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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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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雪花絮絮。城,边界大乱,皇帝分心乏力。
十二月初,皇嫡长子暴毙身死,上悲极,令举国素稿。
十二月末,藩王举兵造反,历时一月。待镇平,上已沉疴。
深冬,飞雪不止。名门六大家族连同上奏,禀明为了社稷需要请回武将白家,力定保卫江山。上闻言踉跄,三息后,走笔启旨。
……
入春了,风依然有些发凉。
楼罗解下黑色的披风,将手放在胸口处,闭眼深吸一口气后笑了。笑容释怀,不比以往淡泊寡欲的模样。
拿起尘封在床铺下的利剑,楼罗表情又变得冷清。他略微歪了歪头,深深吐了一口气,而后只身走去皇帝内殿。
这嚣嚣的一路,无人敢拦他。反是遇见了的兵将和仆从,都恭恭敬敬喊他一句:“楼总督。”
楼罗沉默,半点也不停留。
直到进了内殿,看见卧在床上苟延残喘的皇帝,无视他欲喷火的双眼,楼罗道:“你的时日到了。”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我保你这么多年,竟是换来这样的结局!我——咳、咳咳——你该死!”
畜生?
楼罗看着他没说话,伸手做了个手势,即刻有属下压着一个头套黑袋的人进来。
皇帝察觉不妙,又咳了几声,虚弱问:“你又要做什么?!”
“交出秘药,否则杀了他。”
楼罗冰冷的语气以往让他觉得衷心可靠,如今却是催命符,急急要他西往!皇帝正要讥嘲他,却见楼罗一下扯开了那人的头套,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皇儿?皇儿?!”
“父皇!救我!救我!”
这人恰恰是已经暴毙身死的皇嫡长子。
“为了引你入饵,我亦是费了几番功夫。”楼罗轻描淡写两句话,已经将陷阱说清了。
皇帝看着这模样和声音都极其熟悉的人,想竭力否认,却又无法肯定。那是他最喜爱的儿子,虽养得骄纵溺气了些,但一夜之间身亡,让他如何不忧患!可如今——如今又说他是活着的?
“我都要死了,遑论还要保人。”
楼罗听了,点点头,而后手握剑柄,举剑就要朝那人砍去。
动作狠厉,半点不犹。
“住手!住手!住手……”皇帝浑浊的两行泪水在大皇子窝囊的讨饶声中就那么落了下来,半响,他哈哈大笑。反问:“楼罗啊楼罗,你连我都能用狠的,我要如何肯定这废子能在你手中存活下去?”
楼罗收回剑,利落放进鞘里,“我一介宦官,死了你,又得罪了藩王。若有了大皇子,兴许还有点活头。若大皇子争口气,还能从我这戏弄朝廷的佞臣中护住江山也未可知。”
他的话真真假假,让多疑的皇帝略微放下心来。他摸了摸手上苍老的斑点,吃吃笑了起来。
“去吧。我带你去。”说着他虚虚起身,没有再看跪在地上哭得瓮瓮的溺爱的孩子。
他的江山,已经不知不觉中,被麻痹错位。
*
楼罗找到白稚时,她还躲在山间,一双莹白的脚丫都浸在冰冷的溪水中。惊得他即刻走过去,拾起一边的罗鞋,抱起她放在平实的石子上。
白稚知晓是他,没躲没避。还嘻嘻笑着去摸他的脸,“楼罗你来了!你晓得吗?这儿的鱼虾也好吃。”说着她还探了探头,跃跃欲试想要下去抓几只的模样。
楼罗点点头将她放下,蹲着擦了擦她的脚,穿上鞋。然后系上衣袍,摸索下溪真的抓起了鱼虾来。
白稚泡脚的时候,表情漾漾又可爱。楼罗下水的时候,饶是大腿以下都冻得冰凉,都便无表情。捉鱼虾的模样就跟坐着冥思没两样,无趣得很。
白稚扔了一个小石子过去,扑通砸在他面前。
