通,甚至无师自通,哪里下过什么功夫,加之对医术也兴致缺缺,肯学一学已经是给足义母面子了,再多的也实是无心亦无力,锦回风也不愿强逼她,只得作罢。只当是天意弄人,药谷没这个福分。
按理说,锦令秋医术不精也并不妨碍她接掌药谷,但坏就坏在药谷有个代代传承的死规矩,继任掌门者须得是参透《药经》之人,否则则无资格。《药经》对药谷弟子来说并不神秘,因为每个弟子到达一定境界之后都有一个为期三月的学习参悟的机会,一旦有所得,便是获益无穷,除却医术精进,也将得到整个门派资源的倾斜,成为重点培养对象。药谷的主干力量几乎全出自这些人中,而历届的掌门无疑是其中最优秀者。因此,《药经》在药谷虽不神秘,却绝对是神圣的,犹如药谷的灵魂。参不透《药经》掌门人,无法得到认可,更无法服众。
锦令秋有多聪明,就有多骄傲,当她发现自己在医术上并无天分之后,就再也不放心思在继承药谷这件事上,原本她觉得从锦回风手中接过这个门派是自己的责任,因为没有人比自己更适合更有资格,不管愿不愿意,她都无从拒绝。
但如今既然发现自己才是不适合且没有资格的那个人,便陡然觉得身上一轻,说什么也是不肯再硬凑上去的。她只承诺锦回风,无论将来谁继任谷主,她必当尽力辅佐。
但锦回风知道,单凭这个是绑不住她的,有自己这个义母还可以牵绊住她,一旦自己离开,凭锦令秋那个懒散性子,肯定没耐烦日日陷在千头万绪的繁务中。这一辈的弟子中确有几个卓异的,却都是些醉心医术的痴儿,论起智慧谋略、筹划经营,却实难与锦令秋相比。
一个门派要生存,不仅得靠实力,还得靠脑子,尤其是像药谷这样特殊的门派,看着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没有强硬的力量,却有诱人的宝藏,要在这吃人的江湖中周旋辗转,谈何容易。锦回风实在是不舍得放锦令秋走,她甚至曾想将锦令秋嫁与继任谷主,做了谷主夫人,就不能想跑便跑了吧,但是这么多年来,那丫头对谁都一个样,温和而疏离,那双秋水般眼睛,从未融入过哪怕一个人的影子。
锦回风默默叹息,她的心恐怕从来就不在这里,这个孩子,她玲珑剔透,心思无邪,却又过分聪明,过分清醒,也因此而无所犹疑。她看得清这世间万千复杂,却只想给自己一个最简单的人生。除非她愿意,否则无人可勉强。
锦回风只得苦笑,她费尽心思想留住她,也不过想是换她一个愿意,她不会强求,只想她心甘情愿的留下,毕竟,药谷是她的心血,而锦令秋,是她的女儿。二者能两全,自是最好,若不能,她也做不到损此利彼。
药谷与天北宗结亲,看在别家眼里,自然是意味万千。但在锦回风看来,这件事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利无害,这便足矣。但她却没想到来到天北宗后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郁牧之,不,那个时候还是卢云澈。
纵使对天北宗这位天之骄子早有耳闻,但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她本想见过锦令秋那般的人,此生大概再不会为谁惊艳,但这个少年竟在意料之外。十五岁的卢云澈几乎褪尽了少年人的稚嫩天真,古井无波的眼神漆深清绝,不染凡尘,站在浩浩荡荡的迎亲弟子中,只一瞥,便叫她再移不开眼。
锦回风暗暗叹息,上天真是眷顾天北宗,得此子,三代无忧矣。而她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竟在医术上天赋惊人。那时候,她回谷省亲,特意要求卢云澈同行,戚黯自然应允。她很喜欢这个孩子,看起来疏离淡漠,却善良的甚至不懂拒绝。暗地里,她甚至想,卢云澈与锦令秋,这世上除了彼此,恐怕再无人能与他们相配。
事实上,也似乎的确如此。当省亲的队伍抵达药谷,锦令秋率众相迎,仍是一身她钟爱的青衣,黑发如瀑,柔美的面容,英气的双眉,阳光下有令人心惊的美丽。锦回风却发现,那双一贯漫不经心的双目在扫过静立在她身边的卢云澈时,分明有了惊起一丝不曾有过的波澜。而卢云澈呢,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女子出现在自己视线中时,他的心,裂开了一条缝,竟有些疼痛,跌宕起极致的欢喜与恐惧。他闭上了眼,偷偷平复此生第一次失控的情绪。
锦回风惜才,毫无保留将毕生所得传授与卢云澈,在她看来,卢云澈定能将这身医术带上一个新巅峰,而如今,两派已然一体,自己又何必藏拙?何况,那样的天赋,如不能物尽其用,实属暴殄天物。卢云澈也似乎极感兴趣,夙夜研习,一日千里。如此锦回风便不止是他的师娘,纵是一句师父,也足以当得。
锦令秋长卢云澈一岁,平日里他称她一声师姐,她则叫他澈弟。这二人一个自由散漫,万事不经心;一个稳重深沉,老成不似少年人,看似南辕北辙的性子,竟也极投缘。两家又是姻亲,一来二去,来往就密了起来。两位师父自是乐见其成,由着他们去了。如此一来,药谷与天北宗不仅现任的掌舵人结成了夫妻,连两位少主子都朝着这条路发展过去了。整个江湖一片哀叹,这下可好,彻底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时光本该就这么安然流逝,如果他们不曾踏入那一处凡世。
山中岁月,寂静无声。锦令秋总是向往更高远的天地,偶尔卸下担子休息休息也不算不负责任吧,她想。于是她决定下山去玩玩,当然得带上卢云澈,她在小事上不爱费心,总是顾头不顾尾,有他在,便可事事妥帖,什么都用不着操心。卢云澈呢,其实并不爱奔波,不过又不放心她一个人瞎跑,想想还是跟着好了。于是二人组队,只派人知会了一声两位师父,便牵了爱马连带些许金银细软,悠哉游哉的下了山。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一走,这两人竟是再也没有回来。
世人只知,药谷与天北宗的二位少主出山游历,一去不返,两派苦寻多年皆是无果。江湖都道恐是糟了仇家毒手,无不叹惋,如此人物,百年难出,实乃天妒英才。可谁人又知晓,这两人化作他人,一个陷入宫廷,燃情成灰,香消玉殒;一个归隐深谷,隐姓埋名,寂寂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