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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十七章 一着棋错满盘伤 ...

  •   江湖里的各家间丝丝缕缕的联系本就多得很,常常是一件小事便牵涉到各家各门,而后在江湖里激起不小的风波。黑虎教自不必说,陈家虽行事怪异,江湖中的名声却也不小,如今黑虎教的少主在与陈家的家主成亲之际逃了婚,闹到两家翻了脸,势不两立,这事在江湖里引发的风波可就更大了。
      黑虎教到底声势要更大些,因而出事后不过一日,不少与两家皆交好的门派世家便与陈家断了来往。陈若雪年轻气盛,不比陈三姨老谋深算,当即便差人灭了离落霞山最近的一户满门以示警告。又过了两日,便听闻黑虎教的教主黑无惧将那逃婚的少主黑啸风逐出了家门,言明自此父子二人老死不相往来,紧接着那黑虎教的小少主便与教主大吵了一架,愤而离家,怕是也要同他兄长一般再不回家来了。
      “黑无惧好狠的心,竟生生与亲生孩儿断了关系。”尹松泽乍看是惋惜慨叹,可他脸上带着的却是轻松的笑意,“那黑旭阳自小与黑啸风亲厚,他径自闯进黑虎大殿里,怒斥黑无惧灭绝人性愧为人父。黑无惧一怒之下打了他,他便夺门而出跑下山去,一路打死打伤许多教众,至今都还未曾再在江湖里现身。如今黑无惧老贼可算是‘求仁得仁’,离众叛亲离又近了一步了!”
      彼时尹松泽刚奉黑无惧的令赶回万鲤港分舵来,忙连夜到了石桥镇,与其他五人通了个气。他刚讲罢如今黑虎教里的情势,鸿逸就道:“不想他竟当真逃了婚了。——蓝惠雪,那颗夜明珠到底有什么玄机?他托我们还与你时,窦兄弟念了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只当他是要说今生与你无缘了哩,还想了许久你为何竟不着急。如今看来,这里头有些东西,倒是须得你俩才能明白。”蓝惠雪将一直握在桌下的双手抬起来,在桌面上轻轻摊开,手心里一颗夜明珠熠熠生辉。她红着脸,含羞带笑地念诵道:“‘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这原本便是他的东西,他虽说是要‘还’,实际上却是‘相赠’。——你们懂啦?”
      “他倒肯动心思!”沙莎松了口气,欢喜地道,“如今总算是拨云见日了。那小子的死活我不管,可你前几日的模样当真是叫人心疼极了。如今你也总算笑起来,我也便放心了。”鸿逸、窦宇铭与唐昆阳也纷纷称是,蓝惠雪却敛了笑,叹气道:“还没完哩。往百草谷的路至今也没通开,咱们总不能一日日地在这石桥镇熬下去罢?如今已近腊月,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尹大哥,那位吴堂主近来如何?”蓝惠雪对吴笑身份的疑心,尹松泽是知道的,窦宇铭也是知道的,其余三人却不知道,因而也就不知她为何提起此事来。唐昆阳疑惑地道:“吴堂主?我未曾与他交过手,这厮如幕后谋士一般,不常抛头露脸,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如今老贼失了俩得力的儿子,总舵里顶事的也就方天煜、吴笑和我三人了,问上一问也是自然。”尹松泽不露声色地替蓝惠雪解了围,“黑啸风去落霞山时是吴笑跟着的。我与方天煜留在总舵里不曾跟去,这一路上他到底做了什么自然也不得而知,只听闻成亲那日,他在众人面前驳斥了陈家人,历数陈家老九一路来对黑啸风的轻蔑与不敬,将黑啸风说成是忍气吞声到无法再忍才逃婚的。黑无惧赞许他保住了魔教的面子,褒奖了他一番。那方天煜前阵子闯入汇城与官兵起了冲突,黑无惧对他甚是不满,如此看来,黑无惧下回闭关,会让吴笑护法也未可知。”
      鸿逸略一思忖,道:“细想来,咱们竟都未同吴笑交过手。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我们却对这位吴堂主几乎一无所知,这可不妙。——尹兄,你可知那吴笑是什么来头、武功又如何?”
      尹松泽摸着下巴,一面回忆着,一面缓缓答道:“这吴笑么,是七年前来魔教的,因智谋而被黑无惧看重,当了堂主。他的内功……算不得深,可他所学招式博学众长,甚是精妙。若当真动起手来,他怕是不在我之下。”他说完这个,又皱起眉来,道,“我这几日来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与几位说一声、透个底:青光剑法只求剑意、没有剑招,连内功也不非得是青光一脉的内功。我身在魔教,因而一直以来练的都是魔教的内功心法。虽说寻常都是不碍的,可咱们七剑的‘合璧’专克魔教这一门邪门的内功心法,合璧的时候我也不知是否会出什么纰漏。若是到时有什么万一……我自会拼了命撑到最后一刻,只是青光剑与那一本剑谱却都要托付给诸位了。”
      他这话说得沉重,众人听了都不由心下一凛,沉默了片刻。鸿逸头一个开了口,道:“尹兄若有所托,鸿某自然会办到。只是说到底,咱们最后都全须全尾,这才是最好的。七剑合璧之前,即便有需要合璧的时候,尹兄也不必参与,善自珍重便是。”沙莎忙也跟着道:“尹大哥,萱儿与我爹娘还得当面谢你呢,你可得好好活着。”
      尹松泽微微笑了一笑,跟沙莎道:“我倒也真想知道,萱儿若知晓我青光剑主的身份会是什么反应。”说罢,他站起身来,冲几人告辞道,“时候不早了,如今分舵虽是我当家,可到底人多口杂,我也不敢在此待久了。黑无惧前几日里暴跳如雷,方寸大乱,这几日他稍稍平静下来了,怕是要搞些大动作。你们都小心些,若有什么事我便想法子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你们都出来的话难免惹人生疑,诸位且留步罢。”
      众人于是也不曾送出门去,向他道了别,便各回各屋休憩了。
      彼时亥时已过,镇子里的人多半已睡了。石板路的街上暗而寂静,寒风吹得客栈前头的灯笼不住地晃着,尹松泽映在地上的影子也不住地晃。他走到那石桥旁时,忽然转回身来,往身后张望了一眼,只见客栈大堂里的灯也熄了,街上更是暗。巷子里有狗“汪汪”地叫了两声,而后又静了下来,只风声愈发大了。他狐疑地又张望了两眼,转回身去,快步跑了。
      他前脚刚出石桥镇,两个寻常行路人打扮的人后脚就打一条小巷里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
