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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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着实出乎意料。苏哲微愕，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慎而重之地打量霓凰。
霓凰端正地跪坐在对面，双手优雅地交叠身前，腰背挺得笔直。扬着下巴，微微抿住唇，鬓边步摇上指顶大的垂珠一荡一荡，柔柔珠光在粉颊边无声流转，却为她一双妙目添了几许凛然之色——尽管里面还有不少虚张声势的成分，但是，看着自己的目光毫不退缩，护国公主立朝辅政、襄佐幼弟的架势摆得当真十足——好，很好。
苏哲忍不住微笑。再看穆青，身量尚未长足的少年目光游移，看看自己，再看看姐姐，神色有些惶恐，努力绷紧了身体，像姐姐一样坐得端端正正，只是到底少了几分舒展自如。终究是小，能到这样也难为他了——苏哲在心底这样品评着，收了笑容，正色询问穆青：
“殿下也想这样做吗？”
“我——”
霓凰眉头微蹙，想要开口，却被苏哲一个眼神止住。他缓缓道：“选贤与能，补充王府属官，是我给殿下提出的要求。让我给殿下荐人，是公主的建议。然而，究竟要怎么做，还是得殿下自己决断。”
穆青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看看姐姐，姐姐微微前倾，含笑凝视着他，眼神里满是鼓励催促；再看看少傅，少傅容色淡淡，神情态度看不出半点赞成或是反对的意思，只是一片莫测高深。他目光来回逡巡两遍，终于一咬牙，梗着脖子道：“请少傅为我荐人。”
“在这次宴会上留意贤才，加以招揽，是我给殿下的功课。殿下让我替您做，觉得这样就可以算是完成课业了吗？”
穆青被他问得呐呐不敢答言。苏哲等了片刻，见穆青低头无语，笑看霓凰：“公主说呢？”
“自然可以算。”
“嗯？”
他仍然唇边带笑，只是轻轻一扬眉，霓凰便觉得压力有如山重。她暗自握紧了身前裙裾，直视苏哲，用最为端严高贵的语气缓缓道：
“少傅是吏部尚书，选贤与能、加以任用，原就是您的本职。再者，少傅受父皇托付教导青弟，为青弟操心王府属官的任命，也是应当。既然如此，青弟请少傅荐人，有何不可？”
“还有呢？”
“还有——”看着苏哲唇角笑意微凝，眼神也渐渐冷峻，似是对她的态度大不满意，霓凰只觉得后背汗湿，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快要撞出了腔子。她竭力挺直身躯，让自己的位置拔高一些，好在苏哲面前端出居高临下的俯视之态：
“还有，既然少傅的本意是教导青弟选贤与能，任用良才，难道少傅不是贤能？不是可以为青弟所用的？”
苏哲一直故意板着脸，看霓凰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明明紧张得不行，还非要装出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只觉端地可怜可爱。听到这一句终于放松下来，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笑了一回，忽地脸色一收，正色看向穆青：
“殿下怎么说？”
“我——我——”穆青有些无措地左右张望。嗫嚅了几句，看到少傅的眼神越来越冷冽，不敢再拖，俯首一礼：“请少傅为我荐人！”
“好！”苏哲抚掌而笑：“既然殿下如此决断，这次的课业，我就算殿下过关了。”
“呀！”穆青又惊又喜，脱口轻呼。直到叫出声才反应过来不妥，讪讪低头，涨红了脸道：“少傅……”
“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穆青反射性地摇头，摇到一半，生生止住，看向霓凰。苏哲已经接口道：“就是公主刚才说的——我当为殿下所用。殿下是陛下唯一的皇子，日后的天子；苏某即便受命教导殿下，也是殿下的臣子。殿下为君，我为臣，殿下能想到用我、敢于用我，这一课，就算殿下过关了。”
他端容正色徐徐而言，一边说，一边看向霓凰，眼底尽是赞赏温暖笑意。霓凰先还在努力端着公主架子，看着他沉静的笑容，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只是不知为何，心头又莫名生出几分烦乱。她强自按捺，扭头瞪了穆青一眼，沉下脸开始教训：
“少傅算你过关，不是说你就能什么都推给少傅了。少傅只能帮你举荐贤才，哪个人有什么长处、什么缺点，该怎么用，回头你自己想一想，好好理一份单子出来——”
