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海水之下(二) ...


  •   科学研究猜想,人死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那么,人在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首先获得的又是什么呢?

      四周都是温柔的、冰凉的触感,顾余在偶尔闪过的几道光晕中缓缓清明了神智。眼前模糊不堪的影子和光线迫使他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疲惫地深吸了一口气,顾余感觉视线里闪了一下——随即他发现不对了——他的鼻尖儿上有条尖嘴猴腮的虾一弓一弓地掠了过去。

      自己的眼前眼前怎么会有一只活生生的虾?!

      顾余悚然一退,却是撞到了什么粗粝坚硬的东西上,腿肚子疼了一下,他慌忙伸手想要撑住自己,低头一看却发现了一个令他惊愕至极的景象——他的双腿——确切的说是一条尾巴——正跟随着他的意志,灵活地摆动着银亮的尾鳍。

      人一旦接二连三地被不可思议的事打击,有时候不会陷入恐慌,而是走向另一个极端——极度的冷静。然而这冷静也不是个好冷静——当然也不能算作坏的,因为这可能是人类本能里为了生存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以更好地面对外界的刺激。这种冷静温和严密地笼罩了顾余,不给他恐慌的机会,也不给他彷徨的可能。

      所以他是惊愕地平静着,平静地惊愕着。他先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接受了自己此时此刻还活着的事实,继而接受了下半身成为一条鱼尾的状况。其上服帖齐整的鳞片是洁净而闪烁的,映着渗透海水的恒星的光,随波浪宁静深沉地朦胧着形状——这是一条美丽的尾,仿佛造物的恩赐。

      此刻顾余回想起自己被撞身亡——没道理不是“身亡”,他百分之一千、千分之一万地确定了自己的死活:因为没道理不死,他清楚地记得那不是“撞”,而是近乎于一种“碾压”。这种杀人方式太刻意太性急,简直是要当场确定他已经死透了才肯罢休。不过也正是因为那种撕心裂肺的疼,他难得的想起那漆黑的车轮残忍地碾动、弄碎了他的骨头和血脉——这是一个要把他赶尽杀绝的做法,顾余搜肠刮肚地想,也没能想出与谁有过这样深的过节。

      现在他睁开眼睛得到视觉,继而感受到尾部撞上岩石的痛觉,显然自己这是又活了回来——难道自己的尸身被拿来做人体实验,结果成功嫁接鱼尾了?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顾余便在心里笑开了:笑他自己大难临头之后还能在脑子里蹦出这种荒唐的想法自娱自乐,实在是电影看多了烧坏脑子。提到电影,他又想起当年张宇放像个愣头愣脑的小子一样把自己带出去看电影,一场一场,乐此不疲。说不清是93年还是94年冬天的时候,他们还在市里一起看了场《霸王别姬》,那时候两个穷小子也不知道《霸王别姬》是个什么,单单是为了看电影而看电影,图个新鲜、凑个热闹。

      寒风里抢凳子买两块钱一位的露天电影票,粗幕布一展一亮便是两三个小时的瓜子儿、闲聊。瓜子儿不敢买多了,因为身上统共没几个钱,能看场电影就挺满足了。这样子算来,那几年跟在张宇放屁股后头、一口一个“张哥”地喊着、仰望着的时间里,他的的确确是看了很多的电影。

      于是这时候顾余颇具演员风范地缓过神来,他环顾四周,发觉周身裹着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海水。它们曾经是冰冷的、使人窒息的,如今却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向顾余展现了生命与物质的和谐。

      仰头向上望去,缕缕的光湿漉漉软绵绵地穿过一层一层的海水,被涌动的波浪掰开了、揉碎了,剔透朦胧地铺洒下来。被海水扭曲折射了的光线完满的晕染了海底的世界,而初次见到这一番造化钟情之态的顾余,仿佛被如此异常而幽美的景象感染了,恍惚中已是半张了嘴,目光近乎于迷离。

      顾余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管理,那时候选专业是为了好找工作养活自己,其实心底里讲他更喜欢文学。张宇放曾经半开玩笑的说:“你这小子怎么娘们儿叽叽的,好看就是好看,还讲究起来了!”那时候顾余对审美这方面就有些“娘们儿叽叽”的,换言之,其实他只是天生的对外界环境与色彩敏感,于是在接受过大学的启蒙后愈发地追求一种对于美的自由和享受,而非所谓的机械的“鉴赏”。

      在他的世界观中,美是纯粹的,不被强加意义——而不带意义的美仿佛更透着种异样的惊世、艳烈,甚至怒意、超脱——那几乎是一种使人不禁跪地哭泣的力量了!