      这是姓楚的兄弟俩。两人的爹娘都是种地的,没念过什么书,也起不出什么好名儿来,在家里就“老大”“老二”地喊着。几年前闹灾荒,爹娘都死了,他俩便辗转入了黑虎教,跟着少主黑啸风办事。少主仿佛觉得“楚大”“楚二”之名起得太过随意,便给他二人更了名作“楚刀”“楚剑”。前些日子,少主与那陈家家主成亲前,护法尹松泽送了一件喜服给他,说是万鲤港分舵附近的渔村里巧手绣娘做的,少主不知为何竟将他二人叫了去,叮嘱他们查一查那渔村里的绣娘。这一查可不要紧:万鲤港分舵近旁的村子里哪有什么巧手绣娘?查来查去也只一个老妇还能绣上几针,却断然绣不出那喜服上那般好看的纹样。他兄弟二人合计了一下,大略也明白少主对护法的疑心,便一同跟踪起这位护法来。
      楚刀、楚剑武功不好,轻功却是这黑虎教里数得上的,这一日来护法并未发觉他们,反倒叫他们把行踪摸了个十成十。如今看着护法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了,楚剑就低声道:“哥,刚才你怎么不叫我往客栈里头去探听?兴许就知道护法见的是什么人了!”
      “你把护法当傻子不成?”楚刀骂道,“护法打扮与平日大不同,又是瞒着咱们来的,想来是干些见不得光的事。你贸贸然跑进客栈里去,万一叫人发觉了,可就活不了了。——护法连姓夏的都杀了,莫非还会对你手下留情么?”楚剑分辩道:“护法连姓夏的都杀了,又怎么会做对不起教主的事?兴许是他在这儿养了个娘们哩!”楚刀劈头盖脸地骂道:“蠢笨不堪!便是他来见相好的,若叫你撞破了,他一来面上过不去,二来也得知咱们兄弟正在查他。如今少主与小少主俱离了教了,没人护着咱们,多半还得叫他一剑捅死!你这许多年饭不少吃,却是只长个儿,不长心眼。”
      楚剑撇了撇嘴,道:“那你说如今该如何?”楚刀思忖了片刻,道:“咱们就假装是赶路的,先往客栈里住下,待明日看看那客栈里有什么人再做打算。”他说罢便抬脚往前走,楚剑却没动,只咕哝了一句什么,仿佛是“说到底还是要往客栈里去”,楚刀就停下脚步来骂道:“如今去跟刚才去岂能一样!咱们老子娘没了,你既缺心眼,事事听大哥的就是,当哥的还能害你不成?”楚剑喏喏地应了一声,跟着他走了。
      店家刚睡下,二人敲了几下门才有人来开了门。楚刀就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家乡话,道:“掌柜的,咱们兄弟是做玉石买卖的,得往万鲤港坐船去,这工夫了还有船不?”
      掌柜的打着呵欠道:“都半夜了,船夫都睡着呢!兄弟不如在我这小店里住上一夜,天明了再走。”说罢,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听口音兄弟是外乡人,怕是有所不知,这万鲤港边上可有魔教的分舵,两位这般过去,就不怕叫魔教的人劫了去?”
      楚剑就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来,连声道:“那不成,那不成!我哥还指着这钱讨媳妇呢,可不能叫他们抢了去。哥,咱住下罢。”楚刀道:“也好。”两人就跟着那掌柜的进去了。
      三人往客房走的时候,楚刀就跟掌柜的搭话道:“我瞧着这镇子颇小,可掌柜的买卖倒是兴隆,我瞅着好几间都亮着灯哩!”掌柜的小声答道:“说来倒也怪,这几个后生在我店里住了许久了,却也不往镇子上走动,不知是干什么来的。”他话未说完,旁边的一间客房门骤然开了一条缝,屋里一个少女笑道:“掌柜的管得倒宽,日日付的银子都堵不住你的嘴么?若是掌柜的厌烦了我几个,我等就往别的客栈住去。”掌柜的吓了一跳,忙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话未说完,“哐”一声响,那姑娘又把门关上了。掌柜的仿佛唯恐他几人搬走,往后楚刀、楚剑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应声了,后来还给那位姑娘送了一桶热水去赔礼。
      兄弟二人就这般住了下来,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到了大堂里,要了饭菜慢慢地吃着,想等掌柜的所说的那几个后生出门,好看一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物。然而那几人仿佛并不愿出门,只在屋里头喊了一声,叫掌柜的把饭菜送进了屋。
      “哥,他们不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啊?”楚剑趴在桌上,凑到楚刀耳边问道,“要么我假装走错了门,闯进去瞅瞅?”楚刀不置可否,只是说:“再等等。”于是两人虽已吃完了饭菜,却仍不肯走,掌柜的也不好收拾碗筷,一面打着算盘算账,一面不时抬头来瞅一瞅他兄弟二人。楚刀与楚剑甚是尴尬,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探探那几人的虚实,便硬着头皮仍坐在那。
      如此耗到日上三竿的工夫,掌柜的终究耐不住性子了,走上前来道:“今儿个天晴得好,风也不大,若要乘船可是再好不过了。”楚刀颇尴尬地笑了一笑,道:“我们再等个旁的兄弟,到时一块过河去。”掌柜的拉下脸来,甩了下衣袖,又踱回门口去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俩人终于耗不住了。楚剑站起身来,口里嚷道:“这狗娘养的莫不成是走在路上叫人宰了?哥,咱们路上瞅瞅去。”楚刀应了一声,同掌柜的道了别,便跟他一同出了门去。可刚出门不久,他又骤然折了回来,道:“掌柜的,我落了一封书信在客房里,你可见着了?”他回来得突然,喊得也突然,掌柜的不由吃了一吓,犹疑地道:“方才贱内拾掇客房并未见到……”楚刀打断他的话,道:“且容我去看一看。”他一面说着,不待掌柜的拦他,就冲进内院去了。
      那内院里比之方才多了一个年轻姑娘,面容清秀,脸上带着笑。这姑娘算不得极美的美人,可这副长相甚是可亲,看着讨人喜欢极了。楚刀昔日跟着少主黑啸风做事,自然识得这个姑娘。——这不是别人,正是冰魄剑主蓝惠雪。
      他认得蓝惠雪,蓝惠雪却不认得他。楚刀心里暗自庆幸,忙回自己住的客房转了一遭,出来时手里便拿了早备好掖在袖里的一封信。他向着掌柜的道了一声谢,快步跑了出去。
      楚剑就在巷子里等着他。二人一碰头,楚刀就道:“那客栈里住的一伙后生想来当是七剑了!好个护法,竟跟七剑搅到了一块去,得亏少主人眼睛毒,叫咱们兄弟查了一查,不然还不坏了大事!”
