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爱人》_水木_

3、第三章 海沙之上（一）

　　那声音模糊而异常，但他却还在这种异常里听出了熟悉的感觉......

　　就在这样激烈的水流声中，对面鱼群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嘶叫——由深远昏暗的鱼群深处直刺出来，堪堪划破耳膜般的钻进了顾余的脑袋。

　　下一秒，鱼群密密织成的大网硬生生被破开了一个口子，海沙混沌地被水流和鱼群带动扬起，弥漫翻滚着将大片海水变得混浊，视线里顿时只能看到隐约的鱼影，纱似的蒙住了顾余的视网膜。

　　顾余迎着滔滔的鱼群，任凭它们呼呼啦啦地贴身而过，穿梭在他乌浓的发丝间、尾侧、腋下——这仿佛是一场逃亡。他在这场逃亡中岿然不动，因为在他听见那鱼群深处破水而出的尖锐嘶喊的同时，一种古怪的感觉笼罩了他。

　　那感觉给他的信息很模糊，却使他不觉得有威胁性，甚至是一种模糊的熟悉感。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暴躁的时候，顾余猛的一惊：他听见了一句话——或者说是另一个语系的信息。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就好比一个原本不懂法语的人忽然听懂了法语，但他自己明确的知道他并不会法语。从一个语种的根本上理解了它并根植于大脑其实是非常难的。而忽然而然的听懂了一种语言，那感觉就如同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知识系统在大脑里自动破解翻译。这让顾余小小的震撼了一下，并促使他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了对这一语种的适应。他渐渐从似懂非懂转化为能够清楚的听明白那嘶喊中夹杂的句子——那似乎是谁在愤怒地回应着什么。

　　那声音卷着海流扑面而来，顾余抬起手臂想挡一挡海沙，不过水里的沙砾格外自由，屡次尝试之后效果不佳，他只好紧闭了薄薄的嘴唇，伸手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

　　捂了一会儿他一拧眉头，双手向两边脸颊一挪，转而捂住了自己的鳃。

　　鱼群深处破开来的混浊海水中翻腾着什么剧烈游动的东西，滚滚的海沙使一切都变的不再清晰可见，这时顾余心里打了打鼓，绷着鳞片紧了紧尾巴，做出了一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逃跑的戒备状态。

　　嘶叫声对他来讲不再是简单意义的声调，他听见里面有一个让他感到极为熟悉的声音平板无波地突兀于其他愤怒的狂吼，那声音只短暂地说了一句：“你越界了——”

　　与此同时顾余忽然想到：能听懂这样一种语言，是否代表着我跟他们是同一个种族、同一种生物？也就是说，眼前翻滚在海沙里的影子很可能是我的同类——一条，或者好几条人鱼？

　　可没等他继续往下想，那团混沌中迅疾地突破出一条灰溜溜的影子，横冲直撞地一头冲向了前方——前方是顾余，他躲避不及，没反应过来时就只觉得眼前地动山摇地一黑，肚腹便被什么覆盖鳞片的东西沉重地一撞——这一撞显然是一个疯狂的逃命的力道，把顾余直通通地撞出去十几米开外。

　　鱼群混乱地搅动海水的声音一刹那充斥了顾余的大脑，他被这样强劲的力道打蒙了，手尾无意识的由着惯性随海水绵软地翻转了几个圈。

　　眼前的黑暗中忽然模模糊糊地点开一抹柔和微弱的光，那光是使人舒服的淡鹅黄色，由内而外地扩散，直散到黑暗的边缘才毛茸茸地窝进黑暗里，凑成一种微妙的和谐。在这样一种和谐中，顾余下意识地迷茫了，不自觉地依恋着这唯一的微弱如斯的光圈，睁大了眼睛想把那光圈中隐约的什么东西看个清楚。

　　他缓慢地伸过头去，手臂向后方张开划动，借着水力挺身凑进了一片光华之中。

　　然后在这光芒万丈里，他忽的看见了陆地的山、花、水、古楼，也看见了无垠的海、斑斓的鱼——确切的说，他正在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速度与形式见证一条人鱼长的不可计数的生命历程。

　　耳畔似乎有许多许多的人窃窃私语，说着不同的话，抱着不同的心意，怀揣着不同的目的......他觉得自己浮游在虚空之中，没有必须背负的重量，也没有注定承担的压力......

　　人鱼的世界在绝大多数时候是悠长而静谧的，他们生在海洋里，海水之于人鱼就如同空气之于人类——而在海水之中，注定了声音的迷蒙和弱化。在这样一种回归母体般的安宁中，他开始渐渐理解了：此时此刻，他所见证的、所目睹的，正是自己所占有的躯体原主人的一生。

　　恍惚间顾余感觉到一个男人站在他的背后，伸出宽大厚实的手掌包住自己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握笔，教他写英文：“G-r-e-y——，”那只手的温度太真实，直烫进顾余的心间，“你的名字应该是这样写的......”

