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和尚，你可要好好管教这小魔头！要是还有下次，就算佛祖亲自求情，我也不会放过他了！”
武士气冲冲地把男孩扔在如来宝殿门口的石阶上。要不是碍于这小子生长在佛门圣地，恐怕早就被打的鼻青脸肿了。
一正和尚合掌念一句“阿弥陀佛”，送走了那个愤怒的武士之后，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俯身欲查看那孩子的伤。
“走开！不要碰我！”
男孩一只手捂着下巴，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愤怒的驱赶着老和尚。
看这架势，一正知道劝不下来，只好等他自己气消了，才会觉得痛吧。
于是一正起身进屋，准备招待即将到来的访客。
不远处，九月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和着扫帚的刷刷声，一胖一瘦两个扫地的和尚互相笑着摇摇头。
“一正大师真是遇到了苦主呀！”
“唉，佛门中人慈悲为怀，可怜清兴还是婴孩的时候就被扔在了寺院门口，也不能不管他啊。”
“不过一正大师太由着他了吧！”
“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石头清兴，当他不愿意出门的时候，就算放火烧房子，也不可能把他弄出来。”
突然，一块石头伴随着一声怒吼砸了过来，把两人吓得够呛。
“是胜猛！岛胜猛！”男孩子捂着半边脸叫道，“谁要是再叫错，就由我岛胜猛的拳头告诉他！”
“好啦好啦，不就是个名字，有必要这么生气吗？”胖和尚苦笑，“你那个‘胜猛’杀气太重，这里可是佛门清净之地呀。”
“走啦走啦！我们还有好多工作没完成呢！”看到男孩气得脸色涨红，不愿惹麻烦的瘦和尚连忙拉走了同伴。
瞪着远去的背影，男孩一腔怒气无处可发，便狠狠踢起台阶来。
“什么清兴，清兴，清兴！哼！都是这种软弱无能的名字害我打不赢！”
男孩回想起刚才那场打斗，心中愤愤不平，眉毛颤抖着虬结在脑门上，像两条缠斗不休的乌虬。
要是我没有率先出拳，而是趁他冲过来的时候闪身，再一拳砸向他的面门，赢得就是我了啊！可恨我当时竟然没有意识到这种战术！
是我不够强，才让那个肆意欺压农人的武士再次得逞！
是我不够强啊！
男孩懊悔的捶着地，完全没注意到一个身着枣色漆胴甲的高大武士朝自己走来。
因此，当武士用洪钟般响亮的声音问话时，还处于战斗状态、浑身热血沸腾的他条件反射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几乎撞在来者身上。
“一正大师在哪？”
“你说那个老不死的和尚啊？不知道。”男孩发觉自己失态，便故作镇定说道。
“喔，你就是那个叫做石头清兴的小子吧？看来想让你带路是不可能的了。”
武士的称呼正戳了他的痛处：“要是你不想挨拳头的话，就叫我岛胜猛！”
“哈哈哈！岛胜猛！”武士抚掌大笑，“这个名字跟僧人的气质完全不匹配嘛。”
“哼，你懂什么！”男孩不屑地扬起头，“这是个带来胜利的名字！”
“佛门中人可不尚争强好胜啊。”
“注意点大个子，我又没说要当那畏首畏尾胆小怕事的和尚！”
武士看着面前身高不到自己胸口却气宇冲天的小子，愈发感兴趣了：“这年头兵荒马乱，躲进寺院里吃斋念佛，可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美事呢。”
“那你为什么不赶快放下屠刀，皈依我佛？”男孩理直气壮的反问道。
“因为我还有天下的使命要完成。”被小孩子问得差点语塞，武士便有些报复意味的补充道，“你这年纪的小孩怎么会懂呢？”
末尾那句话让男孩很生气，但吸取了之前打架的教训，他没有过分纠结于斗气，针锋相对道：“我也有天下的使命要完成。你们这些大人是不会懂的！”
“哈哈，你也有天下的使命？你倒是说说看那是什么？”武士被男孩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同时他也非常好奇，想知道这个半大孩子除了一根筋地到处寻衅滋事以外，究竟还有什么力量能让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知道兴福寺有个石头清兴——哦不，是石头胜猛。
