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章廿二 漫道心思谁人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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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百回转，起身复重叹。莫道不解意，自知冷与暖。
敖红悠悠醒转，扶额坐起，扫视了一周，但见房内装饰简单，床桌椅，床前斜对一个大柜，柜旁是一梳妆镜台，上面安置着一面铜镜，却正是家村客栈的装潢。敖红低眸垂首，身上的衣服是她变化的少年服饰，几缕碎发也是黑色的。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敖红眼眶不由红了，却强压下嘴边的呜咽，努力想要撑起一个笑，却又作罢。
几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的叩门声传来。
“请进。”敖红早猜出来者，习惯性地不敢怠慢，翻身下床便去开门。
“真……真是好天气啊，杨大哥。”敖红见到杨戬手拿托盘，托盘之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色药汤，脸色迅速变得和汤药一般乌黑。
杨戬也不答话，径自入内，将托盘放置于屋内桌上，施施然坐下。
他轻展墨扇，微微一笑：“怎么，看来你是很不喜我亲手熬煮的汤药？”
敖红一愣，脱口道：“哪敢？”皱着眉头，敖红惯性地拿起药碗，大口灌下。
“咳咳咳……”又苦又烫，忽然想到真君异乎寻常的词句……“亲手熬煮”？真君……敖红一张脸顿时皱成了包子褶。
“苦么？”杨戬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再苦，总也得喝。”
敖红瞪大眼睛，对着那碗汤药看了许久许久，面色渐渐阴沉，良久方回复平静，哽咽道：“再苦，总也得喝。”
千般万般的苦涩顿时涌上喉头，分不清是药苦还是别的，忽然敖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没有半句话语，只是将自己的脸埋在袖中，低头大哭。
杨戬低低叹了一口气，起身上前，拍了拍敖红的肩。敖红却哭得更厉害了。
哭了许久，敖红的声音渐歇，转为抽泣，抹去脸上泪痕，微抬首，眼眶早已红肿得找不到眼睛了，声音也早就哭得带着浓厚的鼻音：“谢谢。”
这一抬头，敖红骤然意识到不对，真君您的手放错位置了吧……对，肯定是放错位置了……
敖红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眼角的余光扫到铜镜，只见自己眼睛红肿，头发蓬乱，再看真君，白衣风流，气度不凡，正是云泥之别，天壤之差。
敖红顿时一惊，忽然想起杨戬狠厉的眉眼和谈笑自若决策千里的手段，虽然心中百般感激，却不由多了一份警慎。
杨戬眉眼含笑，是难得的温和，看在敖红眼里却是越发地心惊胆战：喂，真君，您这幅“就是在算计你”的表情是越发见功力了呀！相形之下，敖红反而觉得杨戬表情阴厉的时候，更让她觉得安全一些……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杨戬不咸不淡说道，轻拍衣裾，举步离开，带上的门的时候动作停了下，“你这是乍受刺激，心神失守，喝了药就早些休息，好将药力发散。”
门轻轻带上，掩去了神色略显僵硬怔忡的敖红。
杨戬出了敖红房间，沿着不大的庭院除了客栈。这家村是东海边的小渔村，因为村中大姓黄和李争执不下到底是该叫李家村还是黄家村，索性便唤作家村。虽是两姓争名，但家村民风淳朴，自打决定了村名二姓倒也融洽。
更兼之家村风景秀美，陆续也有别姓人搬来此处。家村渐渐地繁荣起来，成为东海边一个姓氏繁杂的繁荣村落。
杨戬皱了皱眉，心内不由盘算起这打听来的家村史，那个唤作梁心芜的猪妖为何到了此处？这家村似乎并未有甚问题，但……
正自沉吟，好客爽朗的村民早认出杨戬正是在村内唯一的客栈歇脚的房客，三三两两地招呼起来。
“小哥，你那些兄弟呢？”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小哥，来试试你阿旺嫂做的清蒸鱼！”
……
这家村的百姓之热情，让久在天庭习惯冷清的杨戬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笑笑一一应承。
“小哥，你笑起来真是俊呀！”
“要是我家二狗子有小哥你这么俊就好了！”
……
自来熟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闹，杨戬自上山学艺几千余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颇觉得有趣，微笑不由缓缓地浸漫上嘴角，恰若璞玉初琢，温润清朗。
