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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十八章 剑影似火人似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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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迷魂村布局甚是精妙。里头腐朽的房屋看似歪七扭八,实则排出了精细的格局来,只是那狭窄的巷道之中弥漫着夜里森冷的雾气,叫人看不分明前头的东西,一时也不敢贸贸然走过去,因而如今鸿逸等人就在内圈石碑后头或站着或坐着,听着外头的动静。从他们此处往外看,外头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外头的人若朝里看,却看不清几人的所在;而更奇异的是,那蓝惠雪明明被吴笑丢进了石碑阵之中,可如今外头的人看不见她,里头的人却也看不见她了。
这时那窦宇铭刚跑到几人跟前,还未及歇口气,问一问蓝惠雪的下落,就被鸿逸一把揪住衣裳前襟,推了个趔趄。
鸿逸向来稳重,不常与人动手,如今他骤然发难,众人不由都吃了一惊。沙莎惊道:“你这是干什么?”鸿逸竟不理会她,只怒视着窦宇铭,喝问道:“你——”沙莎忙道:“你小声点!”鸿逸便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道:“——你把他怎么了?!”这一问也着实出乎窦宇铭的意料,惊诧之下,毒郎中惯常傲人的气势也便去了大半,他打了个磕绊,道:“不,不过是剑刃上涂了点毒,叫他伤口旁烂几块肉,再躺在床上发几日热罢了。”这话说完,他却忽然又有了底气似的,一皱眉就要自鸿逸手底下挣脱出来,“鸿逸,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竟护起魔教的堂主了?叫外人看了,不知道那是蓝惠雪的爹,只当是你爹呢!”
二人个头上相差不多,可窦宇铭与鸿逸比起来,瘦得跟个麻秆似的,力气上也就差了几分。他这一下没能挣开鸿逸的手,鸿逸便将他摁在了石碑之上,恼道:“我们说了多少次,叫你不准轻举妄动!你既听得出那是她父亲,又如何听不出他方才的话都是说给人听的!”窦宇铭听得一愣,掰着鸿逸拳头的手也便顿了一下。他道:“你说什么?”
鸿逸还未曾作答,就听得一人轻声道:“那吴笑说这八卦锁魂阵只阵法当中一人能掌控是实话,可他说这八卦锁魂阵的十数种变数除却最初一种外皆是死局却是假的:这阵法无论作何变动,都不是死局,不过是障眼法里头掺着些机巧罢了。于外头的人来说兴许确实是凶险,也能姑且吓住他们;可对咱们里头的人来说,只消摸清了门路,那便不凶险了。”三人都朝说话之人方向看去,原来是唐昆阳抱着满身血污的蓝惠雪,穿过那浓浓雾气,自迷魂村里头狭窄的巷道里走了出来。
窦宇铭怔了怔,唐昆阳就接着道:“以我对吴笑的了解,他该是个有城府的,若是他对这八卦锁魂阵没甚把握,自然不会说出这些个话来,以免贻笑大方。因而我想着,他不是要杀她,而是要把她送回到咱们身边来。”鸿逸接过话茬来,骂窦宇铭道:“如今咱们被魔教的人围在这里头,即便他们一时攻不进来,可咱们没吃没喝,早晚也要被困死在里头。唯独那吴笑或许能帮咱们一把,你却……唉!如今倒当真是死局了。”他说完这话,窦宇铭怔怔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工夫,忽然听得蓝惠雪仿佛迷迷糊糊喊了一声什么,仿佛是“爹爹”,沙莎便骤然醒过来了似的,急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鸿逸,这等局势咱们都着急,可越是如今,越得稳住才行。”鸿逸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只一言不发地松开了窦宇铭,快步走到了远处独个站着;窦宇铭瞥了他一眼,扯正自己衣裳,就悻悻地走上前去为蓝惠雪把脉、包扎。
唐昆阳一面给他帮着忙,一面朝鸿逸的背影看了几眼,而后冲沙莎使了个眼色。沙莎先是一愣,继而心领神会,朝着鸿逸走了过去,道:“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大脾气,如今这是怎么了?”鸿逸眯起眼望着外头的火光,眉心里拧出个疙瘩来。他张了张口,接着又闭上;可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扯了下嘴角,挤出个一看就是假的笑来,闪躲着沙莎的目光,道:“没事。”
“你这话哄别人兴许哄得过,哄我却哄不过。”沙莎同他并肩站着,扬起眉毛来,斜眼瞥着他的脸,口中平静地道,“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也不问下去了。只是如今情势紧迫,可不是闹脾气的工夫。——吴笑是受伤了,可咱们总不能困死在这里头,早晚还得想法子突围出去。”鸿逸仍扬着嘴角,可他瞪着眼,死死盯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就怎么看也不像是笑,倒像是脸僵住了一般。沙莎见他没甚么反应,就拍了拍他肩膀,道:“我先去看看惠雪。等你……”她话没说完,鸿逸没忍住眨了个眼,眼角就落下一行泪来。
沙莎不由吓了一跳,心道:“啊哟,刚才是哪句话触到他什么伤心处了,竟叫他哭起来了?”她愣了一愣,还不曾想好该说什么,就见鸿逸忙用手背抹了抹泪。然后他极夸张地笑道:“我没事,我自然没事,你放心罢。”他这副模样,沙莎自然不信他没事;可还不待她再说什么,他就转身朝那三人走过去,口中问道:“蓝惠雪如何了?”
唐昆阳抬眼看了看他,窦宇铭却不肯看他,反而刻意地别开了头。只是这毒郎中倒也不似平日里那般恶声恶气了,他仿佛有几分底气不足般,小声答道:“没什么大碍,我使了药,免得她发起烧来。只是如此一来,她得多睡上一阵,约莫三两个时辰罢。”他说完这话后,鸿逸点了点头,没说别的话,只跟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动也不动,眼盯着脚下的草,也不知在看什么;唐昆阳与沙莎也没说话。于是一时间几人周遭就静了下来,只远远地听见外头魔教人马的喧嚣声。
过了片刻,唐昆阳道:“这一日下来也都累了,且歇歇罢,先养精蓄锐,待到明日再想对策。——我先守夜。”方才还呆站着的鸿逸如梦初醒一般打了个颤,而后他就忙道:“我来罢,你们先休憩。”
往前的工夫,几人若是轮流休憩,鸿逸总要头一个守夜,好叫旁的人先休憩一番。可这一回,唐昆阳却坚持道:“我如今还不困,我先守着,你去睡罢。”这时沙莎就站在他身边,他便抬脚轻踢了下沙莎的脚。沙莎虽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可看着鸿逸强装出冷静之下的疲倦,她也忙道:“早睡晚睡不是一个样么?如今唐大哥不困,你就先让他守着,待他困了再换咱们便是了。姓鸿的,你快些睡去罢。”
鸿逸看了看唐昆阳,又看了看沙莎,最后目光落在窦宇铭的背影上。而后他叹了口气,道:“多谢唐兄弟了。”说罢,他就走到一丈外一块石碑下的背风处躺了下来。
唐昆阳道:“你们也都去睡罢。两个时辰后,窦宇铭你来换我。”要放在之前的工夫,那窦宇铭定然要说诸如“我可起不来,你记得喊我”之类的话,可今日他竟极乖巧地答道:“知道了。”说罢,也往不远处的地上躺下睡了。
沙莎却不肯去睡。她拉了唐昆阳,小声问道:“你今日给我使了几个眼色了,想来你是知道些事的。——你快些告诉我,鸿逸这厮到底怎么了?他今日这模样可真叫人担心。”如今几人之中还开得出玩笑的大抵也只有唐昆阳了。他笑了一笑,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你算是他什么人?”沙莎也不生气,大大方方地反问道:“那你为何要给我使眼色,让我去说他?你既想让我帮忙,总得让我知道点内情,这我才好帮得上,你说是也不是?”
