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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游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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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三相规劝而两个月没有出宫的皇甫仁和,在西苑马球赛后,总算又有了出门的机会,尽管只是到上官燕的昭园逛逛。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异常的兴奋。
上官燕、欧阳明日和司马长风作陪,曾芥曾薜带着侍从随行伺候,一行人入了昭园大门,绕过门口的假山和莲池,沿着白玉大道北行,在昭园的第一渡口——升鸾台上了船。
“上官燕,你刚刚说这个池子叫什么大池来着?真的是名副其实啊!”十一月初,日头又好,天不算冷,皇甫仁和在船头吹着凉凉的风,看着粼粼的湖面和远处的凤栖宫,心情很是畅快。
“是交泰池,取的是《易经》泰卦,所谓‘天地交,泰’。不过说来和大确实也有关系,泰卦的卦辞就是,小往大来,说的是,只有屏退小人,让贤者入位,国家才能大治。”上官燕欲借机给皇甫仁和上上课。
“打住打住。”皇甫仁和连忙告饶,“好不容易出趟宫,就别再大治小治了。”憋在宫里念了两个月的书,他都快魔怔了。
众人知皇甫仁和并没有什么皇帝架子,见他那样,不由扑哧一笑。
“房相教得好吗?”上官燕一边问,一边随皇甫仁和在船头的茶桌旁坐下。
司马长风已在席中,闻得“房相”二字,略略向前倾了身,动作幅度很小,但还是没能逃过坐在一旁的欧阳明日的眼。
“之前还爱讲些治道文章什么的,不过近来说故事多些,十分有趣,跟说书差不多。”皇甫仁和对这个帝师,还是很满意的,至少和前面那几个相比。
“哦?”上官燕一手拢着袖子,一手端起茶壶给皇甫仁和斟了杯茶,继续问道:“都说了些什么故事?”
“前几日讲了唐太宗被魏征气得吹胡子跳脚,又舍不得杀他的故事。这个我之前在茶楼就听人说过,不过房相讲得更精细、更有意思、也更可信。”皇甫仁和喝了口茶,道:“这茶怎么甜甜的,又有橘子的香气?味道真好,再来一杯。”
“我哪懂这些,阿芥你说说?”上官燕的衣食住行,全由曾芥曾薜经手,曾薜重细节,什么事都分毫不差,曾芥却更讲求新意,总喜欢整治个新菜新茶。
“都不是什么贵重事物,不过是讨个巧而已。清明时节,取峡州茱萸的嫩芽叶,一株只取一叶,放在湘妃竹帘上于晴日下曝晒十日,至茶叶转红生香,制成茶饼。重阳时节,诸果成熟,以幽州山楂、青州红枣,建州桂圆和兖州肥桃四样,洗净切丁,再把茱萸茶饼打碎,果丁和茶叶放在一处阴干,填入桔子皮中,然后用桔花蜜拌红泥密封藏在老桔子树下。要饮用时就取出,撇了茶叶不要,和雪梨、苹果切片同泡,就可以了。当然,茶壶最好是常用来泡此水果茶的那只最好。”曾芥声音轻柔,娓娓道来,云淡风轻。
上官燕知道他时常捣鼓些新奇玩意,并不以为意,但也觉得确实是耗费人工物力。皇甫仁和和司马长风二人却十分震惊,这小小一壶茶,竟纳了东南西北中各地之物,期间车马劳顿、人工耗费,并不是小数目。
“房相可还讲了什么其他故事吗?”欧阳明日见众人注意力都被茶引了去,怕皇甫仁和再语出惊人,便将话题又引了回来。毕竟,上官燕的吃穿用度,常是连皇家也无法相比的。
“最近讲的多是唐太宗的故事,比如吏治整顿、军事改革和削藩减等,虽然不如魏征那个有趣,但感觉很是在理。”皇甫仁和又喝完了一杯茶。
上官燕和欧阳明日听完,同时拿起茶盏,低头呷了一口,抬头时眼神交汇,心思瞬通。