“俊有啥好！那李铁哥哥还不是……呜……放开……娘……呜……”一个黑瘦的小男孩扁了扁嘴，嘟囔道，偏偏声音极大，身边的妇人一愣，急忙捣住了他的嘴，可小男孩挣扎个不停，偏就要说。
“小虎子，小孩子家胡说什么，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腿！”妇人又是气又是急，狠狠地往小男孩的屁股上啪啪地拍打。
“就是，玉娘别听那个兔崽子胡说！”
“呜……我……呜……没胡说……呜……”
……
村民七嘴八舌地安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
那女子却笑笑道：“铁哥不是那样的人。”
村民七嘴八舌地劝说，把女子刻意压低的话语给掩盖过去，“眼所见，耳所闻，虽然真切，却未必是实情。不用心，才不知心罢！”
杨戬耳力极好，听得此言，轻叹了一声，旋身离开。
杨戬随意捡了幽静的路走下来，不一会儿，忽然听到轻快的招呼，“哟，杨家小圣，原来你还有这般，那凡人叫啥来着，悲啥子秋伤啥子春的嘴脸！”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码头，停着几艘渔船，最靠近岸的船舱上蹲着个穿土布衣裳、剥着香蕉的貌不惊人的男子，正是变化过了的孙悟空，另一头坐着个白发皓须的老者，背对着他们，专心钓鱼。
“悲秋伤春，”杨戬淡淡答道，“想不到原来斗战胜佛还懂这凡间风月之说，菩提老祖果然教徒有方。”
“年轻人啊，那么着急捅破别人的身份做什么？这可就是不有趣了。”老者并不回头，依旧专心盯着水面，仿佛世间尽在一水之间。
“你孙爷爷会的，可不只这些！”孙悟空难得听到杨戬语气这般平和，倒得意起来，“说起来，某些人的安慰招数真是相当地高！”
“某些家伙原来不只是懂得风月之说，还擅长偷窥，看来也并非等闲之辈。哦，我倒是忘了，还有乱攀亲戚乱认辈分的功夫。”杨戬一番话说得平淡。
孙悟空顿时像是被揪住尾巴一般，气得牙痒痒的，扔下香蕉跳了起来，那船晃动了下随即回复平稳：“某些家伙除了嘴厉害些，只怕也没甚厉害！”
“某些家伙，除了暴躁些，也没甚厉害。”
不小心瞥见眼前情景的哮天犬默念，不是真君神殿啊，凡间又不能报账到天上，嗯，所以小犬俺什么也没看到。随即，哮天犬转身回去听王大爷继续说人间流传的李二郎的故事。
出来闲逛的哪吒不小心听到熟悉的声音语调，扶了扶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的束发的布条，然后回转客栈。
“小孙，看到你有这般要好的知己朋友，我也甚是欣喜。”老者说话不疾不徐，语气颇是欣慰。
“师傅！”孙悟空暴跳如雷，吼道，“谁跟这冷情冷性的杨家小圣……”孙悟空本要重复一边菩提祖师的话，还未到嘴边，就觉得一身汗毛竖了起来，想来抖一抖，应该会落下一堆猴毛吧——被恶心到的。
“菩提老祖，杨戬与令徒称不上知己好友。”杨戬的语气依旧平淡，神态依旧优雅，却极为坚决。
“哦，”应了一声，菩提祖师依旧端坐垂钓，半晌方道，“尘世多纷扰，避居亦无法，我本无心人，何苦事繁多？”
孙悟空听到菩提祖师说话，便立于一旁，垂眸静听，煞是恭敬。
这猴头几时这般安分？杨戬心中纳罕，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低眉轻笑，胜似月华清辉：“菩提老祖这话何解？”
“杨戬，”菩提祖师声音含笑，“你当我是来找你吃葡萄的么？”也不待回答，菩提祖师叹了一声：“你们自是知道我闲暇不愿出门，但……”又是一声叹息，菩提祖师依旧端坐，语调却渐渐低沉，“小孙，若是有一天，我要你自废法力武功……”
孙悟空毫不思索，答道：“孙悟空一身功夫，俱是师傅所教，就连名字，也是师傅所赐，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何况只是废去一身功夫。”
杨戬不置可否一笑，恰如雾中黄山别是一番丰姿超卓。他忽然想起千年之前在玉泉山，师傅追着太乙师叔满山乱跑，哪吒无奈地坐在洞口，自己百无聊赖地逗着哮天犬……
“二郎真君，”菩提祖师收了钓竿，依旧背对着他们，“我知道，你此来绝非只为公事，也晓得，一将功成万骨枯。”
“菩提老祖所言，杨戬不明。”杨戬低眸，一番话答得不卑不亢。
菩提祖师低声笑道：“明如何，不明如何？杨戬，你且过来让我看看。”这话却是放诞得近乎无礼了，杨戬却毫不在意，撩开下摆，足尖点地，只见白影翩然落在船头，渔船纹丝不动，杨戬缓步走到菩提祖师身边。
菩提祖师须发皆白，脸上零散布着褶子，肤色甚黑，身边放着一竿收起的钓竿，颇像当年渭水垂钓愿者上钩的姜太公，所不同菩提祖师的钓竿是真正的钓竿，鱼钩弯曲上有浮标，身边放着鱼饵，若不是
那双眼清明如许，倒像是年迈忠厚的渔民。
“你看，钓鱼要有饵，有舍才有得，”菩提祖师笑道，“孰是鱼，孰是饵？或者，我也正是那慕饵而来的贪嘴鱼。”