      “这虽是大功一件,可少主人说过,叫咱们向小少主禀报。”楚剑为难地道,“如今少主人与小少主都不知在哪呢,咱们这桩立功的事,难不成就憋在心里不说了?”
      楚刀听到“大功一件”,两眼都放起亮来。他道:“少主人与小少主不在教中,那自然便要报给教主了。若是来日护法——呸,那姓尹的对教主不利,咱们岂不辜负了少主人!听闻近来教主要亲率人捉拿七剑,咱们探得的这些也正好能顶事;事不宜迟,你我这便探听了教主的所在,快马赶去罢!”楚剑自小事事听大哥的,如今自然也无异议。二人留了个心眼,没往那护法尹松泽所在的万鲤港分舵里去,而是快马往离此处最近的汇城分舵赶去了。

      两人这一番动作,尹松泽等人自是不知道的,因而那五人仍在石桥镇住着,而尹松泽依旧在万鲤港分舵守着。没几日,汇城分舵送了信来,说是教主自汇城分舵出发往万鲤港分舵来了,他便忙令手下人将这分舵打扫收拾出来,又提前依着黑无惧的口味备下了饭菜。待到黑无惧到万鲤港的那一日,他一早就在码头上等着了;而黑无惧刚下船,他就带着一众属下朝黑无惧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属下参见教主。”
      彼时已是年底,黑无惧两眼眼白上的血丝愈发多了,脸上笼的一层黑气也愈发浓,脸上的皱纹与额角的丝丝白发叫他看起来骤然老了十岁一般。好在如今还只是十一月里,他体内内功带来的邪气倒也还压得住,因而他神色如常地叫尹松泽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慨叹道:“护法!那两个不孝子走了,孤王如今也只能倚靠你们三人了。教中事务你一向也管得多,如今更是辛苦了。不过你放心,孤王心里明镜似的,定不会亏待了你。——教中其他人也是一样。”
      “有教主这句话,属下们便是再苦再累心里也痛快。”尹松泽笑着冲黑无惧一抱拳,而后转身朝众属下道,“弟兄们可听见教主所言了?你们只消好好替咱们教主干活,来日好处自是少不了的。”那一众黑灰衣裳的手下如今列成了几队,都站得笔直。最前头站着的一个便高举起手中长刀来,呼道:“小的们誓死追随教主!”其他的也就跟着他举起手中兵刃来,喊道:“誓死追随教主!”他们人多,虽说喊的声音算不得多么齐,可气势上倒也丝毫不差,直沿着河岸传出半里地去。黑无惧满意地点了点头,跟着在前头引路的尹松泽往分舵里去了。
      待到了分舵,黑无惧在前厅正座上坐下了,尹松泽就站在厅中汇报近日来万鲤港分舵的诸多事宜。
      “近旁有一大户姓周,听闻与陈家渊源颇深,属下一直派人盯着。”尹松泽平静地道,“那日截了他家与陈家家主陈若雪手下陈曦来往的信,她竟想着借周家的财力来与我教作对。属下想着,先前她家杀了为我教效力的李归元李大侠,这笔账还没算过,便差人依着上回陈家人动手的模样也将周家人灭了门。”
      黑无惧点头道:“干得好。”尹松泽便接着又道:“七剑狡猾,属下已派出人去查了,可还不曾有下落,是属下的过错。”
      “倒也不算过错。”黑无惧竟也不曾发怒,“那几个后生倒是心机颇多。可惜了他们脑袋不活泛,非要同孤王作对,那便莫怪孤王容不下他们。”
      “是。”尹松泽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接着道,“分舵四周村庄众多,以往常有不懂事的属下去渔家、农家劫掠。这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说出去到底坏的是我教的名声,属下便来了个杀鸡儆猴,倒也顶了点事。”
      “确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护法想得周到,难为你了。”黑无惧夸赞了一句,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你如今也这么大了,办事这等利落,思虑这般周全,倒叫我想起你义父夏晨来。昔日他为孤王做事,也是这般尽心尽力、思虑周全,只是不想这份周全下竟包藏着祸心,孤王便不得不杀了他。”
      尹松泽面上的微笑僵了下,而后消失了。他皱起眉来,往地上一跪,抱拳道:“教主,姓夏的是忘恩负义之人,这等‘义父’属下万万要不起,因而属下已同他势不两立了。属下昔日糊涂,认贼作父,如今想来便羞愧不已,只求教主在小的们跟前给属下留个面子,莫要提起他了。”
      黑无惧低头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露出些赞赏的神色来。他道:“好!孤王便给你这个面子。快起来罢,找个椅子坐下。”待尹松泽道过谢,小心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他就又道,“如今放眼教中,方天煜、吴笑你们三人之中,你年纪最轻,可要论起能干来,你得排在他们两人前头。”
      尹松泽忙又站了起来,抱拳道:“多谢教主夸赞。只是方堂主勇武,吴堂主睿智,而属下年纪尚轻,断然比不上这两位前辈,还得多多向他们学着才是。”
      “孤王说你担得起,你自然是担得起的。”黑无惧笑起来。虽说是笑,可因着他脸上那一团黑气,这笑容便叫人心底无端生出几分冷意来。他道:“吴笑计谋颇多,可到底是老了;方天煜正当盛年,却是个有勇无谋的,今年接连失利多次。先是放跑了那小长虹剑主,后来在阳城又叫这长虹剑主跑了。待到了汇城,非但没拿下七剑,竟还跟朝廷的人起了冲突!这回我令他与吴笑带人去石桥镇围杀七剑,想来应当如瓮中捉鳖。若是这回再出了岔子,孤王定要好好罚他!”