“跟你说话倒是痛快。”唐昆阳赞许地看了沙莎一眼,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七剑之首’的名号说说容易,当起来可不容易。咱们前阵子被困在石桥村什么也干不得,如今又几乎可说是绝境,你瞧他事事冲在前头,事事想着自己担,如今这番境地,他多半要把罪责过错都揽到自己头上去。如此一来,他心里岂能好受?”沙莎略微一思忖,便明白了唐昆阳的意思。她抬头瞥一眼远处孤单地蜷作一团的鸿逸,不由皱起眉头,道:“这厮白长我三岁,竟似个毛孩子似的不懂事!那如今该如何是好?要么我去骂他一骂,就说叫他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说完这话,她却又道,“不行,不行,万一他听了这话多心可如何是好?……嗐,真是麻烦!我竟不曾想到他心里竟藏了这么多心思。”
“你可别小瞧了鸿逸。”唐昆阳往地上坐了下来,缓缓说道,“我瞧着他听你的,你这几日多瞅着他些罢。”
月光之下,迷魂村当中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沙莎的脸是不是泛起红晕来。她站在那,出神地想了片刻,笑了一笑,道一声“多谢唐大哥了”,就往蓝惠雪身边去睡下了。
这一夜里,魔教前后派了十几人来迷魂村里试探,只是迷魂村里除却八卦锁魂阵,还有不少精妙的机巧相配合,把这原本不是用来杀人的阵法生生变成了杀人的阵法:来探路的那些人多半走不上几步路便跌进陷坑里,抑或是如遇了鬼打墙一般绕起圈子来。到天快亮时,终于有一个误打误撞地进了迷魂村之中,可偏偏窦宇铭就守在他进来的路口,手起剑落,便叫他成了剑下亡魂。
天渐渐亮起来,日头自上而下照下来。迷魂村外围是枯黄的杂草,里头坍塌的房屋之间却是发白的砂土地,风一吹,便露出其下遮掩着的枯骨来。沙莎别的不怕,却偏偏怕这些东西,因而鸿逸、唐昆阳与窦宇铭绕着这迷魂村去打探四周地形的工夫,沙莎便站在昏睡着的蓝惠雪身旁活动筋骨,别着头不去看那些个枯骨。
蓝惠雪昏睡了四五个时辰方醒了过来。前一夜沙莎守夜时将包袱里的衣裳都拿了出来,给她垫在身下或盖在了身上,可饶是如此,她起来时,衣袖还是被露水打湿了半截。
“惠雪,你可算醒了!”沙莎搓着两手,一面往手上呵气,一面在她身旁蹦跳着,“你冷不冷?身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
蓝惠雪右肩受了伤,使不上力气,沙莎便忙扶她坐起来,又叫她靠在自己身上。蓝惠雪坐稳了,就诧异地道:“我竟还活着?”沙莎道:“自然还活着了。这八卦锁魂阵只阵中之人能掌控,唐大哥懂这个,你进了这八卦锁魂阵中,他自然有法子救你。——你如今可还好?”蓝惠雪点了点头,轻轻动了动右臂,而后道:“原本我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总也睡不安稳,如今可算是睡安稳了。若是早些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我昨日也不至于落在后头,叫魔教贼人的箭射伤。”
沙莎奇道:“我只当你是奔波了一日太过疲累,却不想是先前伤了神。只是那厮既没跟那个陈若雪成亲,你还忧心什么呢?”
“谁忧心他?他爱跟谁成亲跟谁成亲。”蓝惠雪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可那笑接着便消去了,她恨恨地道,“我日日忧心,是唯恐我……唯恐那杨一笑当真就是吴笑,唯恐当真是他害了我娘亲。昨日既见了面,把话说开了,我竟也不忧心了,我只觉得恨极了这老匹夫了!”她紧皱着眉头,重重叹了口气,“只是若让我娘和琦儿知道了,她们定然要伤心坏了。”
沙莎看着她,抿了抿唇,期期艾艾地道:“其实……是昨夜的时候,照姓鸿的与唐大哥所说……倒也未必如此。”她说罢,就转头叫道,“鸿逸!”
鸿逸正跟唐昆阳一同走回来,听她一喊,忙跑了过来,看一眼蓝惠雪,道:“你的伤如何了?”沙莎替蓝惠雪答道:“不打紧。——这些个阵法我是不懂的,昨夜你与唐大哥说的那些话我记不全,你再跟惠雪说一遍。”鸿逸立刻会意,将他与唐昆阳的推测完完本本给蓝惠雪讲了一遍。而后他小心翼翼地道:“依我们之见,你……吴……好罢,杨前辈,他未必当真是魔教的人,起码他并非当真想要你的命。昨夜他说的那些个话,多半都是说给魔教的人听的。”
蓝惠雪静静地听着他讲,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待他讲完了,她睫毛颤了几颤,声音也颤着,道:“可尹大哥说过,他与那玉蝶要好极了。——他竟与她沆瀣一气,即便他不忍杀我,他又如何对得起我娘、对得起玉蟾宫上下百十号人?”
鸿逸半蹲在她二人身旁,摸着自己的下巴,思忖了片刻,而后问道:“你可还记得尹松泽认夏晨做义父的事?若是叫我说,我觉着杨前辈应当也是暂且忍辱负重,筹谋着别的事。”他一面说着,一面抬眼看了看沙莎,接着道,“昔日他把萱儿当亲生的孩儿一般养大,想来他也是念着你的。你如今先莫要忙着恨他,此事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若他当真是歹人,到时再恨也不迟。”
“如今他表态的时候就到了。”蓝惠雪抬眼向四周张望着,见远处石碑下有一具被沙土掩埋了大半的枯骨,便不由畏缩了一下,忧心忡忡地道,“魔教的人想来已将咱们重重包围了。其实他们也不用动手,只把我们困在这里,过不了几日,我们也就成了这般模样了。如今除却他能帮一帮我们,我竟想不出旁的脱身的法子了。”
她一说这个,鸿逸的脸上骤然阴下来。他没好气地道:“可表不了态了,咱们的小华佗给他下了毒,如今他怕是正烧得人事不省哩!——方才我与唐兄弟看过了,黑无惧本人并未在外头,想来是找了个稳妥的地方坐镇大局;外头是那个方天煜带人守着,约莫有二三百人。”蓝惠雪听到吴笑中毒,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可接着她就闭上眼,恨恨地道:“不论你说什么,我终归是再不敢信他了。他活该。”
“现在可不是怄气的时候。”沙莎往她左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又推了鸿逸一把,“你们两个差不多也就得了,如今最要紧的是咱们如何突围。——鸿逸,你不如把他们二人也叫来,咱们一同商量商量,兴许就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呢。”鸿逸半蹲着,脚下不稳,这一下竟被沙莎推得坐在了地上。他也不恼,只朝窦宇铭孤零零的背影瞥了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就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拍身上的土一面过去叫唐昆阳与窦宇铭了。
他刚走,蓝惠雪就噙着泪,气恼地小声道:“呸!依我说,他们说的都是胡话。昔日玉蟾宫逢难,我娘、我们姐妹俩最落魄的时候,那老匹夫一直躲着不曾露面,转头却投身魔教当了魔教的好军师。往前这半年里,咱们多少次落难,也不曾见他施以援手呀?要我说,他把萱儿当亲生的孩儿养,也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心底的负罪感罢了。只是不知道他灭绝人性至斯——”
沙莎骤然打断她的话,发怒道:“蓝惠雪,我瞧你是昏了头了!你这闺女当得倒好,那黑啸风说多少话你都肯信,你亲爹爹你反倒是半分都不肯信了?”沙莎的厉害众人都知道,只是她与蓝惠雪要好,一向未曾如此疾言厉色地同蓝惠雪说过话,因而这一下蓝惠雪也被她骂得怔了神,半张着嘴看着她,两行泪无声地沿着脸颊落下来。沙莎就忍不住又抬手用衣袖去给她拭泪,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些:“咱们得稳住神才行。鸿逸如今已慌了神了,你可不能学他。”
蓝惠雪忽然笑起来,道:“那你呢?我还记得在汇城里的时候你慌神的模样哩。”沙莎仿佛并不意外她会说这话一般,只扬起眉毛,理直气壮地道:“论起来我还得唤你一声姐姐呢,当妹妹的慌一回神有什么要紧?当姐姐的方寸大乱,可就要叫人笑话了!”蓝惠雪被她逗得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她又把脸埋进沙莎怀里,哽咽道:“可我还是难过。”沙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心疼地道:“若是难过……我也没别的法子,你便哭出来罢,要么就骂出来,总归别压在心里就是了。”
那三人很快也走了过来,几人便商量了下如今的对策。可蓝惠雪一面同众人说话一面不住地掉眼泪,平日里闹腾极了的窦宇铭也不说话了,鸿逸更是恶声恶气的,因而商量了两刻钟,终究也没商量出什么可行的法子来,沙莎便发了脾气,把那三个男人又都赶走了。
日头起了又落,一天的工夫眨眼就过去了。魔教众人仍稳稳当当地守在外头,也不再派人进来,只就地安营扎寨。傍晚时分,他们打了野味烤来吃,说说笑笑快活极了,鸿逸一行人却是饥寒交迫,连火都不敢生,缩在石碑后头的角落里相互依偎取暖。
沙莎如今竟也不似先前那般畏惧这些墓碑了,百无聊赖下,她竟探出头去念那墓碑上的名姓,与蓝惠雪一起胡乱编故事。
“这个人竟没有妻室,却有两个侍妾,当真是稀罕。”窦宇铭走过来时,沙莎正指着一块墓碑念叨,“若是有两个侍妾,想来是个富贵人家,可富贵人家为何竟不娶妻呢?”