男孩也顾不上揣摩武士有点拿他取乐的心思，正色说道：“义，舍利而求正也。力，破正而获利也。在人们崇尚‘义’的时代，天下安康，八方和睦。而京都应仁变乱以后，人们发现了‘力’的带来的好处。一方面，‘义’只能损害自己的利益，而‘力’可将他人的利益据为己有；另一方面，因为‘义’有所顾忌，面对‘力’时不能肆意妄为，使得‘力’节节胜利，而‘义’逐渐败亡。就这样，无知的人们追求着‘力’，以为这样就能带来千秋万代的好处。可惜他们不知道，无义与暴力只能带来无穷无尽的战乱！天下之使命，便是终结‘力’的统治，建立‘义’的国度！”
武士注视着男孩因兴奋而颤栗的身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哪怕这番话是由受到良好教育成年人说出，武士也会激赏不已，更何况这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这也难怪一路上抱怨不已的村民们都说，石头胜猛总是用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扰乱他们的正常生活。这也不能怪他们，要怪，就只怪胜猛的观念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年龄，甚至超越了他所属的愚昧的时代。
之前把面前的孩子当作取乐的对象，竟没想到他带来了如此之大的乐趣！
“喂！大块头！”男孩朝武士挥挥拳头，“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啊！”
“当然了，”武士回过神来，声音变得庄重，“不过，你用什么去建立这个‘义’的国度呢？”
男孩咬了咬嘴唇，斟酌半晌之后，坚定的吐出一个字：“力。”
武士听罢仰天大笑：“以力取义，此乃吾武田信玄达成天下使命之道！”
不知为何，生平以来第一次，一股热流涌上男孩的心头。
明明对武士没有什么好感，但这个大块头，却不一样。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正已经在门口聆听许久了。
这时，信玄也看见了一正，远远打过招呼，一正便向他们走来。
看到男孩气色平缓了不少，一正欲开口提起治疗瘀伤的事，却被男孩提前发觉了。
“我才不敷那些臭烘烘的草药！”男孩抗议着，如同鸟儿一般轻巧的蹿到了高高的梧桐树上，然后冲着树下的两个大人做了个极度难看的鬼脸。
看着他们踱步离开，男孩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之后，被打肿的嘴角传来阵阵揪痛。
看来就算是天下大义，也阻止不了这该死的痛觉啊~
远处，久未见面的老友信玄和一正聊过些佛道玄理之后，话题又回到了男孩身上。
一正有些愧疚，但这愧疚掩饰不住他的自豪：“清兴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一定给信玄殿带来了不少麻烦。”
“哈哈，毕竟是孩子嘛。”信玄一谈到这个话题就很开心，“我小时候比他还顽劣呢。要说比不过，便是那颗聪明的脑袋了。对了，那些话是你教他的？”
一正苦笑着摇摇头：“也许是生来就装在他脑袋里的也说不定。”
信玄满意的笑了。这便是天赐给他的礼物呀！
“他似乎不愿意皈依佛祖。”
“佛需有缘人。”一正拨了拨念珠，“看来，我佛的清兴并不适合他。”
“那就让他回归胜猛吧！”冲着斑驳树叶中若隐若现的小身影，信玄吼道，“岛胜猛！给我下来！”
一正有些担忧。以胜猛的性格，你越是让他做什么，他就越不做什么。何况信玄这种命令的语气，说不定他可以黏在树上蹲个好几天。
“凭什么？！”在音量上不甘示弱的愤怒的声音。
“来我信玄处实现你天下之使命！何如？”
“老和尚不会答应的！”
“老和尚说，他不要你了！”
“骗人！”
“骗人是不义的！难道你认为我信玄是不义之人么？”
树叶嗖嗖的抖动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只有几片梧桐叶在空中打旋，然后恋恋不舍的落到地上。
很久。很久。
一个小小的身影踉跄着跑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震起了雾一般细碎轻盈的尘埃。
“师父，请……当我这忘恩负义的岛胜猛从来不曾存在过吧。”
“那孩子却是叫做清兴呢……”一正缓缓合上双眼。
“……是的。”
胜猛伏下身，脑门重重埋进土地里。
为了天下之使命。
为了武田之道。
伴着马蹄踏地的节奏，熟悉的事物远去了。
梧桐树的阴翳，如来宝殿的弯顶，唠叨的老和尚，八卦的小和尚，村民，武士，好人，恶人，还有那些细碎的恩恩怨怨。
黏在脑门上的那抹黑土里咸湿的液体，也渐渐被阳光带走。
于是干裂的黑土块散落，在身后的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