房乔当真好算计。不仅能准确地抓住皇甫仁和不爱读书、却爱听书的心思,还能把自己的计划寄托在故事里,一点点将自己的意思变成皇甫仁和的意思。皇甫仁和本来就有容人之量、能听忠言,先以魏征的故事为引,既博得好感,也进一步巩固了“忠言逆耳”,甚至是“逆耳必忠言”的印象。其后,吏治整顿、军事改革和削藩减等,其实无一不把矛头指向了手握官吏军队、拥有爵位封地的上官燕和欧阳明日,尤其是,欧阳明日。
想不到,欧阳明日告假不过一个月的光景,房乔就如此等不及了。不过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司马长风借低头饮茶之机,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了欧阳明日,但见他神色悠然,并无异常。
“大哥,你这身上可大好?还要休息多久啊?”皇甫仁和似受司马长风目光牵引,也望向了欧阳明日。他拥着一件雪貂领织锦大氅坐在圈椅中,身下垫着一张白虎皮,脚边是曾薜捧来的紫铜小火炉,皇甫仁和记得他一上船之后就坐下了不曾动。虽然还是眉目清俊,但看上去确实是元气大伤的样子。
“至少再过一个半月吧。”船转了向,暖阳直直地照在欧阳明日脸上,他不由半阖了眼,放松了身子,声音里透着几分慵懒。
“这么久!”皇甫仁和不由提高了声音,但见欧阳明日虽神色淡然却有着全然不容拒绝的意思,一时又软了下来,道:“这朝上没你,我都快镇不住了。”
“又胡说了,难不成长公主是摆设么?”欧阳明日神色未改,不过多了几分笑意。他虽不在朝堂,但诸事宛若亲见。他不在的这一个月,上官燕为了躲皇甫仁和在朝堂上的求助,每天能多喝下好几盏茶。
“不是不是,上官燕我……”皇甫仁和闻言急了,赶紧站起来向上官燕解释。
“你做得很好。”上官燕看向皇甫仁和,眼里满是赞许之意,继续说道:“能听忠言,有容人之量,若再多些决断,会更好些。”
“真的吗?”皇甫仁和一时间倒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四处张望,突然瞧见水上有座宫殿,很是奇怪,便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此时画舫已沿着凤栖宫外延绕行、向北进入了另一个大池中。在那大池中央,有一白玉台基,台基上耸立着一座宫殿,杖高的黄铜鸱吻一东一西顶着石绿屋脊,鸦青汉瓦下垂着一圈纯金铃铛,宫殿四面具是雕刻繁杂的楠木门窗,因出檐极深,整座宫殿势若欲飞。
相较于一旁凤栖宫的恢弘壮丽、举世无匹,这座宫殿则显得清贵幽质、遗世独立。
不过奇怪的是,这座宫殿不仅没有匾额、大门紧闭,而且也与周遭无任何栈桥相接。
“此池名曰燕好池,又称燕池,这座宫殿……”曾薜才答到一半,就被上官燕给截断了话:“原有个名字,不过没题上匾去,因着还没人住,也就不在意了。”
“正巧大哥在这,大哥那一手字写得最好,不如让大哥今日写了挂上?”皇甫仁和兴致勃勃地提议。
“等住了人再题吧,殿名与主人相称才好。”船自凤栖宫和那座无名宫殿之间开过,完全被笼在了凤栖宫的阴影之下,欧阳明日缓缓张开了眼,凤目深邃,却刻意躲开了上官燕的方向。
“是极是极,还是大哥考虑周全。”就在皇甫仁和说话间,画舫停在了凤栖宫东北侧的渡口,一行人下了船,沿着石径小路走了一段时间,自千岁山的东面上了山。
“这山可真像真的。”皇甫仁和走在了众人的最前头。
“这山确实是真的。建帝京的时候特地留了下来,原来打算以此为基础营建皇家园林的,后来,先帝允诺要给公主一座大靠山,就把这片地拨来建公主府了。”欧阳明日对于古今掌故,无不通晓。
“上官燕还需要靠山?”皇甫仁和苦哈哈一笑,道:“她自己不就是最大的靠山吗?”
众人行到林木稀疏的平地上,闻得左右皆传来水声,皇甫仁和四面环顾,道:“哪来的水?”