蓝惠雪信口胡诌道:“约莫是此人朝三暮四,害得他老婆心灰意冷,便离家出走了罢。他死之后,孩子们找不到老婆与他合葬,便只葬了两个侍妾在他身旁。”沙莎道:“是这么回事,男人惯喜欢朝三暮四的。只是离家出走到底窝囊,来日我若是跟谁成了亲,他若敢三心二意,我就一刀杀了他。”
听到此处,窦宇铭就冷笑道:“你们说得跟真的似的,好似自己扒在人家门沿上看着这事发生了。可兴许人家就是没娶妻哩。”二人方才只顾着说话,竟没发觉他悄没声地走到了她们身后,一时间都惊得险些没跳起来。沙莎半真半假地恼道:“嗬!你竟在旁偷听我们说话,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窦宇铭撇了撇嘴,绕到二人对面,往地上坐下来。先前他一向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嘴上没遮没拦的,可如今他看起来倒像是欲言又止一般,脸上也带着几分有些古怪的烦闷。
沙莎见他坐下来,面露不满,当即伸手去推他,一面推一面叫道:“偷听也就罢了,你如今竟还赖起来了!你且去跟唐大哥说话罢,我们二人说我们的事,可不愿你在旁听着。”蓝惠雪却看出窦宇铭脸色不对,忙拽了她一把,道:“窦先生,你是想说什么?”窦宇铭盘腿坐着,手里拿着几根枯黄的草叶揪着,头扎得很低。他犹疑地道:“我往西北边看过,隔了百十丈有个山坳,里头是密匝匝的林子。咱们昨日跑得急,竟看漏了。我想着,咱们若是能逃进林子里去,兴许还能避上一阵。”沙莎干笑了两声,道:“窦先生好大的神通,我等竟不知林子里能避上一避。——可你倒是说说,外头魔教二三百人守着,咱们区区五人该如何逃往林子里去?”
“这便是我想说的。”窦宇铭说得极缓,仿佛是在细细地斟酌词句,“魔教的马养在南边,来时我瞧过一眼,再往南仿佛是片烂泥地。若是我假意去抢马,将他们的人引一部分到烂泥地里去——”
“这怎么成?”沙莎立时打断了他的话,烦躁地道,“且不说你的命要紧不要紧,便是你引了半数人过去,那剩下的还有一百来号人,要拦我们四人也是容易得很。这个法子是断然行不通的,你就别再往下想了。”窦宇铭已将手里的草叶几乎都揪烂了,如今他一面把揪烂了的草叶在手里揉成一团,一面缓缓问道:“这些且不想。若是魔教这些人乱起来,以你们几人的本事,能不能逃进那林子里去?”蓝惠雪忙问道:“窦先生,你想做什么?”沙莎眯眼看着他,也皱起眉头来,道:“窦宇铭,你知道你若是去问鸿逸、唐大哥,他二人断然不会准你这般胡来,因此你才来探我二人的口风,是也不是?”
窦宇铭把手里的东西一丢,“嘿嘿”地笑了两声,拍着手缓缓站起身来。他道:“沙莎,你果真聪明极了。来日若是鸿逸娶了你,定然被你吃得死死的,他才不敢朝三暮四哩。”他一面大步往后退去,一面又道,“是我害你们困在此处没法脱身的,如今我便帮你们脱身罢,不然便是你们不怪我,姓窦的可也要怪自己了!”
蓝惠雪身上有伤,一时站不起来,便忙喊沙莎道:“快拦住他!”沙莎忙一跃而起,就要朝窦宇铭追去,可二人方才坐得久了,这一日来又不曾吃饭喝水,她刚站起身来就眼前一花。她捂住脑门“哎哟”叫了一声,叫罢再看,那窦宇铭已一闪身跃出了这八卦锁魂阵去!
沙莎一惊之下,险些没失去平衡跌在地上;可到底她还是稳住了身形,却也是不知所措,只慌乱地惊叫道:“——鸿逸!”鸿逸与唐昆阳就在不远处站着,窦宇铭跑开时,他俩已发觉了不对,如今正朝这边跑过来,可无论如何是不及拦下窦宇铭了。待跑到了近前,鸿逸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窦宇铭他——”沙莎急得直跳脚,连声道:“这个傻子独自去引开魔教的人了!这个傻子真当魔教的人如他一般傻么?谁像他这般傻!”蓝惠雪站起身来,左手提了剑,也道:“咱们得快点去救他,依他所言,南边过去便是片烂泥地,他是逃无可逃——”
“听。”鸿逸骤然抬起一手止住了她的话。几人依言侧耳听去,只听得南边骤然乱起来,马儿嘶鸣,马蹄声杂乱,有人叫道:“这些马都疯了!”有人喊:“着火了!”也有些喊声是听不清的,仿佛是惨叫。这一通嘈杂自南边起,围着这迷魂村往东、往西边延过去,接着便听得东北边有人喊道:“七剑的人往这边跑了,随我追!”随后又是方天煜的怒喝:“老子且活着呢,竟轮到你下令了?!这怕是分兵之计,不可全追过去!你们去那边;你们,随我去会会那小子!”