      尹松泽一惊,道:“石桥镇?教主是已有了七剑的下落了?”
      “魔高一尺——”黑无惧手中把玩着两个上好的玉球,笑道,“道高一丈。”
      尹松泽迟疑了一下,继而跟着笑起来,道:“是。几个毛孩子,自然不是教主的对手。先前他们多少次侥幸逃脱,如今教主亲自坐镇,这等事自然是不会再有了。”黑无惧道:“说得好,如今咱们只消坐在这里,等着吴笑与方天煜的消息便是。——你近来料理分舵事务想来也累了,孤王准你休憩上两日,四处玩玩去。”
      七剑下落被黑无惧得知,这无疑是现下尹松泽最怕的事了。心底最怕的事骤然成了真,他一时也顾不上多思量什么,谢过了黑无惧便赶回自己的卧房去。他拿了常用的那柄剑,想着来日赶路怕有要用钱的地方,就又随手拣了几件珍珠、玉石一类的物件带在身上。带齐了这些东西,他便出了分舵,乘船到了河对岸,到下游又乘船折回这一侧岸边来,而后匆忙往石桥镇赶去。他心里急,脚下走得也就急,飞也似的往前赶。这段路本就不长,原本也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到的,如今他更是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到了石桥镇外头的陈村。
      眼见远远地已能望见石桥镇的石桥了,他却骤然停下了脚步。
      若是那方天煜带了人来围杀七剑,那如今即便不是正喊打喊杀,石桥镇里也断然不会如此平静!
      尹松泽望着三个端着木盆、拿着搓衣板说笑着走过石桥的妇人,心里暗叫不好,背上也一下出了汗。一阵风吹过,吹干了他背后刚沁出来的冷汗,他顿时觉得身上心里刺骨一般的冷,不由打了个寒战。
      “当真是大意!”尹松泽在心里骂着自己,手上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手心之中,“一朝棋错,这十几年的工夫全然白费了!只是说来也怪,黑无惧老贼是如何疑心上我的?莫非是那件喜服露了什么破绽了?”他想罢,又骤然变了念头,“老贼既提起石桥镇,想来是连他们的下落也已知道了。如今看来,方天煜与吴笑的人马还未到,我得快些去告知他们才是。”他如此想着,便压下心头懊恼,拔腿要往石桥镇里去,可刚跑了几步,就听得“嗖”的一声轻响,尹松泽头一偏,一支闪着寒光的利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直又往前射了几丈远才落了地。
      “好个忘恩负义的护法。”他身后传来少年人轻柔又带些女气的声音,“教主差属下来取你的命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一直跟着尹松泽办事的、自陈家跑出来投奔黑虎教的李若雨。
      如今已近腊月,李若雨却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更显得他身形纤细如女子;那扎紧的袖口里伸出来的是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手里握着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一把古朴的大弓;他身后背着个箭囊,里头装了有十数支箭,叫人看了不由担心这些箭会把他纤细的脊梁压断。
      尹松泽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四周,见这四周仿佛竟没有别的人,心里非但没有放松,反而隐约有些不安。他定了定心神,才抬眼看着李若雨,道:“别来无恙。”李若雨迎着尹松泽的目光看回来,神色里带了几分轻蔑。他微微笑着,两根手指自箭囊里捏起一支长而锐利的箭来架在大弓之上,这才道:“小弟无恙,护法却有了麻烦了。”这一句话话音刚落,就听“嗤”的一声轻响,尹松泽长剑出鞘,直削向李若雨握弓一手的手指。
      昔日在魔教的时候,尹松泽处处留手,从不叫人看出自己武功的深浅,因而即便是向来随他办事的李若雨,如今也没意料到尹松泽出手竟是如此之快。——箭原本已在弦上,可不待李若雨拉满弓,那反着冬日惨白日光的剑刃已朝着他的指节斜劈而下!李若雨忙将握弓的手往下压了两寸,这才没被他一剑削去手指。
      这把弓是李若雨昔日逃离陈家的时候偷带出来的,虽是竹木所制,可韧性极好,也耐得住刀劈斧砍。如今尹松泽接连几剑当头劈来,李若雨来不及拉弓射箭,便将内力渡到了弓上头,以弓格挡。而尹松泽剑动得快,内力却还不曾跟上,因此剑劈在弓上,竟似劈在石头上一般,只震得那弓“嗡”的一声闷响,上头留了个白印子。
      尹松泽不由赞叹了一声,道:“好弓!”只是赞叹归赞叹,他依旧不敢松懈——那李若雨长于弓箭、暗器上的功夫,若是二人间拉开了距离,局势便对尹松泽不利了。共事几年,尹松泽早摸清了李若雨的路数,自然也知道如何对付他,他紧跟着李若雨,始终不肯叫他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来,又将手中长剑舞得剑影纷飞,或砍或刺或挑,接连袭向李若雨周身要穴。这几招有实有虚、有轻有重,李若雨一时分辨不清,便只得招招式式都使出全力来应对。尹松泽使的剑轻盈灵动,李若雨的弓却是极重的。这般下来,不过片刻工夫,尹松泽剑使得愈发快了,李若雨却没了力气,挥弓格挡的动作也笨拙了许多,几次险些没叫尹松泽伤到。
      “贤弟,为兄看你是累了,不如且歇歇,来日再切磋武艺。”尹松泽脸上浮现出笑意来,又是接连几剑挥出,最后一剑极用力地点在李若雨的弓上,而后他借着李若雨往前推回的这股劲,飞也似的朝后跃出几丈去。
      李若雨打了个趔趄,再站稳时,尹松泽却已在十几丈外了。李若雨自知上了当,登时涨红了脸,弯弓搭箭,大喝一声道:“叛徒休走!”