“千岁山上有三处瀑布,东面的唤作首禄瀑,西面的唤作福泽瀑,中间一瀑分为四脉,统称长寿瀑,这其实仿的是蛇头、蛇尾和龟足,与形似神龟的千岁山一起,比拟的是神兽玄武。入冬水小,若在平时,声音是震耳欲聋的。”曾芥上前说道,不改一脸笑意盈盈。
“就是那个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玄武?”皇甫仁和手撑着平台边的围栏,极目远眺。
“陛下好见识。”曾芥走到皇甫仁和旁边,以手指西,道:“陛下请看,园子西面的苇汀,势若白虎,东面的桃花溪,形似青龙,升鸾台两侧长堤则饰以红色回廊,宛如朱雀,正是陛下所言的四方四象。”
“上官燕,你这园子比皇宫还要气派呢!”皇甫仁和感慨道,侍从们闻言却都脸色一变,曾薜原本一直低垂着头,此刻也微微抬头观察皇甫仁和的神色。
上官燕看到众人的反应,心下有些无奈,大家都只道皇甫仁和没有皇帝架子,却不知道他连皇帝里子也没有。方才那句话,确实是真心在称赞这个园子,而非暗指自己有谋反之意。她心下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打破这一局面,就听到皇甫仁和继续问道:“这园子是谁设计的?好大手笔。”
“这可得去问将作大匠呢,毕竟连工钱都不是我付的。”相较于这个问题,上一个问题变得不再是问题,上官燕也懒得再去搅这一盘稀泥,索性调笑着揭了过去。
“虽不知道是何人设计,但凤栖宫的前门楼确是先帝钦点的手笔。”一直只默默指派着下人端这送那的曾薜突然走上前来,道:“陛下且看,凤栖宫前门楼的摇光楼、开阳门和玉衡阁,再连着西面的流光渡,对应的正是天上的北斗七星,而这北斗七星,正是天子车架。”言下之意,上官燕是承先帝之命辅佐皇甫仁和,并无不臣之心。
“这只有四个,怎么是对应北斗七星呢?”皇甫仁和显然没有理解曾薜的话中深意,反倒纠结着四与七的问题。
曾薜一时语塞,想不到这位皇帝陛下不仅理解力惊人,还缺乏文识。
“北斗七星剩下的三颗星是天枢、天璇、天玑,分别对应天、地、人,自不在这楼阁之中了。”欧阳明日出言解围。
“大哥你真是厉害,什么都知道,我看啊,你不应该叫赛华佗,应该叫万事通!”从一进昭园开始,短短时间内,皇甫仁和已经直接夸了欧阳明日三次,更不论其间表现出的倚重之意,燕王作为皇甫仁和的肱骨之臣,是实打实的了,甚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欧阳明日所揣度出的皇甫仁和的心意,却和其他人有所不同,这也使得他心下不由苦笑。已经一年多的光景了,为何他还是如此不适应当皇帝、一直没打消那个让位的念头?
“那是何处?”皇甫仁和转身抬头,发现高于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处院落,风格和底下那无名宫殿颇为相近。
“禀陛下,那是景惜山庄,燕主的书房。”曾薜又恢复方才那垂首恭顺的样子。
“景惜山庄,景惜山庄……”皇甫仁和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突然一拍脑门,道:“我说怎么觉得这么耳熟,大哥你那建在小丘陵上的书房不是也叫这个名字吗?”
燕王府里的景惜轩,是欧阳明日的内书房,皇甫仁和去过一次,还闹了把“景惜”解释为“爱惜景致”的笑话,因此颇有印象。
“景惜二字,取自杜子美‘岁暮阴阳催短景’之句,意在劝勉世人珍惜光阴、奋发学习。我觉得,这个名字,送给你的御书房最是合意。”欧阳明日的言语中,既有“景惜”作为书斋名,十分普遍之意,又未全部说透,反倒一句话直接戳在了皇甫仁和的痛点之上,引得众人低声发笑。
上官燕也不由低头轻掩了下嘴角,再抬首时,正迎上欧阳明日的灼灼目光,二人眼神一时交汇。
山岚乍起,吹动上官燕的镶银发带交缠上欧阳明日的织金冠带,浅笑澄眸相对,凤钗龙冠遥映,璧人无双。
司马长风独立在平台最内侧,望着二人的背影,心底的无力与绝望一点点扩散开去。
尽管他一次次选择了刻意无视,但这样的事实却越发鲜明活跃起来。在一开始,他还有勇气冲上前去将她带走,但这样的勇气却被这日益汹涌的河流一点点冲刷褪去,至于现在,他竟然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
宣政殿里的眼神相交,政事堂里的心意相通,于阳殿里的生死相托,在这一幕幕中,他拼命掩盖着自己内心的那个念头,但终究让它迸裂而出——他们看起来竟是如此……般配,画面完满,完全插不进第三个人。
低回的金燕印换下了冰冷的黑曜珠,挥洒的狼毫笔替去了纵横的凤血剑,素净的武士服褪成了繁复的褕翟衣,她在一条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步步登上王朝权势的巅峰,千条瑞气,万丈荣光,气势凌人,无人可匹。
唯有欧阳明日,能从容地站在她的身边,不局促,不尴尬,不对抗,风流天成,相得益彰。
那日在西苑,他听到了,赵翎对她说“他很好”,她低头一笑并不否认。那一刻,他内心的无力大于愤怒,绝望大于欲望。他不惧那些流言蜚语,但他却害怕她的动摇。
轻风渐歇,交缠的丝带缓缓分开,司马长风内心的绝望也随着落下的发带一点点平复下来。十五年杀家之仇,他都能坚持下来。她分明还如此爱他,他为何却要放弃?既然她走不回原来那条道路上,那他追上去就是了。
毕竟,司马家当年的权势煊赫,并不下今日的燕王府。
注:
千岁山:因山体似龟,取长寿之意,又公主千岁,故名千岁山。古代人习惯背山临水,凤栖宫的地理位置就是前临交泰池、后靠千岁山,同时,交泰言明空间之广,千岁意指时间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