几人正听着,忽然唐昆阳叫道:“小心!”与这一声喊同时来的是几把燃着的火把,被人抛上天去,越过那两道石碑,正正朝这迷魂村周围的枯草落下来。——魔教的人倒是学精了:这迷魂村里的屋子多是木头的,外头还有一地枯草,他们人虽进不来,天上却没有阵法,只消将火把抛进来引燃了这片杂草,鸿逸等人难免要落个烧死的下场,如此一来,他们也好向黑无惧交差了。
火把落地即燃,只听“呼”的一声响,几人周围便燃起火来。
蓝惠雪、沙莎都望着鸿逸。唐昆阳看了鸿逸一眼,刚要说话,鸿逸却先开了口。
火光把他惨白的侧脸映成一片刺眼的红黄。他冷着一张脸,拔出剑来,道:“走。”蓝惠雪迟疑了一下,问道:“鸿逸,你的意思是不管窦先生了么——”
“咱们救不了他了!”鸿逸猛一转身,忽然就吼出声来,“死一个,抑或是咱们都死,你选罢!”他喘着粗气,两手直颤,死死地瞪着蓝惠雪。他双眼也叫火光映得发了红,恍若黑暗中的野兽,又如话本里的恶鬼,吓人极了。
蓝惠雪怔怔地看着他,眼里就缓缓流下两行泪来。
唐昆阳忙拦在他与蓝惠雪之间,严肃地道:“咱们如今当真救不了他,可起码不能叫他白白地牺牲……你懂罢?”蓝惠雪猛地闭上眼,极用力地点了点头。唐昆阳就又道:“再不走便当真来不及了。蓝惠雪,你身上有伤,待出了这迷魂村,你就什么也别管,只使出全身的轻功来朝西北边的山坳里去,魔教的人就由我们三个来对付。”
冬夜风急,火势蔓延得很快,说话工夫便已几乎烧到了几人的脚边。外头的嘈杂比之方才平息了些许,杂乱的马蹄声渐小了,有人正嚷着叫手下人列队。蓝惠雪转头往几乎已成火海的迷魂村中望一眼,抬手用力抹一把几乎被热浪蒸干了的泪,随后便一转身,果决地冲出这迷魂村去了。
荒野之上是疯了似的乱奔的马与四处蔓延开的火,热气腾起,蒸着被马踩死的人、被人杀死的马的血,叫人眼前景物都扭曲起来,那百十丈的距离便愈发显得远了。
蓝惠雪跑在众人最前头,左手拿剑是极不熟悉的感觉,右肩也一直是疼的,可疼着疼着便又不疼了,变作了一种难受而疲倦的酸意来。先前一日不曾吃过饭,她的腿也是酸软的,可她记得唐昆阳的叮嘱,便不管不顾地用尽了力气朝前跑,仿佛那前头的是勾魂的无常鬼,她跑得再快些便能拦下他们,救了窦宇铭的性命回来一般。
魔教的人开始时尚未反应过来,过后却是纷纷追着要拦上来,可玉蟾宫的轻功步法精妙,蓝惠雪用得也娴熟,他们想追上她本就难,更何况鸿逸、沙莎、唐昆阳三人紧接着就跟了上来。剑影带着血色翻飞,最早围上前来的十来个魔教中人转眼便丧命剑下,惊得其余的人都迟疑了一瞬方又追上前来。而这一瞬的工夫,几人已又奔出了几丈去,将魔教的人甩在了身后。
三人就这般顺顺当当地跑进那山坳之中,正要寻了蓝惠雪一同穿过这一片林子往对面山上去,沙莎就忽然越过鸿逸肩头一指,惊叫了一声道:“惠雪!”
鸿逸与唐昆阳忙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只见一丛落了叶的矮树后头露出一抹浅蓝衣角,仿佛是蓝惠雪的衣摆。两人忙抢上前去,绕到树后看:昏倒在树后的果真是蓝惠雪。许是方才跑得急,她肩头的伤又裂了开来,血染得她肩头一片血红;她手里死死地攥着冰魄剑,鸿逸刚要接下她手里的剑,她就一个激灵醒转了过来。
“鸿逸,鸿逸……”她一把抓住鸿逸的手臂,挣扎着连声问道,“咱们跑出来了吗?沙莎如何了?唐大哥可还好?窦先生他……”鸿逸听到“窦先生”三字时,骤然一皱眉,可到底也没对她发作,只扶起她来,草草应道:“都好,都好。快走罢,不然魔教的人追了来,可就不好了。”蓝惠雪自然是点头应下,可她方才那一通跑脱了力,如今刚站起来便“哎哟”叫了一声,腿一软就往地上跌。沙莎忙扶了她一把,鸿逸在一旁看着,就重重叹了口气,接下她手里的剑递交给沙莎,俯身背起她来,几人就又跌跌撞撞地往山里头跑去。
之前窦宇铭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惊得魔教大半的马发起疯来,可到底还有不少不曾发起疯来的马。如今魔教的人醒过神来,便骑了马赶上前来,举着火把,闹哄哄地也跟着几人进了这山坳里的林子里,吆喝着要拿七剑。山林间没有路,地上一层一层是枯草兼着落叶,混着多日来积的露水,踩上去一脚深一脚浅;而脚下凶险,头顶之上却也好不到哪去:树是低矮的,沙莎身形娇小还好些,鸿逸与唐昆阳却是得低头猫腰才能不叫枝杈勾了头发。好在他们跑得辛苦,魔教的人追得却也艰难,因而直跑到林子深处时,他们不曾甩开魔教的人,可魔教的人非但没追到近前来,反倒多落后了十来丈。再往前跑,前头便有了上山去的石阶了。
“稀罕了,这林子仿佛罕有人至,怎么这山上倒有石阶?”沙莎暂在石阶前停了下来,抹一把脸上的汗,苦笑道,“莫不是咱们跑了这半日已累死了,如今要登西天极乐了?”
唐昆阳走上前来,踩了一脚那石阶之上的层层枯叶,道:“我竟不知西天极乐是这般荒芜的地界,想来佛祖听闻你要来都吓得跑了罢。——多半是早先修的,后来迷魂村成了迷魂村,这里也便没人来了。这石阶倒算稳当,只是有些滑,要小心。”
沙莎一挥手,将袖子捋过手肘,露出半截白嫩却带伤的手臂来。她一手提着紫云剑、一手提着冰魄剑,大步迈上石阶,安排道:“待咱们上了山去,便是居高临下,要拦他们就容易了。我去前头探路,鸿逸你好好背着惠雪就是,唐大哥压阵。”唐昆阳点点头,刚要催鸿逸跟上去,就见鸿逸竟把蓝惠雪放了下来。
“惠雪就托付给你了,我来压阵。”在几人诧异的目光里,鸿逸将蓝惠雪交到唐昆阳手里,拔出了长虹剑来。如今情势紧急,唐昆阳仿佛想说什么,却也顾不上说了。他道:“罢了!你小心些。”说罢,他便背起蓝惠雪,跟在沙莎身后快步跑上山去。
山路曲折,虽是难行,却给几人帮了大忙:几人沿着山路往上走了几步,身后便有山石树木挡着,魔教众人即便带了弓箭上来,遇着这等曲折的山路也不好使了。只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魔教众人为了提了几人的人头去讨赏,如今也是拼了命似的往山上追来,因而几人不敢懈怠,一时竟也觉不出疲累来,只顾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手脚并用往山上攀去。
就快要攀到山顶的工夫,魔教之中那轻功好的跟轻功差的一眼望去便瞧得分明了:追在最前头的有些面不改色,这是轻功属上乘的;有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眼瞅着就要一头栽倒,这是轻功次之的;落在后头的轻功就更差了。鸿逸稍稍停了片刻,自一块山石后头探头出来往下看,见那跑在前头的也不过十几人,心里边便放心了些许;可再看一眼,他心里就又猛地一紧:落在后头的人当中,骤然冲出一个光头汉子来,正是魔教的一堂堂主方天煜。
先前鸿逸的父亲鸿知仁便是死在这方天煜手下,鸿逸如今见了他,恨得是牙根发痒,奈何这方天煜的武功在魔教之中是数一数二的,别说单打独斗了,便是双剑合璧怕也难与他匹敌,鸿逸便只得握紧了长虹剑,转头又跟着唐昆阳往山上跑去。夜深露重,鸿逸跑在这山路之上,只觉湿气冷气扑面而来,直冲得他顾不上多想什么。可他还是模模糊糊地想着:“方才方天煜带人去追窦宇铭去了。如今他既折回来追杀我们几个,那么窦宇铭怕是……”
怕是凶多吉少。
鸿逸打了个寒战,忙收脚停住,这才没撞在刚将蓝惠雪放下来的唐昆阳背上。
“到山顶了。”沙莎道,“山顶还有下山的路,可魔教的人跟得这般紧,咱们便是立时下山,也得叫他们跟了上来。到那时就成了他们在高我们在低,那可就不妙了。”唐昆阳摸着蓝惠雪的脉,也焦急地道:“她伤口裂开了,血止不住,得即刻给她治伤才行。依我看,如今咱们只得暂在山顶歇息,借着这地利把魔教的人拦在山下。”
鸿逸往四周望去,只见山顶上是不大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没什么泥土,怪石嶙峋,有树七歪八扭地自石缝里钻出来,却也只长了一人高。这怪石之中立着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屋顶上生着杂草,门前悬着的牌匾也掉了下来,如今竖着靠在朽烂的木门之上。几人歪着头去看,只见上头写着三字,是“怪石庵”。鸿逸看罢这破屋,就又转头去看蓝惠雪:她气息奄奄,又昏死过去了,头歪着垂在唐昆阳肩上,袖子被血湿了半截。
如今下山无论如何于几人也是不利的,鸿逸想一想当日鸿知仁与方天煜交手时的情景,听一听山路上渐渐近了的喧嚷声,就一咬牙,道:“你们且到这庵里去,照顾好蓝惠雪;魔教的人交给我便是。”唐昆阳急着给蓝惠雪治伤,应了一声就抱起蓝惠雪进了怪石庵里。沙莎却跑上前来,跟鸿逸并肩站着,骂他道:“你疯了?魔教上了山来的有几十号人哩,你莫不是想以一敌十?——你可莫要想事事都一个人担下了!即便唐大哥去给惠雪治伤了,可还有我呢。”鸿逸闻言便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脸,正巧对上她坚定的眼神。他微微一怔神,接着就伸手将沙莎往后推去。
“方天煜上来了,如今是以一敌百。”鸿逸直直瞅着下山的路,笑了一声,道,“我没疯,你且到庵里去,莫要在此碍手碍脚。”
沙莎自是不肯走。她一把拽了鸿逸的衣袖,骂道:“都说起疯话来了,竟还说自己没疯哩!我同你一起守在这,咱们双剑合璧,杀他三五十个倒也杀得,余下的再做打算就是,大不了就是个死!”鸿逸不与她多话,只忽然点了她的穴道,学着先前在天门山的时候黑啸风的模样,手掌搭在她腰间,以内力把她推到了几丈外。而后他也不看她,面朝着前,道:“这穴道半炷香工夫便可自行解开。我虽没有十全的把握,可无论如何一炷香也是顶得下来的,若是……”他喉头哽了一下,干笑了一声,转而道,“沙莎,我这个七剑之首,可到底也不算一无是处罢?”