      这一声喝罢,尹松泽就听得利箭破空之声,细听时竟是从不同方向来的三支箭:一支自然是他身后李若雨射出来的;还有一支他看见了,正朝他面门射来;那第三支箭离得尚远,一时也伤不着他。他顾不上细细分辨这第三支箭的方向,一侧身避开了正面而来的利箭,站稳再看时,却发觉那竟是一支竹木做的箭,箭上竟没有箭头。
      这支无锋箭不偏不倚,正与李若雨放出的利箭在半空之中对上了。只听得“噼啪”“喀啦”几声响,这一支箭被那一支自中间劈了开来,分成了四五片竹劈,可向前射出的劲头竟丝毫不曾减弱,几片竹劈如那“天女散花”的暗器手法一般,径直射向后头李若雨喉咙、胸腹的几处要穴。而李若雨那一支箭,则被第三支箭打横撞上,一下偏着飞了出去,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好精准的箭法,好厉害的功夫!
      尹松泽心里暗叹一声,心知是陈家的人来了。近来陈家与黑虎教有不两立之势,如今尹松泽叛离魔教之事除却七剑之外,只黑无惧、李若雨知晓,在陈家人眼里他自然还是那个魔教护法。他唯恐陈家人要拦他去路,忙朝着最近的一栋房屋跑过去,纵身上了房顶,也不顾这户人家的惊叫,兀自张望着找寻那两个陈家人的所在。
      “谁在装神弄鬼!”李若雨仍站在原地,脸上却显出几分慌乱的神色来。他仿佛已方寸大乱了,手中的弓箭不断调整着朝向,一会儿是朝着尹松泽,一会儿却又是朝着一棵树,抑或是一簇草。他这般疯狂地往四周张望了片刻后,那棵被他的箭钉穿的树后骤然走出来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姑娘还是孩子身量,却要学大人穿了纱裙,拿布帛勒出杨柳细腰来,更衬得她手里那柄大弓沉重极了。
      李若雨一看见她,当即拉满了弓,一支箭正朝着她面门射去。那小姑娘不慌不忙地举起弓来格开这支箭,笑道:“呀,我当是谁呢,不想竟是小舅舅!——小舅舅,我跟你商量个事:家主姨姨要你的命哩,你是自己把脑袋送上来,还是我们来取?”李若雨看着她,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来。尹松泽原本以为他下一瞬就要冲上前去与那小姑娘搏杀了,可接着一旁的矮墙后头又走出个年长些的姑娘来,也是背着箭囊,提着一把大弓。
      那姑娘不曾去看李若雨,却直直地瞅着猫在屋顶上蓄势待发的尹松泽。她道:“尹护法,你与这畜生如今是敌是友我等不知,也不想管,今日我们只想理一理陈家的家事。尹护法若是聪明人,如今便该退到一旁看着。”尹松泽略略思忖了一下,就自屋顶上站起身来,冲那两个姑娘抱一抱拳,道:“在下青光剑主,现下还有事要去料理,先走一步了,两位姑娘请自便。”他唯恐夜长梦多,是以说完便立时要朝石桥镇里去,却骤然听得那李若雨叫道:“嗬,好一个青光剑主!我原本只当你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与七剑纠缠在一起,却不料一直都包藏着这许多祸心。嘿嘿,教主原本也是要我拖住你便好了,如今想来方堂主、吴堂主也快到了,我这事便算是办成了。即便死了,我好歹能得个好名声,比不得你这等不忠之徒!”
      如今李若雨几乎已是走投无路,他骤然喊出这般话来,尹松泽略略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若落到陈家人手中,命自然是保不住,死前兴许还要受许多羞辱,因而他便用这些话来激尹松泽,好求一个痛快。
      可这话说出来却是适得其反:尹松泽本就不欲与他纠缠,听得这拖延时日之话则更是心里着急。他脚下不停,仍兀自朝着石桥镇奔去,那两个姑娘果然不曾来追他。他奔出几步后,就听得后头打了起来,那个年纪轻的姑娘尖而细的嗓音听得格外清晰:“小舅舅,我瞧着你的武功跟这位大侠比是差得远啦,你们教主向来是个外强中干的,怕得罪了咱家,就派你来送死哩!且你放着正道不走,偏生要与魔教为伍,你除去骂名又能落得什么了?”
      尹松泽想一想黑虎教,又想一想陈家,一面在心里暗暗骂了句“狗咬狗”,一面跑进石桥镇,径自闯进客栈里去,直截了当地拍了鸿逸等人的门,叫道:“快些走,魔教的人就要来了!”
      却不想开门的竟是窦宇铭。
      那毒郎中穿着件长衫,不系腰带,也不绑绑手,拖着个长袖子,跟唱戏的似的。他斜了尹松泽一眼,满眼里透着不信任,道:“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魔教的护法吗?”尹松泽心里着急,一把就把他搡个趔趄,又从他身边挤过,快步走进屋里,找了鸿逸与唐昆阳,道:“那老贼知晓你们如今在石桥镇了,老贼的人与方天煜、吴笑的人随时都会赶来,你们快些离开这里!”
      鸿逸立时站起身来,道:“尹兄弟,你呢?”尹松泽道:“老贼如今已知道我与他不是一心了,那不如挑明了。青光剑在我家旧宅下头埋着,我得去取一趟;你们先走,咱们腊月底往百草谷一带会面。”唐昆阳道:“你独自一人前去,若是碰上魔教的人怕是应付不来,要么——”尹松泽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快步就往门外走,口中道:“我多年来早习惯了孤身办事,人一多反而碍手碍脚。在下先行一步了!”