　　于是顾余通过那灼手的温度记住了自己的名字：Grey。他心里不由的又扯起自己那一套审美的观念：这样一个单调的名字与这样一条人鱼本身实在不搭调——他明明有一条洁净美好的尾巴，尾上的每一片鱼鳞都是悍然的银白透亮，整整齐齐的压贴收敛成几乎璀璨炫烂的形状，仿佛周围晦暗的海水都染透了他的光。

　　那是一种仿佛由身体内部焕发出来的光，带着生命不可思议的震撼与纯白破浪劈开海上风暴下青黑的巨澜——像迅疾锋利的闪电，或是一把寒光凛冽的剑——现在，这把利剑跃出海面，凌空调转了剑锋，直直的刺向了顾余！

　　顾余悚然，张了张口却发现他根本无法使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身体脱了力，竟然也是纹丝不动。眼看着那寒光在面前快速放大，堪堪是要逼到鼻尖儿，他垂死挣扎了一下，连个战栗都没能打一个——因为他随即看到铺天盖地的刺眼的光，而那光抵达极亮之后，瞬间寂灭成了极暗。

　　“......”耳朵里面回荡着一下一下的海水的声音，随着声音的渐渐清晰，顾余意识混沌的浑身歇斯底里的一抖，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似的试探着扑闪了一下，慢慢露出了灰蓝色的眼珠儿。

　　瞳孔收放着，算是适应了光线，他转动两颗剔透的眼珠儿环顾四周：鱼群已经不见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四围的海水中只剩下细细的暗潮涌动的声音，轻轻巧巧的掠过顾余的耳廓——除了不远处一个不和谐的异状：一串呵斥与嘲笑声中包裹着一阵阵痛苦的呻|吟，遥遥的传了过来。

　　这个时候，顾余却冷不丁眨了眨眼，没等他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条件反射般做出了一个轻盈柔软的举动：他微微地摆动了细瘦但富有力量的腰肢，尾巴轻轻一甩，无比流利地勾住了另一条尾巴。

　　另一条尾巴愉悦地回勾住他，于是两条人鱼的尾鳍亲昵的缠在一处，熟门熟路地互相蹭了蹭。

　　“Grey......”一个低沉而有厚度的嗓音从顾余右耳边儿上极近的地方传来。这一声叫得极不寻常，从语调到音色都像是提琴师缓缓拉出的一个深情的音符：细腻、沉郁、寂静的色彩——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千回百转。

　　而顾余被这一声叫的先是一惊，继而尾巴不禁酥麻了，脱了力似的尾鳍一松，滑出那亲昵的勾连外。

　　这一滑使得他们鱼鳞相蹭，另一条金中透着怒意与威慑力的红光的尾巴灵活耀眼地追了上来，紧接着一勾一卷便把顾余软了的尾巴纠缠着拖回自己身边儿，“我想我们在浪费时间...”那声音的主人忽然忍无可忍似的低低呻|吟喘息了一声，原本刚硬低缓的音色里渗透出一种性感，“跟我回去。”

　　及至顾余完完全全地反应过来——也已经是来不及了——他一偏头就看到了张大白脸鼻尖儿贴鼻尖儿地面对了自己，瞪着一双琥珀色剔透英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L......Luck......？”顾余嗫嚅了一句，随即扫了一遍脑子，确定了这条人鱼的身份，他终于有底气地开了口：“Luck，”他试试探探地抽动了一下银亮的鱼尾，“Luck，不要折腾，先放开我。”

　　谁知Luck一听见顾余出声，整个人猛的亢奋起来，连眼神儿都像是着了火，仿佛要从那眼眶中探出滚烫的火舌把顾余舔舐吞没。就这么静止了半晌，他终于把脑袋向后挪了挪，与顾余拉开了三指的距离。滚烫的目光灼灼地打在顾余的身上，像颗牛皮糖似的粘住了：“跟我回去吧。”他盯着顾余，眼神儿直勾勾的失了魂，木木然张口提议道。

　　顾余则是很快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平静相，不笑不恼地回看面前这条人鱼，目光瞥到与自己纠缠的尾巴时，他心里疑惑了：“小金鱼儿？”他又瞧了一眼Luck精壮结实的臂膀和胸膛，心里笑开了：“大金鱼儿。”

　　大金鱼此刻瞪大了眼睛，眉目里浮动着隐忍和焦躁。

　　“Luck，你应该，”顾余不得不短暂的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捉住了对方伸出来摸向自己胸膛的大白手，那手比自己的还要惨白，是个凶猛悍然的皮相，“你应该继续去巡海，今年鲨尾那边恐怕还得有的要收拾。”

　　大金鱼起初并没有注意顾余这段无关痛痒的话——直到句末提及了“鲨尾”，他才有了点儿反应：“他们”Luck从鼻子里轻蔑的哼出一声，“他们不敢、也不能掀出多大的浪，”大金鱼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着，“这群新生的、卑贱的族群。”他面带厌恶的补充了一句，尾巴又紧了紧。

　　顾余惊讶又好笑地心说：难道人鱼的鼻子是可以用来表达轻蔑的？难道不是用鳃吗？

　　眼下顾余被Luck的尾巴攥得牢牢的，轻易抽脱不能，且自己这具身体似乎在此前受了重创，虚弱得很，故而只好祈祷自己能以柔克刚，他采取了怀柔政策：“春时已经到了，他们必定会找上来......你不去的话，今年就换我巡海。”说罢他冲着大金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里揉着温和与无奈，嵌在微微透明的皮肤上硬是把这笑衬出了脆弱感。

　　实际上，顾余表面上是一派祥和，心底里却是乌烟瘴气。

　　——是啊，“春时”已经到了，他要怎么面对眼前这一条处于春时躁动期的雄性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