方天煜已带了人沿着山路赶了上来,这时就站在鸿逸一丈开外的地方,兴奋地呼喝着。鸿逸孤身一人站在石阶顶端,睥睨着这帮乌合之众,微微皱着眉,嘴角却是一抹笑意。
他笑道:“方堂主,许久未见了,你还是这副丑模样。”
那方天煜见他开了口,便挥一挥手,叫手下人静下来,又朝着鸿逸咧开嘴一笑。他脸上尽是横肉,且一口牙参差不齐,还缺了两颗,这一笑就看起来分外狰狞。他道:“鸿家小儿,你龟缩了这许多时日,而今终于像个男人似的站出来了。想当日我杀你爹的时候,他到死都是站着的,你今日就死,可也莫要丢了他的脸。”
鸿逸道:“父亲在世时常教导我:人行天地间,就得行得正、行得端,方无愧顶天立地一个‘人’字。他平生最恨便是你等与魔道同流合污之人!恨只恨父亲一生无愧‘侠义’二字,到了却因你们这些宵小而未能善终。鸿某偏见不得‘祸害遗千年’,今日便送你们去见阎王,也是替父亲报仇了!”他说完这话,两眼中骤然迸出骇人的杀意来,随即他拔剑出鞘,将剑鞘信手往身后一撇,长剑一振,转瞬工夫已逼至方天煜身前。
方天煜带了几十号人上山来,自然不是为了与这长虹剑主单打独斗的。他自身边人手中夺下一柄刀来挡了下这来势汹汹的长虹剑,刀剑相撞时,铁刀应声而断,鸿逸的攻势却也减缓了些许,方天煜便趁势退出几丈远去,喝道:“都给我上,待杀了这几个七剑传人,教主定会重重地赏你们!”那些人便一哄而上,朝着鸿逸围将过去。
鸿逸并不急着去追方天煜,待魔教的人到了近前,方舞起手中长剑来。他如今使的招式比之长虹剑法少了些许君子之意,多了几分逼人的杀气在里头,可招招式式细看上去却又与长虹剑法的路子相仿,仿佛是一脉而来的两套剑法。魔教众人初时只道他使的不过是长虹剑法,便纷纷挥着刀兵朝他冲过去,却不想刚到他身前,他一声暴喝,那长虹剑骤然舞得快了许多,挟着一股强劲的内力自先冲上来的几人胸口、脖颈间划过,划了半个圈,又骤然停了下来,立时朝着后头几人又刺将过去。
这轻轻巧巧的一剑削断了两人脖颈,人头骨碌碌地沿着山滚落下去;另有一人脑门被切开,血和着脑浆飞溅开来;还有三人皆是胸口中剑,胸膛几乎被剑刃穿透,一下便取了六人性命。鸿逸虽说担得起“武艺高强”四字,可这一剑无论是出手的速度抑或是下手的劲道都几乎是一般人毕生也使不来的。且单说他停手的那一瞬,若是寻常人这般快地止住了这般猛的攻势,费力不小不说,手臂也难免要受些伤害,可鸿逸竟是毫不显疲态,下一回出手时看起来仍是轻轻巧巧的,剑上却带着甚是刚猛的一股劲道。
魔教众人看着那两个死不瞑目的人头,心中大骇,一时间都乱了阵脚,犹疑地不敢上前来。
方天煜看着鸿逸的模样,不由也倒退了两步,口中却叫道:“这小子如今是孤军奋战,你们这么多人,竟怕了他么?——还不快给我上!要是有哪个不敢冲,老子要了他的性命!”一时间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众人便又哄哄地朝着鸿逸围将过去。
鸿逸面上毫无惧色。——或者应当说,他脸上并没有显出什么神色来,他只是极专注地舞着剑,以众人见所未见的剑法杀了魔教的一个又一个人。那长虹剑愈舞愈快,剑身已看不分明了,只看见那剑当中一道血红的血槽如一团火,和着翻飞的血色,愈燃愈烈。
转瞬工夫,魔教又是十几人毙命长虹剑下,剩余的都不敢硬冲了,纷纷后退出几步去,摸出暗器之类的,想起了别的法子。可那长虹剑主杀得正酣,当即便追上前去,一剑刺穿了一个矮小汉子的胸膛,转眼又抽回剑来,横切过另一举刀朝他砍来的汉子的手腕,直把他双手砍了下来。这时他已战了有约莫半炷香的工夫,额上有汗,脸颊也微微发了红,看上去却仍远算不得疲累。方天煜自然不敢与他正面相较,眼瞅着他杀出一条血路朝自己冲来,忙喊手下人道:“犯不着把命断送在疯子手里,且随我下山去,待明日再来替他收尸!”方才他带上山来的三五十人如今活着的还不到十个,山路上横七竖八歪躺着的尽是死尸,血沿着石阶往下淌去,竟似山间多了一道溪流一般。活着的几人几乎吓得腿脚都软了,当即便随方天煜快步跑下山去。
鸿逸并不追他们,只踩着那层层死尸攀回山顶上去,一剑劈在山顶的山石之上,那铁似的山石登时崩裂开来,“轰隆隆”地滚落下去。他如此劈了几剑,待那滚落的山石将这条路彻底堵死了,才收了剑。
这一收剑可不要紧,他身形一晃,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张口便呕出一大口发黑的血来。
一旁的沙莎的穴道早解了开来,只是她唯恐自己贸贸然上前去会帮倒忙,这才强忍着没上前去帮他。如今见他跪倒在地上,她忙跑上前来,也不顾他满身都是旁人的血,就扶住他的肩头,连声叫道:“鸿逸,鸿逸!你怎么样?你还好么?”
鸿逸又呕了一大口血,可接着他却低着头,笑出声来。
“我竟还活着。”他低声道,“哈哈哈……沙莎,你看,我杀了那么多魔教的贼人……你看我竟还活着!”