      事不宜迟,鸿逸当即去叫了蓝惠雪与沙莎。几人平日里总防备着魔教突然袭来的情况,马早买好了,房钱提前交着,行李也都是收拾好的。如今几人把包袱一背便走,连多付的房钱都顾不得去取了。
      几人前脚刚走,魔教的人马接着就自西边、北边两条路跟了来。于是几人策马往东,沿着旷野一道奔去。
      未曾开垦过的旷野一望无际,枯黄的野草趴倒在地皮上,即便底下有个坑洞甚至是泥泞沼泽,那都是看不清的,凶险极了。鸿逸策马跑在最前头,心里不由暗暗懊悔选了这一条路;然而若不往旷野之上来,那便势必要沿着河岸边的大道走,而这条大道再往东,便是一侧峭壁,一侧湍流,到那时若是魔教的人前后一堵,他们便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如此想来,这凶险荒野竟真成了他们唯一一条出路了。
      这般奔逃了半日余,几人骑的马都渐渐慢了下来。沙莎抬眼朝四面望望,见四面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便急得嚷道:“鸿逸,咱们得跑到什么时候去?再这样下去马都要累死了!”
      魔教的人来得突然,又是自两头追了来,几人先前想的逃离路线一时都没派上用场。对这一带的地形,鸿逸也只从客栈掌柜的口中得到过些许大略的消息,他心里又何尝不着急?因此他回话时犹豫里也带了几分烦闷,道:“且撑撑罢!待到了掌柜的所说的那个地方就能暂且歇上一歇了。”几人都骑着马,纵然离得近,却也隔了有几尺远,说话时声音就大,未免魔教的人也听了去,鸿逸便说得含糊,好在几人先前商量过,倒也心里都有数。
      先前鸿逸问过那客栈的掌柜:“东边这一带荒野这般多,为何竟没个村落?”掌柜的道:“少侠有所不知,原本东边是有个村的,村里的都姓周,现在万鲤港一带姓周的祖上便都是那边村里的。”鸿逸配合地道:“啊哟,那么如今这个村为何没了呢?”掌柜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听闻一百多年前天生异象,村子外头的几块大石头骤然滚了进去,成了个迷魂阵。那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也出不来,生生就给困死在了里头!现在人们都管那个村叫‘迷魂村’,你们可别随意往东走,万一一个不小心进去了,非得死在里头不可。”
      后来鸿逸将此事说给众人听时,窦宇铭就嗤笑道:“这等传闻我听过不止一个,这等‘里头的出不来、外头的进不去’的村落我也见过不止一个,不过是耍了个奇门遁甲的花招罢了,如何就传得这么神了?”旁人哈哈一笑,没多在意,鸿逸却留了个神,向会些许奇门遁甲之术的唐昆阳打听了一番,待他肯定了窦宇铭的说法后,鸿逸就想着若有什么万一几人可先往那迷魂村里避上一避。这原本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却不想今日竟当真沦落到用上它了。
      冬里的白日短,过午后没多久天色就黯淡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云把日头遮了去,凛冽的夜风刮起来,不由分说地灌进几人领口里。即便几人内功深厚,不似常人那般畏寒畏暑,如今却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把衣领往上扯了扯。而几人当中如今身子最弱的要数蓝惠雪了。前些日子里,她日日忧虑,即便窦宇铭日日熬了汤药灌给她,可她到底还是消瘦了许多,脸上也常带着倦色。如今奔波了半日不曾休憩,又这般冷,她脸色苍白,打着寒战,后来更是险些没跌下马来。
      沙莎原本与她并驾齐驱,这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而后勒紧了两人骑的马的缰绳,叫道:“这不行,惠雪熬不住了!鸿逸,你带她一下。”蓝惠雪脸色苍白,几乎已伏在马背上,可她还是立时夺回缰绳来,反驳道:“若两人共乘一马,马儿定然跑不快,迟早叫人家追上。我没事,咱们耽搁不起,快些走罢!”
      “我的祖宗!”沙莎急得险些没跳起来,“罢了,你在前头走,我在你后头跟着,万一你掉下来了我还好捞你一把。”她话音未落,唐昆阳就赶上前来,道:“你捞她一把?你自己不掉下去就是万幸了。大小姐,快点前头去罢,这交给我就是。”若在平日里,沙莎准得为了唐昆阳这几句话跟他吵上几句,可如今事态紧迫,沙莎想着到底唐昆阳的力气比自己要大些,也就没跟他计较,只颇担忧地看一眼蓝惠雪,便快马加鞭又赶上前去。
      耽误这片刻的工夫,后头魔教的人马便又跟近了些。他们到底人多,东西也带的齐备,天色刚见暗就齐刷刷点上了火把。眼瞅着那亮亮的火光渐渐近了,几人还是如见不得火的野兽一般,心里都隐隐有些发慌。正这时,鸿逸忽然喜道:“快到了。”几人抬头一看,果真前路上黑黢黢的一团已能看见了。几人心里头登时就多燃了一团火似的,身上也凭空多了不少力气。沙莎欢喜地喊一声:“走了!”喊罢,她将手中马鞭一甩,呼喝一声,好似个马贼似的驾着马径自越过鸿逸到了最前头。
      纵然情势紧张,鸿逸看见她飘扬的发辫时竟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学着她先前说蓝惠雪时的语气,叫道:“我的祖宗!你且跑着,万一你掉下来了,我好在后头捞你一把!”沙莎头也不回,叫道:“你自己不掉下去就是万幸了!”几人骤然见了希望,这工夫心里都轻松了许多,就都笑起来。
      虽说那“迷魂村”已能看见了,可这荒原之上乍看近的距离,实际上却不近,几人又跑了好一阵,直跑得马几乎迈不动步子了,才终于到了。