“阿姊，怎么少傅训完了你又来啊——”
穆青抱头哀号。
从远香堂出来，照例两个人应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回各处。然而走下最后一级石阶，霓凰却并没有转身，而是看住苏哲，目光微凝，欲言又止。
“公主？”
“少傅。”
霓凰匆匆应了一声，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苏哲也不催问，微微含笑，驻足等待。他这个样子倒教霓凰有些不好意思，理理思路，飞快地抓了个话题：
“今天宴上，来的那些人，我看你每个都熟得很……怎么做到的？以前你从来不耐烦的……”
听她语气平和，又提起当年自己为人处世的习惯，苏哲心底柔柔地一暖，看着霓凰的目光便也多了几分深邃。“说起来也很简单。公主想知道的话，到我这里来坐一坐吧。”
他们沿着回廊缓步徐行，穿过一带花圃，又踏过荷塘上曲曲折折的小桥，便到了苏哲所居的稻香馆。一路行来天色已然渐晚，稻香馆外特特辟出的几亩农田满目青翠，蛙声渐起。夕阳斜照，满地金黄，五间三架的稻香馆早已灯火通明，几个十四五岁到二十来岁的青衣少年来来回回，将一叠一叠的文卷分门别类，往一重重架子上摆。见苏哲伴着霓凰进来，各各行礼，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霓凰在琼苑也住了好几个月，然而两人的住处东西相隔，少说也要走一里地，她又刻意回避单独见面，来苏哲这里便少，多半时候，两人都是在穆青住处相谈。此刻跟着苏哲走进稻香馆东暖阁的书房，看见书架上锦囊累累，随手抽一个卷轴，展开便能看见苏哲批注的字迹，由不得暗暗心惊。翻了两下，苏哲已经捧了厚厚一叠半尺高的文卷，回身走到她面前：“你看。”
霓凰就着他手里取下一张帖子，翻开来，上面赫然是今日赴宴的世家子弟之一，那个叫吴永华的父祖三代、家中出名的人物。再拉开来一些，左边换了一种笔迹，密密麻麻记载着他本人的才能行事，当中又有蓝笔批注。再取一张，是冯铿的，内容也是大同小异。她索性捧过那叠文卷到书桌边上放下，随手翻了七八张，赫然发现每一张都是今天宾客的资料，乡贯出身，本人行迹，历历分明。
“说穿了也没什么。”苏哲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到她旁边：“无非就是一点死记硬背的工夫罢了。”
霓凰怔怔地看着那厚达半尺的卷宗，看了半晌，目光落在苏哲有些苍白的面颊上，不知为何，心底一酸。
“青弟不肖，”她低低道，“辛苦你了。”
“哦，没什么。”苏哲淡淡道：“殿下身份尊贵，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必须的。再说他课业本来就重，当务之急，是学会怎么看人用人，这些细务，我就不让他背诵了。”
霓凰无言点头。想起苏哲宴上挥洒自如，与宴宾客全都笼络得周到，却原来背后是如此累累心血，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你……也别太累。你现在……到底，不比以前。”
“我知道。”苏哲看她的目光更是柔和，“武乡侯怎么过世的，前人教训，史笔昭昭。我不会那么傻的，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做了，总要做好才行。你放心，撑过这一段就轻松了。”
他一边说一边移步去了另一张书桌边，剔亮银灯，提起一支朱笔，一目十行地开始批阅。霓凰好奇翻看，见苏哲批的并非公文，而是一些类似策论的东西，有刑律，有农桑，有算术，有军略，更有农田水利、百工机巧之术，都是假设情境，让人回答实务上如何处理，再看卷上落款，答题的便是今天被特地引到旁边的十几个少年。之前早已有人用蓝笔批过一遍，是以苏哲看得极快，点点画画，时不时换支墨笔，在旁边另一张纸上记些名字。
“这些都是你看中的人才？”
“谁知道？先用着看看吧。人才么捞到一个也是好的——”苏哲放下笔，闭上眼，疲惫地揉揉眉心。他却没注意到先前批卷时指尖沾了些朱砂，这一揉，放下手时，眉心便留下了一个圆圆的红点。
霓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花移影动，神光离合。
苏哲一瞬间看得呆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 4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