彼时风刚停,天将亮未亮,东边天上层层叠叠的云后头漏出一缕亮得夺目的日光来。鸿逸缓缓抬起头来,他脸上尽是别人的血,唇边的血是他自己的;他咧着嘴,眼里却淌出两行泪来,浸湿了他脸上已干涸的血迹,显得那血愈发鲜红。沙莎脾气硬,几人都甚少见她掉泪,这时她却是哭花了脸,一手扶着鸿逸的肩,一手去擦他脸上的泪,又抽泣着骂道:“我知道那是什么武功,我打一开始就知道你想做什么,鸿逸,你这疯子!你若是当真死了,你叫我……我们都该如何是好啊?”她刚骂了两句,见鸿逸又呕出一口血来,忙扯着嗓子用嘶哑的声音叫道,“唐大哥,唐大哥你快来看看他!”
鸿逸一把抓住了沙莎的手腕,勉力笑道:“不妨事……”一句话未说完,他两眼一闭,一头栽倒在地上。
沙莎开始时吓得几乎魂飞天外,好在鸿逸呼吸还算平稳,握着她手腕的手也甚是有力,她于是渐渐也冷静了下来。鸿逸生得高大,她抱他不动,也背不起来,便抱两步停两步,连拖带拽地把他带进了那怪石庵里。
庵里甚是昏暗,迎面一个佛像上金漆掉了半块,斑斑驳驳的看着吓人。沙莎看一眼这佛像,打了个寒战,却还是把鸿逸轻轻放在地上,而后跪在佛像前头,极虔诚地道:“多谢诸位过路的神仙精怪保住这疯子的命了!小女说到做到,待七剑合璧完了,就把这尊佛像请回黄沙镇去好好供着。”拜了三拜,她就又拖拽着鸿逸往左一拐进了里屋,见唐昆阳正给蓝惠雪肩头包扎,便默不作声地等着,待他包扎完了,才道,“唐大哥,鸿逸这疯子说不妨事,我看他也不像是要死的模样,可我总觉得不稳妥。你既懂医,便帮他也瞧瞧罢。”
唐昆阳看鸿逸一眼,就惊得瞪了瞪眼。他一面走过来将鸿逸抱到屋里一张满是尘土的椅上,一面道:“方才蓝惠雪的伤止不住血,我一时也顾不得外头的动静。这是怎么了?”沙莎苦笑道:“这疯子为了拦住魔教的人,使了跟长虹剑法同宗的‘火舞旋风剑法’。”唐昆阳听罢却是没什么反应,待给鸿逸把了脉,才道:“那是什么?”沙莎见他松了鸿逸的手腕,忙问道:“你先说,他如今如何了?”唐昆阳道:“他倒是不曾骗你。只是这么短的工夫里,他竟把体力、内力皆用到了极致,当真是奇了。如今他只是稍稍伤及经脉,好好休憩几日就好了,没什么大碍,可若再战久些,怕是要力竭而死。——你方才说的‘火舞旋风剑法’到底是什么?”
沙莎深吸了口气,板起脸来,道:“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到底对是不对还得等这疯子醒了你再问他。——我娘说,七剑先人曾以长虹剑法为根据创了一套‘火舞旋风剑法’。说是剑法,倒不如说是心法,这心法能教人发挥出较他平日十数倍的功力来,以一敌百。然而其实这心法没法子教人功力大增,只是把浑身的内力一下子调动起来罢了。这心法精妙,却又甚是危险,稍有差错便要走火入魔……”她眼圈微微红了下,抬眼看着歪坐在椅上沉睡的鸿逸,小声道,“其实先前他也同我说起过,那日我问他,长虹剑法他可都练会了,他答我:‘长虹剑法是练会了,可那火舞旋风剑法一百多年前便丢了半页,如今使来也做不到收发自如,只能跟人同归于尽。长虹剑法就够七剑合璧使了,这等要命的功夫我才不练哩。’因而今日他使出这招来的时候,我就知他是存了死志的。”
唐昆阳也是习武之人,自然听得懂这里头的凶险,便又去给鸿逸把了一遍脉,最后还是道:“依我看,他当真是无碍。兴许竟是他自己悟出了那半页的心法也未可知,七剑之首到底是七剑之首,我白长他一岁,如今论起武功来可要比他差得远了。”沙莎忽然一愣,道:“七剑之首……”愣了一愣,她就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没事,只消他身子无碍,旁的我倒是对付得来。唐大哥,你且休憩片刻罢,我睡不着,我再守他一会儿。”唐昆阳瞥她一眼,道:“只守鸿逸,不守蓝惠雪了?”沙莎笑了笑,道:“都守。”
鸿逸堵住了那山路,可魔教的人到底迟早还会上来,几人早些从别的路下山去找个藏身之处才是正经事。因而唐昆阳没同她多玩笑,坐在地上靠墙睡去了。
几人又在这怪石庵中歇了半日,就听见山下有‘喀啦’响声,想来是魔教的人正想法子搬开堵路的石头。于是唐昆阳抱了蓝惠雪、沙莎搀扶着鸿逸,忙悄悄地自一条土路下了山,一路往山林里去。鸿逸如今几乎脱了力,两条腿不住地颤着,好似下一瞬就要跌在地上一般。因而几人不得不走上一段路就停下来休憩片刻再往前走。
如此一路紧赶慢赶本就累人,更何况如今离了险境,他们愈发想起窦宇铭来,心里就又沉重了几分,却都绝口不提窦宇铭与魔教,只日日相互说几句鼓励的话。如此三日过去,魔教的人一直不曾跟上来,想来几人暂且是安全了。蓝惠雪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好起来,如今已能自己走路了;鸿逸也不用沙莎搀着了,可他的情绪却是一日一日地愈发低落了。
这天风刮了一日,过午的时候,天上的云一层层地叠着压下来,天色阴得如傍晚一般。山里的风也吹得愈发大了,刀子似的刮在几人脸上,眼瞧着是要下雪的模样。几人的行装里倒是带了棉衣,靠内力也能稍稍抗一抗寒,可再怎么说都是血肉之躯,若真遇上暴风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因而几人赶在雪下起来前意外地找到个能避寒的山洞时,就连鸿逸都微微笑了一笑。
“看这模样是要下大雪,怕是一日停不下来。”唐昆阳安顿好了蓝惠雪,就冲沙莎与鸿逸道,“我去找点吃的。沙莎,你同蓝惠雪做个伴,鸿逸去拾些柴火。虽说找到了容身之地,可后头这几日难挨着呢。”沙莎微微抬起头来,看了鸿逸一眼,道:“唐大哥,要么你同惠雪做伴——”鸿逸却道:“就听唐大哥的罢。”说罢,他看也不看沙莎一眼,提上长虹剑便出去了。
蓝惠雪诧异地看着他走出山洞去,又转头看了看沙莎,小声问道:“他这是怎么啦?”沙莎半张着嘴,还是“伴”字的口型,也怔了片刻。而后她忽然将紫云剑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蓝惠雪身边的地上,恼道:“天晓得!这疯子这两日竟连话也不跟我说了。他既不想说便由他去罢!老娘还不稀罕哩。”说罢她抬头看看唐昆阳,又没好气地冲着正瞅着她的唐昆阳发脾气道,“唐大哥你还不去?再不去天要下雪了,咱们都饿死罢!”唐昆阳闻言挑了下眉毛,却只说了声“你们小心些”,就独自出去了。
风愈发冷了,从狭小的山洞口里呼呼地灌进来,直往沙莎、蓝惠雪脖子里灌去。沙莎用肩膀把蓝惠雪朝里挤了挤,叫她避开山洞口刮来的风,又裹紧了自己的衣裳,跟她挤着坐在一起。俩人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沙莎忽然道:“你说咱们是不是很没良心?窦宇铭凶多吉少,咱们竟连哭都不曾哭上一声。”蓝惠雪蜷成一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有些飘忽的声音道:“他虽说是‘毒郎中’,可还有个‘小华佗’的名号,想来善事也行了不少。老天有眼,舍不得把他收了去——”沙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说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风刮得厉害,呼呼作响,饶是两人挤在一块,身上却依然都是冰凉的。蓝惠雪抬手摸着肩头的伤,轻轻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子,才苦笑着慢慢地又道:“是,那般凶险的境况……我自己都不信。可你倒是说说,我该说什么话?窦先生凶多吉少,莫非你要叫鸿逸也垮了么?”