      这里果真是个村子,只是看起来荒芜已久了:村子里一点光亮都没有,靠着身后的火光,能看见里头仿佛有不少房子已塌了,枯草遍地,一点生气都没有,荒凉里还透着种说不出的诡异,没来由地让人心慌。村子外围稀稀落落地用一人高的大石板围了一圈,外头又用半人高的石碑围了一圈,几人下了马往里跑时,抬眼往那石碑上看了一眼,却见那石碑竟是墓碑,沙莎不由惊得“啊哟”叫了一声。
      唐昆阳却不慌张,只抬眼看着那村子,道:“我若是没看错的话,这村子外头是个八卦锁魂阵。”沙莎听得“锁魂”二字,不由打了个寒战,刚要往里走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极稀罕地露出了畏惧的表情,她道:“怎么——里头锁着什么东西?”窦铭可算逮着了机会好攻讦沙莎,他嗤笑一声,道:“嘿,大小姐,你竟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是二百年前荒山老人所创阵法。”唐昆阳截下他的话,道:“虽叫作‘锁魂阵’,可鬼神之说自然都是虚的,里头锁的便只能是困住了出不来的人了。”魔教的人愈发近了,已能听见他们的呼喝之声,唐昆阳就又催促道,“快些进去罢,我会的不多,可把他们挡在外头倒也不是难事。”
      沙莎却不肯挪步,她看着唐昆阳,脸上满是畏惧的神色。她道:“锁的是困在里头出不来的人?那我们来日可该怎么出来?”鸿逸抬手拍一拍她手臂,道:“唐兄既说让咱们进去,那就定然有出来的法子,具体如何出来,等进去了再细听唐兄说罢。”沙莎许是吓昏了头了,竟也没对他恶言相向,极乖巧地跟着他进去了。
      蓝惠雪自打下了马便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走在最后头。待鸿逸带着沙莎绕过石碑进了迷魂村里去了,窦宇铭就冲她喊了一声,唐昆阳则快步朝蓝惠雪走过去。身后的火光渐渐近了,蓝惠雪想来也有些慌张。她应了一声,脚下加快了步子,朝着几步外的唐昆阳走过来。可就在这当里,只听得寒风中“嗖嗖”作响,几十支利箭就朝着几人射来!
      射箭的人箭术自然比不得李若雨与陈家人,可这箭多而密,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饶是几人武艺算得上高强,到底还是应接不暇。唐昆阳与窦宇铭被逼得后退了几步,却尚能自保;可几步外的蓝惠雪本就比平日里虚弱不少,这时一个没躲开,一支箭就钉进她肩头里去,带得她一个趔趄跌在地上。魔教的人见她倒地,便不曾再放箭,只快步跑上前来,先将蓝惠雪围了起来,又朝唐昆阳与窦宇铭逼过去。对方人多势众,可二人自然不肯放着蓝惠雪不管,窦宇铭犹疑了一下,就道:“老子上去跟他们拼了!”
      风呼呼地刮着,吹得那火把上的火苗危险地横斜着,仿佛就要点燃了旁边人的衣帽一般。蓝惠雪用未受伤的一手撑着身子爬起来,透过魔教教众身体之间的缝隙望着唐昆阳与窦宇铭。
      火光照映下,她竟扬起嘴角笑了一笑。
      “走。”她一面平静地冲二人说着,一面伸手将肩头箭镞生生拔了出来,“我死不了。”
      二人略略一迟疑,唐昆阳道:“你——”蓝惠雪就厉声喝道:“少废话,走!”如今几人之中能使得动这迷魂村里锁魂阵的只有唐昆阳一人,且蓝惠雪虽然激动,可看起来倒也清醒。唐昆阳略一迟疑,便抓住窦宇铭的手臂,一把将他推进迷魂村里去。他自己紧跟着也进去了,且运起内力来,推得村子外的石碑动了位置。
      说来也怪,他明明只推动了一块石碑,旁的石碑却也都动起来,惊得刚追到村子外缘的魔教众人纷纷停下脚步,惊惧地叫起来。有的石碑骤然沉进地里,有的挪了位置,还有的自地下冒了上来,一时间只听得“喀啦啦”响声不断,再看时已没了唐昆阳等人的踪影了。
      蓝惠雪肩头的伤口不住往外流着血,眨眼工夫便染红了半身衣裳。她趔趔趄趄地站起来,转身朝着魔教领头的一人笑道:“杨一笑,你倒是来杀我呀!”
      影影绰绰的火光之下,魔教二堂堂主吴笑漠然地望着那左手持剑、疯了似的冰魄剑主蓝惠雪,摆一摆手道:“拿下。”
      手下人方才正为了蓝惠雪那一声“杨一笑”议论纷纷,可如今见自家堂主这般冷静,说了两句也就渐渐噤了声。一个上前来,低声道:“吴堂主,教主的意思是,见到七剑便格杀勿——”吴笑不急不恼,只微微笑了一笑,道:“你好大的本事,看来我老了,竟不知教主的安排?这堂主是该你来当了。”那手下人却仿佛吴笑要杀他一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道:“属下知错了!”吴笑不再理会他,只抬眼看着蓝惠雪,微微摆一摆头。有前头那一个做例子,其余的也不敢质疑吴笑的决断了,立时便有两人拿了绳子冲上前去。
      这两人都是魔教里最下头的杂兵,武功自然不济。待他二人到了蓝惠雪近前,还未及动手,便见寒光一闪,那伤了右肩、左手持剑的冰魄剑主骤然暴起,一剑划断了其中一个的喉咙。血光剑影一齐自夜空下划过,她停也不停,接着就抽回剑来,又精准地刺进了另一人的胸膛。
      蓝惠雪受伤不轻,一下子又使出这么极快的两招来,消耗也着实大。待杀了这两人,她便扶着膝盖弯下腰去,喘了几口气,才又直起身子来,朝吴笑道:“你如今还有什么狠不下心的?你倒是亲手来杀了我啊?”她一面说着,一面提着剑踉踉跄跄朝吴笑走过去,口中喃喃道,“那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偿了生养的恩情,再往后便一刀两断了。爹爹,今日我也学一学哪吒,我的命就在这里,由着你来取,咱们一刀两断;可你若是不杀我,待过了今日,便等着我来取你性命就是了!”