楼罗抬头看她。
“不喜欢你离我太远。”
楼罗点头,顺着溪水朝白稚的方向走近了一些,然后又埋头默默捉起了鱼虾。
白稚取来一片竹叶,放在唇间吹奏,高兴得很。
很快楼罗起了火,又将一些鱼虾统统清理干净弄熟了,叠在清叶上递给她。“稚儿,吃罢。”
白稚接过,咬了一口被烫得呼了几声。
楼罗用手扇了扇,撕开肉块送过去。白稚吃下,笑得弯了眼睛。
“你莫要贪玩儿。”他突然说。
白稚将一块肉放在他摊着的手上,示意他吃。楼罗接着却没吃,掌心慢慢握了起来,直至成拳。
“稚儿,莫要贪玩儿。”他又说。
“今日为何频繁喊我的名。”白稚疑惑,以往明明非要自己胁迫的。
“无事。”
只是想,多喊几句。
*
春四月,薄衫着身。新帝继位,楼总督因造反同谋,被压入天牢。
同日,新帝天牢探监,一身明黄庄重。将兵把楼罗推搡出来,期间恶意呸骂几句。
楼罗的衣裳都破了,上面还沾着鞭打后留下的血水。
“楼总督,还望包涵啊!”说着他们哈哈笑起来,希望能从楼罗脸上看出不同于冰冷的表情。
但楼罗一言不发,双手双脚受枷,任由他们打骂。
“你这个死样子做个谁看?!我呸。”
楼罗闭眼,拳打脚踢一一受过。
*
“啧啧,楼罗,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好似过街老鼠。”
新帝乃先皇胞弟,也是楼罗这次成功取到秘药的合作者。两个心怀不轨的人,无论合作因由是什么,最后结果达成即可。他皇室中人,继位堪堪无忧,而楼罗宦官身份,事成后被推出去替罪是理所应当。
楼罗看得清楚,却并不欲逃。大皇子身死是个差错,他力要拼搏,只得找了一个替身,赌先帝的心软。后来白家兴复,白稚名门之位已定,她也解了毒……
逃?要逃去哪里?
自己最想呆的,是她身边。如无法,死了也是一样的。
“朕实在恨透了你这幅样子!恶心!”
“旁人不知你齐整的衣裳下一具黑透了的心肠,我却知晓!东厂那些人,锦衣卫那些人,不都是你一手杀死的么?你有爱人,我没有?!龌龊!活该你像一只狗,活在这人间。死了,也当一条狗,走你的畜生道!”新帝一只脚踩在楼罗脸上,重重碾下去。
“可怜你——”脚下再一用力,楼罗疼得不住地咳嗽,溢出血来。
“哈哈哈,畜生——畜生——”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仿佛是见到了多么有趣不得了的事情。
楼罗也轻声笑了笑。
畜生?
对。畜生也对。
我就是她的一条狗。我想要做她身边的一条狗。
幼时受她恩惠……
但执念这种东西哪里看得清楚。我只知道,我想解了她的毒,孑然一身,我就只能净了身来到这吃人的皇宫。十三年,迎着狂风手沾血腥,其中不知出入生死几百次……我爬到这个位置,就是想靠近她。
靠近尊贵的、温暖的她。
靠近后,我半分热光都不会取。我可耻,却半点心机都不想用在她身上。
我就只是张着血盆大口,将一个个敌对她的人头利落咬下。我只想抵着她的裙摆,大声吠几声——用那种清脆而忠心耿耿的声音。
可她还是来了。
我不敢声张,怕不紧抿着唇,爱她这句话就要从口中跑出来。
她还是来了。
她吻了我。
可我哪里敢妄想?我哪里敢妄想?我不敢妄想。
每次听着她说话,我闭着眼睛,想象着:我是否能在她描述的每一个场景,偷偷加上自己。偷偷地即可,半点声息都不出。
我愿干净了结自己这黑暗的一生。
我不愿给高洁的她沾上半分污点。
只是不知,我死后,能否用全部苦痛朝阎王要个心愿?
我只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有个清白的家世,有一副好嗓音,能让风光霁月的她,望我一眼。
一眼就够了。
我是她的狗。
我愿意为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