“我也想说这个。”沙莎蹙着眉,语气里尽是烦闷之情。她一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另一手却去扯蓝惠雪裤脚上的线头,一面扯一面道:“我大抵是个没心肝的,如今也顾不上难过,只想着鸿逸可不能再垮了。这厮偏要把这些个事都想成是他自己的错,愈想愈觉得自己罪恶滔天了。你看他方才的模样,若是老这样下去可不行。——你说我若是狠狠骂他一通,能把他骂醒么?”
“骂他一通?”蓝惠雪也皱起眉来,“你说的话他全往心里去,这当里你若是骂他一通,他受得了么?”
“我怕的就是这个。”沙莎重重叹了口气,手上用力拽了一下,直拽得蓝惠雪的裤脚皱了起来。她“哎呀”叫了一声,忙松了手,看着蓝惠雪不慌不忙地把裤脚抹平了,才又抬头看看山洞外的天色,道:“我仿佛看见雪片了。那两人怎么还不回来?可别被风雪隔在外头了。”
山洞之外,果然能看见大片大片的雪开始飘落下来,风一吹,便有零星雪片朝山洞里头飘来。沙莎虽说一口一个“那疯子”或是“那厮”,可心里到底挂念,就抻着脖子不住地朝山洞外张望,直看到雪片连绵起来,外头的山与树上也都染了一层白,直看到一个被接连落下的雪片掩映得模模糊糊的身影朝山洞走来,她才揉着后颈站起身来,走到也薄薄地白了一层的山洞口,朝外张望着道:“你猜是唐大哥还是那疯子?”
来人越走越近。蓝惠雪尚未作答,沙莎忽然便后退了两步,惊叫道:“糟了!”蓝惠雪吓了一跳,忙挣扎着站起身来,道:“怎么了?”沙莎没答话,只快步走进来几步,拔出紫云剑提在手里,护在了蓝惠雪身前。
蓝惠雪也看清了刚走到山洞口的人,立时便明白了沙莎为何慌张起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是魔教的小少主黑旭阳。
上一回她与这位武艺高强的小少主见面,还是在玉蟾宫门口。如今黑旭阳比之那日高了寸许,却也瘦了许多,脸颊都微微凹了下去,可表情仍如那一日一般的阴沉。他穿的尚是秋日里穿的衣裳,头发在脑后草草束起,脸颊上起了一圈泛青的胡茬,左手上用血迹斑斑的布条裹着,那布还仿佛是从他衣摆上扯下来的。他这副落魄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个江湖第一大派的少主,倒像个居无定所的江湖游侠。
沙莎把蓝惠雪护在身后,待他迈步进了山洞时,便举剑指着他,厉声喝道:“好小子,竟叫你找到这来了!”
黑旭阳想来是方才便看清了是她,如今见到两人,他也没现出惊诧的神情来,只坦荡荡地迎着紫云剑朝前走了两步,而后停下脚步,低头瞅着沙莎,冷笑道:“紫云剑主,便是你们三五剑合璧老子都是不怕的,你可莫想着以卵击石了。”沙莎从来不是个服输的脾气,即便知晓他们双剑合璧也不是黑旭阳的对手,她却仍昂着头看着他,气势丝毫不减。黑旭阳扬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跟她对视着。若是目光能杀人,想来俩人都分别死了几个过了,怕是这山洞都要叫他俩目光里的杀气掀了去。
“小少主此行怕不是来找我们的。”蓝惠雪忽然自沙莎身后走了出来,且径自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黑旭阳伸手就能打到她的距离内。她坦然而毫无敌意地看着黑旭阳的脸庞,平静地道:“你若是来杀我们的,早就动手了。因而在下斗胆猜上一猜:小少主不过是找了个山洞避避风雪,却不想在此碰上我等了。”
黑旭阳低头把几日来不曾好好梳洗过、衣裳上还血迹斑斑的蓝惠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然嗤笑道:“冰魄剑主说得全对。只是若叫我哥看见你如今这般狼狈模样,你猜他会作何想法?”沙莎嘴快,立时就把剑往上挑了挑,剑尖隔了两寸指着黑旭阳的胡茬,讥笑道:“小少主还当自己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哩,却不知自己的模样比我二人要落魄多了!”蓝惠雪听到他说“我哥”二字时,嘴角按捺不住地上扬了下。她抬手按住沙莎手腕,叫沙莎收了剑,道:“我再狼狈的模样你哥也是见过的,这倒不劳小少主费心。——如今雪愈发大了,你既无敌意,我们也无心争斗,咱们不如就相互照应着,一同在这山洞里避避雪罢。”黑旭阳不知为何竟愣了一愣,才道:“正有此意。”说罢,他就往旁边靠了靠,避开洞口吹来的风,就地坐了下来。
沙莎看了蓝惠雪一眼,一面收剑回鞘,一面嗤笑道:“你倒是爱屋及乌。”说罢,也坐回了方才坐的地方。
三人呆坐了片刻,待鸿逸与唐昆阳回来了,蓝惠雪忙又站在黑旭阳与他二人当中解释了一通。虽说那两人对魔教也是有深仇大恨,可这仇这恨倒也不至于算到一个孩子头上,因而两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不曾为难黑旭阳。
方才是鸿逸先扛了一抱柴回来,在山洞里生上了火,几人顿时暖和了许多;不多久唐昆阳回来,提了两只野鸡,还拖了一只死狼。
“趁着雪还不算大,我去外头把这畜生剥了,到时把毛皮悬在洞口,好歹挡挡风。”唐昆阳搓着手,低头瞥了一眼坐在墙角的黑旭阳,道,“小少主年纪虽轻,好歹是个七尺男儿,如今咱们一块落魄,你也不该闲坐着罢?不如随我一起去外头剥这畜生。”
黑旭阳阴沉着脸站起身来,道:“我与那老匹夫一刀两断,你莫要喊我作‘小少主’了。”
待他二人一同出了山洞,沙莎便转头望着蓝惠雪,道:“‘老匹夫’?嘿,这小子说话倒与你一个模样,还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蓝惠雪一皱眉,伸手打在她手背上,恼道:“什么一家人?”沙莎道:“他该喊你一声嫂嫂哩,怎么就不算一家人了?”蓝惠雪闻言,脸上泛起红晕来,别过头去不理她了。
鸿逸一言不发地挑了几根结实点的木柴,拿长虹剑削尖了,串着拾掇好的野鸡在火上烤着。那两人剥好了狼皮并在山洞口上楔好的时候,最先烤的两串肉刚熟,鸿逸依旧是一言不发,板着脸把手里的两串都递给了他身旁的沙莎,冲蓝惠雪点点头,便又避开了两人的目光,专注地削起了木柴。沙莎盯着他脸旁散乱的头发,气得直瞪眼,可还是依着他的意思,递了一串到蓝惠雪手里,而蓝惠雪顺手就又递给了刚在她身边不远处坐下来的黑旭阳。
黑旭阳一怔,肉都递到手里了他都没接。沙莎瞪了鸿逸一眼,却是没好气地冲黑旭阳开了口,讥讽道:“咱们荒山野岭里没什么可吃的,委屈小少主吃这缺盐少醋的粗劣吃食了。你便勉为其难接了吃罢,若是饿死了,来日怕是有人见了你哥没法交代。”
蓝惠雪脸上微微一红,忙解释道:“外头风大雪大,不比咱们在里头烤火暖和……且他还是个孩子哩,吃好些兴许还能再长两寸。”一面说着,她便又把那一串烤肉往黑旭阳手里递了递。
黑旭阳接了。他出神地盯着跳动的火,在众人注目下咬了一口肉,慢慢嚼了咽了,这才又抬头看着蓝惠雪,道:“我知道你是想问我我哥的下落,可我找了十几日了都不曾找到他,自然也没法子告诉你了。”
“你倒看得通透。”沙莎闻言便笑出声来,“若是为了这消息才给你饭吃,那我们该先问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说得出来才给你饭吃。——惠雪,你说是也不是?”