      原来自打从尹松泽口中证实了她与吴笑的模样确实相似,蓝惠雪心底便一直担忧疑虑着,许多日来每每想到此事便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因而身子一日赛一日地虚弱下来。今日她见了吴笑,认出这果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杨一笑来时,她便觉心里“轰”地一阵,有如晴天打了个雷,却又如悬空的巨石落了地,直震得她旁的事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只一遍遍想着娘亲、妹妹受过的苦,一遍遍想着尹松泽的话——那玉蝶跟吴笑“听闻是认得的,关系还非同一般”。
      好个杨一笑,好一个亲爹爹啊!
      蓝惠雪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她每一步都踩得稳而重,仿佛她一脚踩下去,踩塌的不是枯草,而是玉蝶的骨头、杨一笑的性命一般。
      温热的血浸透了衣裳,又沿着衣裳下摆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可接着就没进枯黄的草叶之中,看也看不见了。
      魔教众人没得了吴笑的命令,自然是不敢妄动,只默默地看着她一路走过来。而吴笑背着手,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待到蓝惠雪走到他跟前、举起剑来时,他才眯起眼来看了看她,抬手扣住了冰魄剑的剑格。
      这张脸,这个人,蓝惠雪上一回见还是八年前了。那时她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无忧无虑,每日除却练剑就是玩耍。那时他的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皱纹,头发也不是花白的,他还是个温柔慈祥的父亲,常一手抱着蓝惠琦、一手拉着她在折桂阁前喂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儿。
      许是方才杀那两个人时扯动了伤口,血仍是止不住地流着,好似要将她体内所有的血都还给她的父亲一般。蓝惠雪早没了力气,腿也发了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吴笑从她手中夺下冰魄剑来,一扬手便掷到了远处那“迷魂村”边沿的枯草之中,再看不见了。
      蓝惠雪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空了的左手,就仰起头来看着吴笑,又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忽然一阵眩晕,一个趔趄就往地上栽下去。
      吴笑低下头来,漠然地俯视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蹲下身来,先点了她肩头的穴道,给她止了血,而后就像八年前那般把她抱在怀里,温言哄道:“之前的工夫,我屈居人下,只能由着你娘教你和琦儿些个没用的东西,把你们往歪路里带。可如今不一样了,雪丫头,教主已允了我了,只要你肯改为我教效力,自会留你性命,你也还是爹爹的好孩子。”
      蓝惠雪眼前一阵黑,接着却又被火光照亮。她不接他的话,只喃喃道:“是我娘瞎了眼。”吴笑道:“是我瞎了眼,而今你也被她教得走上歪路——”蓝惠雪听到这话,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没气昏过去,可她还是强撑着打断他的话,厉声道:“少说胡话了!你竟是这等人,我娘没看清,我跟琦儿也没看清!我有你这样的爹,我简直没脸面再见她们,再在世上活下去了!杨一笑,你说这许多话,不过也就是恶心恶心我罢了;倒不如省下这些唾沫去奉承黑无惧那老贼!”
      “好,好!”吴笑骤然把手一松,竟生生把她丢在地上。他不怒反笑,道:“我早知道你同你娘一样的顽固,劝也是劝不回来的。罢了,罢了!我不杀你,省得来日落个手刃孩儿的恶名;只是你一门心思要同七剑混在一起,与教主作对,却是不能活了。”蓝惠雪趴在地上,身下的枯草里混杂着石块,硌得她身上生疼,可即便是这个跟肩上箭伤的疼加起来,却也比不过她心里的难过。眼前又是一阵黑,接着骤然又亮起来,耳畔的声音近了远,远了又近,而后她的爹爹又把她抱了起来。爹爹的胳臂比年轻的时候瘦了些,是渐入老年的中年人的那种瘦,她在他的臂弯里晃晃悠悠的,断断续续地听着他的声音,就想起了年幼时,他抱着自己哄自己睡觉的时候。
      那时候,她的爹爹讲的故事都是好的,才子佳人,状元公主,山里的小羊小兔,到最后都有个好结局;而如今她断断续续地听着,她的爹爹讲的却是:“你可知八卦锁魂阵的精妙之处?……只阵法当中一人能掌控……如今若把你丢了进去……便是出不来的死局……由着你自生自灭!”最后这句话话音未落,蓝惠雪就觉自己被抛了起来,而后重重地跌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她本想着爬起来,替自己、替自己的娘亲和妹妹、替玉蟾宫上下再骂他几句,可她浑身力气都被这一下摔得没了。
      她被吴笑丢进那“迷魂村”外的石碑阵之中,一摔之下便昏死过去。因而她不曾看见石碑在令人惊惧的“喀啦”巨响中起了又落,也不曾见那雨花剑主窦宇铭闪电般骤然自另一块石碑之后冲出来,一声断喝,剑刃微微泛着些绿光的雨花长剑直取吴笑心口。
      这一下来得突然,他出招又快极了,吴笑一时也未曾反应过来,只是他到底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人,下意识地便抽身回撤,避开了要害。窦宇铭这一剑不曾落空,可也不曾刺中吴笑胸口,只自他上臂上擦过,划出寸许深一道口子来。
      这时便听得迷魂村里有人喝道:“窦宇铭,快回来!”吴笑与窦宇铭如今离得近,魔教的人自然不敢贸贸然放出箭矢来;而窦宇铭倒也不恋战,冲吴笑咧一咧嘴,脚尖勾起落在地上的冰魄剑,一闪身,兔子似的蹿回了“迷魂村”里头去。
      魔教众人犹疑了一瞬,接着便有人试探着上前来,道:“吴堂主——”这一声还未问完,就见那吴笑一个趔趄,直直往地上栽倒下来。
      众人大骇。好在吴笑平日里教得好,如今他们倒也不至于方寸大乱:平日里跟在吴笑身边的几人扶了他找魔教里头的郎中来把脉,其余人则先将这“迷魂村”围了起来,准备待吴笑醒来或是方天煜、黑无惧赶来时再作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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