      然而这种情况下沉迷于享受显然是不理性、不正常的,所以顾余眨了眨眼睛,浓浓的睫毛扑撒开来敛住目光,他很快地恢复了审视的态度。

      忽然,那双漂亮的浓密的睫毛像濒死的蝴蝶般颤动了一下,随即收拢向上,露出了灰蓝色的、剔透的两丸眼珠儿。他把手贴近鼻尖,然后做了一个呼吸的动作——然而他的鼻腔并没有按照他的指令通过一串气泡,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两边后侧位置的鳃。他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过分修长而苍白得透明的手指间连着一层半透明的皮膜,皮膜随着十指张开而展平——那是蹼。

      顾余对身体上新生的这一部件感到一丝尚可忍耐却无法忽略的恶心与排斥,他从小就对这种水生生物滑溜溜、半透明的皮肤感到不舒服,尤其是青蛙。看着看着,他果然忍无可忍的打了个冷战,随即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惨白的手去抚摸自己的脸颊和整个脑袋。手上的触感显然使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也只是“略微”,因为除了能够摸出自己的脑袋还是个人脑袋而非三角鱼头外,其他几个部位让人感到不安的“小”变动让他不想再去进一步思考和描摹自己现在的模样。

      他逐渐感受到呼吸器官的改变:在脸颊后侧、靠着耳朵附近,顾余能够摸到几条细缝——随即他发现,那几条“细缝”正一刻不停的有规律地微微翕动着,带动周围的海水细细的流动、交替。那是他呼吸系统的一部分,从比周围滑腻的皮肤略硬质粗糙的手感看,顾余万分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将那归类于鱼鳃。

      与此同时,在摩挲过自己滑而不粘的脸颊和鳃后,他敏锐地感受到被几绺纤细的东西缠绕了手臂:那是他的头发。

      他在扯动那些乌黑奇长的发丝时用力过大,险些把自己的头皮扯破,疼痛刺激的他银色的尾鳍猛的一甩,拍打击碎了一株橙红的珊瑚。实际上顾余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从那异常的冷静里恢复过来,他被这些突发情况激得有些神经质,以至于看见这种属于自己身体却又超出他认知范畴的东西之后变得格外暴躁偏执。

      但半晌过后,顾余还是心平气和地认识到了一个似乎有点儿无厘头的事:他有了一头乌黑润泽的长发——是真金白银的“乌黑润泽”。平心而论,这样一头“秀发”如果单纯用欣赏的眼光去看,绝对能把广告里飘柔五毛钱特效甩出几十条街去。人说“发丝”,不仅指细如丝,也可以赞其柔亮顺滑。他的一头长发就仿佛是悬浮飘游在海水里的丝帛,每一根都是纯粹的乌黑,是完全不掺杂质的极致的“单调”。

      这样一种过于浓烈的颜色在生物中似乎是异常的,好比说过于艳烈的色彩若是附着在某种生物身上往往意味着剧毒、威慑,眼前耳后过于纯粹的乌黑与苍白就是一种带了怒意的美,它们柔润而并不反映温暖与安全,反之它们看起来更具有危险信号的意思。

      那发丝就这样在水中扶海流而飘荡,柔软而富有恰到好处的光泽,这样的生命的形状是人类费尽心机炮制出来的机器所无法模拟、仿造的。

      可问题是,再美好漂亮的东西,突然而然的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任谁都不可能硬生生的接纳。这就好比你喜欢邻居家那一株富贵大方的君子兰,可隔天它要是硬长你身上成为你的一部分,你能忍受吗?