杨戬略一思忖，朗声道：“无舍哪有得？不贪嘴，怎生得饱？”
菩提祖师大笑：“哈哈，有理有理。”
这二者说的虽然是白话，但孙悟空听得却是茫然，无言地翻了个白眼：师傅，您这喜欢出谜题的习惯果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当初，他学艺时尚知道那日师傅假借生气之名，打他三下意指三更，背手而入关了中门，是教他从后门而去，但这二人来往的几句却是七窍通了六窍——他着实是一窍不通。
孙悟空斜眼望去，却见菩提祖师正对着杨戬说着什么，杨戬询问了几句，方点了点头。孙悟空百无聊赖地拎起刚才没有砸坏的香蕉，低头扒了一根，剥皮，开吃。要说以他的能耐，听听师傅和杨戬说话原不是问题，但他一贯敬重师傅，是以他们谈话之时，他便只专心对付眼前的香蕉。
正吃着香蕉，孙悟空听到一阵脚步，头也不抬，便扬手丢了一根香蕉上去：“吃香蕉么？船舱还有一堆葡萄。”
杨戬接过香蕉，听到葡萄一词，面色忽有些古怪：“菩提老祖走了。”说着，杨戬也开始剥起香蕉。
“哦，他啊，来无影去无踪的，俺老孙早习惯了，”孙悟空低着头继续猛吃，啃啃啃死命啃，俺老孙吃东西要紧！“别看他一脸死硬古板忠厚的，却是那口蜜腹剑？呃，不对，内里藏奸？也不对。总之，反正和外表完全不一样。”
“很有趣的评价。”面对孙悟空的唠叨，杨戬面不改色地蹲下，在船舱上吃香蕉的诡异姿势依旧透着优雅。
但见船舱之上蹲着两人，另一边虽无人，渔船却依旧维持着平衡，一个土布衣裳，面容平凡，手里一堆香蕉，香蕉皮在地上堆了一片，一个白衣翩翩，手拿香蕉皮，面露难色。
“哈哈哈，有趣有趣，太有趣！”在云端之上的菩提祖师回头看了一眼，顿时笑得和满地打滚的太乙真人有得一拼，哪里有刚才半点忠厚实诚的影子？
“此次你出门，不枉此行吧？阿弥陀佛。”
“小金蝉啊，你是无事不出三宝殿。我就知道马元此事，怎么请得动你这尊佛？”菩提祖师笑道。
对面的僧人合掌道：“你怎么不自己去照照镜子？也不知是哪位，因为真身是少年姿态长相太过年轻，从而不敢以真身示人，自称老祖爱托老。”
一来一往，俱是绵里藏针，一招一式，都是真刀实枪，却也都是废话，完全已经扭曲主题。然而，唇枪舌战的二位虽然意识到走题了，却也不肯松口半分。
“小金蝉，纵然我面相年轻，却也敌不过你这粉嫩招妖怪的老和尚有魅力。”
“客气客气。至少贫僧不用担心被徒弟看到真实样貌会失去威信。”
“哦，对了，我倒是忘了，小金蝉今次招惹的是凡间的老鸨，还有一只九尾狐。”拈着长长的白色胡须，菩提祖师不紧不慢说道。
“哦，贫僧也倒忘了，今次有人为了去见一个小辈，临水照了一个下午，就为了能够显得老成些。”
“为了我那乖徒儿，我乐意。”
“那也是贫僧徒弟，阿弥陀佛。”
“那就是协议达成？”
“自然。”
（以这样莫名其妙的废话都能达成协议，真乃强人也——《太乙手录》中，太乙真人曾经这么用朱砂小楷标注感慨。）
天上莫名其妙的两位暂且按下不提，且说在凡间的哮天犬听完王家大爷的故事，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瞄到了渔船之上。
哮天犬顿时惊异得简直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疑惑地看了一眼天空，哮天犬喃喃道：“奇怪，今天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啊？”
“哦，打李冰？没呢，谁敢？你说这李冰啊……”耳背的王大爷大声说着，比手画脚地又开始讲起哮天犬今天至少听了三次的故事。
哮天犬默默地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小犬俺明明是犬王，为啥要在凡间听一个凡人唠叨？
“杨……”哪吒匆匆而至，一句话尚未出口，便被眼前难得的和平景象惊得话语又吞了回去，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
“什么事？”见到有几名村民好奇地往这边看来，杨戬皱了皱眉，起身，拿着香蕉皮，缓缓沿着船头架着的木板走到哪吒身边，轻声问。
哪吒见到眼前情景，顿时明了，戏要做全套，凡间不比别处，心中又是钦佩杨戬大哥心细如发，又是懊恼自己险些就脱口叫出杨戬大哥，若是让有心人听去了，却不又是一场波折？
“杨……大哥……”哪吒倒吞吐了起来，抓了抓头，稚气的脸上显出一丝为难，“嫦……婵娟姑娘到了客栈。”抓耳挠腮地思索了半天，哪吒终于找到一个词来代替月宫仙子的名讳。
杨戬皱眉：“她来作甚？”
“她坚持一定要见杨大哥。”哪吒也是非常不解，嫦娥不在月宫清修，却来凡间找杨戬大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章廿二 漫道心思谁人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