蓝惠雪微微笑了笑,安慰黑旭阳道:“他跟……跟你爹一刀两断,如今你爹怕是想把他捆回去打死,江湖上也不知多少人想着要来个‘父债子偿’。如今没他的消息,便是他躲得好,这才是最好的消息。”唐昆阳也道:“你二人也不用担心黑啸风。他是个大人了,有手有脚的,总不能说就饿死了。”说罢他又看着沙莎,伸手道,“外头风大雪大,可不比你们在里头烤火暖和。”沙莎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的烤肉,立时张口撕咬下一大块来,含混地道:“你又不是孩子了!你若再长两寸,来日怕是屋顶都要被你戳个窟窿,徐姐姐怕下雨时候屋子漏水,可就不跟你了!你且饿一饿罢。”蓝惠雪被他俩逗得笑起来,黑旭阳也“呵”地轻笑了一声。唐昆阳刚要接着说什么,鸿逸却忽然递了新烤好的两串肉到他跟前,闷声道:“吃罢。”
他这一句话插得尴尬,沙莎、蓝惠雪与黑旭阳登时都不笑了,只一齐朝他看去,唯独唐昆阳不露声色地把肉接了来,站起身来递了一串给蓝惠雪,又把另一串往鸿逸跟前递,道:“你也吃罢。”鸿逸摇摇头,拿了水囊便往外走去,看模样怕是渴了,要装了雪来烤化了喝,可去了半天都没回来。沙莎便跑出去找了他一趟,俩人回来时,沙莎咬牙切齿,一副要杀人的模样,鸿逸则依旧是恹恹地,病了似的,饭也没吃,只把水囊递给唐昆阳,自己走到角落里脸朝里躺了下来。
黑旭阳看着鸿逸的背影,轻蔑地笑了一笑。那三人都看在眼里,却也都没说什么,吃了饭便围着噼啪轻响的火坐着,听着外头呼呼风声,簌簌落雪声,各想着各的事。到夜里的时候,四人与黑旭阳轮着守夜,倒也睡了个安生觉。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天晴的工夫,外头雪积了有一尺还多,黑旭阳却是执意要告辞了。
“我自然不会再帮那老匹夫做事,可他到底是我爹,我也不想杀他。”他站在及膝的雪地中,淡淡地道,“我只当没见过你们,也不知你们在做什么便是了。”
他说了这话,蓝惠雪也不好再拦他,只是犹豫了一番,才道:“小……黑少侠,那你要往哪去?”黑旭阳闻言愣了下,接着答道:“江湖这般大,自然有的是去处。”蓝惠雪轻声道:“既然如此……黑少侠,你要是哪日有空,便去一趟黄石山罢,有位芍药前辈有事要见你。”
黑旭阳不曾转过身来看她,也不曾多问什么,只点一点头,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又停下来,低声道:“听闻那毒郎中不肯落入方天煜手中,跳崖了。你们节哀罢。”
这几日来,他们都不曾提起窦宇铭来,仿佛只要他们不提,窦宇铭就还活着一般,而如今黑旭阳这一句话,却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蓝惠雪挥了一半的手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在覆雪的山林之中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又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走回去,掀开那带着血腥气的狼皮走进山洞去。
沙莎迎面跑上前来,一把又拽住她,拉着她出了山洞,低声道:“方才那厮是跟着你们出去的,却不知为何又突然跑回来了,如今正蹲在墙角捂着脸,谁说什么他也不理会。——刚刚到底怎么了?”蓝惠雪惊了一下,心道:“鸿逸的轻功当真了得,方才我竟没觉察他跟了出来。”一面想着,她叹了口气,道,“窦先生为了不落入魔教手中,跳崖了。怕是鸿逸觉得这事是他的错,就——”
“这个傻子。”沙莎咬牙切齿地打断她的话,眼角泛了红,可她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眼里并没有泪水。她又重复了一遍道:“这个傻子!”说罢,她转过身快步跑回山洞洞口去,猛一掀那张狼皮,把刚要出来的唐昆阳用力推到一边,快步冲进山洞里去了。蓝惠雪知道她是要去找鸿逸了,唯恐她一急之下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就忙跟着也跑了进去。
山洞里的火还未熄,照得山洞里亮堂堂的。蓝惠雪与唐昆阳刚往里一走,就见沙莎一把拽住鸿逸的手腕,把他的手拉离了他的脸。而后她一把揪住鸿逸的衣裳前襟,生生把比她高了一头的鸿逸拽得站了起来。
“给我站起来,你个窝囊废!”沙莎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咱们被魔教追得四处躲藏是你这个七剑之首的错,窦宇铭没了也是你的错,这个那个都是你的错,是也不是?”鸿逸被她拽着前襟,站不直身子,挣扎了几下也没挣开她的手,就别过脸去不说话。沙莎不依不饶,一手揪着他衣襟,一手扣住他的脸颊往回扳,口中叫道:“你是个男人,你就别畏畏缩缩的,看着我说话!——你说啊,我刚才说的是不是你心里想的?”
他多半是这么想的,几人都是知道的。蓝惠雪唯恐她话语里伤到鸿逸,忙上前来哄沙莎道:“你先放开他,咱们有话好好说——”沙莎恼道:“他若是肯听我好好说,我自然跟他好好说。你没见他这几日都躲着我么?!”鸿逸倒是块硬骨头,沙莎扳了半天也不曾扳得他正过脸来,因而说罢这一句,沙莎一跺脚,松了鸿逸,转而扬手一巴掌打在他另一边脸颊之上。
这一巴掌打得狠,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鸿逸半边脸颊发起红来不说,人还打了个跌。沙莎一把揪住他,又厉声叫道:“说!”
鸿逸偏着头,低声道:“是罢。”
“我以前竟不知道你这般把自己当回事。”沙莎逼视着鸿逸,冷笑道,“呵,这可是长虹剑主,七剑之首,咱们可事事都得倚仗着他、听他的安排才行。——嘿!姓鸿的,你好生厉害啊。”
其实鸿逸不是独断专行之人,与几人说话也一直都是商量的语气,因而她骤然说出这么一句来,连唐昆阳与蓝惠雪都听得懵了,鸿逸更是忍不住辩解道:“我并非——”沙莎打断他的话,道:“并非什么?咱们自然是听七剑之首的,从头到尾都是听着你一人的安排,是不是?窦宇铭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去做那送命的傻事,是不是?要不然这些事怎么就都能怪到你头上了?”鸿逸张了张口,还未说话,沙莎就接着道,“我也不知这‘七剑之首’的名号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没人下了严令说咱们就都得事事听长虹剑主的安排。鸿逸,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竟以为我们不论什么时候都听你的话了?”
鸿逸无力地道:“可这么多人,要做成事,总也得有一个牵头的……”蓝惠雪在旁听着,忽然就悟出了沙莎话里的意思,忙帮着道:“可说到底没人下了令说我们须得听你的话。因而若是你安排得不对,我们自然会同你说:‘这样不行。’魔教人多势众,咱们从一开始便是躲躲藏藏的,与你的安排并无关系。至于窦先生——”
“窦宇铭向来只凭着自己心意做事,你莫非是头一天知道?”沙莎把话接了过来,继续说道,“若是他肯听你的话,兴许咱们如今的下场更惨淡,却不会是如今这么个用他的命换了咱们的命的境况。你是亏欠了他,可我们也都一般的,咱们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你凭什么把过错全揽到自己头上去?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沙莎说着,松开鸿逸的衣裳,后退了两步,昂着头,坦荡地朗声道:“我沙莎有个心上人。他武艺高强,比武招亲的工夫连我都打得过,后来还悟出了厉害极了的剑法。这些都不要紧,这世上武艺高强的人多了去了,我莫非个个都往心上放?可他是个好脾气,待人有礼,事事替旁人考量;他有担当,却不自怨自艾,不瞎给自己心里添堵。长虹剑主,七剑之首,他比你个只会胡思乱想的窝囊废可不知高到哪去了!”说罢,她盯着鸿逸缓缓后退了两步,一转身奔出山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