      ——话说回来:你不能忍受,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顾余纵然是有百般的不适,却也无可奈何。当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了!活了大半辈子,他设想过人生无数种不同的收梢,可死而复生这一条——他是万万没想到——更何况身体变成了半人半鱼的怪物!他摸了摸光溜溜的、仍然是人形的胸膛,眼底渗进鱼尾闪烁的清光,脑海中直撅撅地蹦出一个词儿:人鱼。

      紧接着又加了个字儿:美人鱼。

      顾余眼前回放过一张张美人鱼肤白貌美扭动腰肢,坐卧在珊瑚礁上的场景,然后更进一步,顾余联想到了自己——这个想象图让他几乎在瞬间有种被雷活劈了的感觉,身心俱“焦”: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小美人鱼”的头衔安到自己身上——难不成“美男鱼”?

      顾余被自己这些荒唐的想象成功给逗乐了,乐得他忍不住想要发挥本能摇摆着尾巴游几圈,可他意识不到自己的尾巴正在兴奋的甩动,故而也就浮游在汪洋里翕动着鳃转了一会儿。

      他觉得就冲那两片儿鳃和手指间的皮膜,他也当不成这“美男鱼”——充其量当个小丑鱼,可小丑鱼也未必肯认他这一门半鱼半人的亲戚。

      眼前能够看到悠游的海藻,背着螺壳的寄居蟹扒拉着海沙躲躲藏藏,一只花花绿绿的海参刺儿头似的被一阵海流掀翻,甚至可以看清浮游生物那透明简单的身体透着光,寂静无序的起起落落......他想,果然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真正地理解这个世界的广博与深刻。

      此时此刻他悬浮在不知深浅的海水里,水至深至远处仍然是水,是朦胧的晦暗与未知,这未知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他,而已知的目光所及的地方又是那么的奇异美丽——这就是造物的恩宠,它是无限的变化,又是永久的守恒。

      尾巴上忽然感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顾余一看,发现是刚才那只贼头贼脑的小虾的哥们儿,弓着身倒着撒欢儿,一屁股撞了自己的尾巴。

      他轻轻摇动了尾鳍,小虾米被水流顿时搅得头晕目眩、身不由己,惶惶然奋力一弓一弓地窜了。

      顾余乐颠颠地得了趣儿,心里的紧张与不适也暂且一搁。他这人有时是很具有孩子心性的,一得了乐子就想撒欢儿地往外折腾,一遭了疼痛就嘴一咧眼一闭——永远的孩子式的喜怒哀乐。

      但在他喜怒哀乐以外的一些相对平和稳重的情绪,是占据优势的,占据他绝大部分的时间与心境。这种情绪与他年龄增长呈现正相关,人事物来来去去磨平了所有不该保留的棱角,他唯独保留了一部分孩子心性,也算是留了半颗赤子之心。

      这个时候,他的尾巴上有撞过来几只昏头昏脑的小虾,顶到鱼鳞后,它们纷纷慌张地调整方向一溜烟儿地游走,那架势似乎是被吓破胆儿了。顾余低头看的正有趣,忽然从前方扑扑拉拉冲过来更多的小虾米,夹杂着密度越来越大的鱼群,迁徙逃难似的拉开阵势往自己的身后方向奋力游去。

      随着冲过来的鱼群数量越来越多,他脸色一变,直觉上望向了鱼群逃来的方向——那里也是密集的铺天盖地之势的鱼群,正黑压压地笼罩过来。

      在那鱼群的背后,应该有什么东西。顾余转动眼珠,极目远眺的同时发觉自己的视觉范围在横向和纵向竟然都不可思议的扩大了数十倍,皮肤光是感受到水的流动与四周的动静就已经表现出人类的身躯所不可能做到的敏锐判断。他在一片浑浊起来的海流和呼呼啦啦的鱼群中轻巧的甩动尾巴,自学成才一般稳定了自身的平衡。他在铺天盖地的混乱中停滞下来,不随大流,也不逆流而上。

      他忽然感到不安和迷惑——他觉得自己是听见了什么声音,那声音让他潜意识里知道没有威胁感也没有危险性。但奇怪的是,这声音让他有一种异常的熟悉感。

      在这样激烈的水流声中,顾余来不及思考更多,对面鱼群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嘶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