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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求安难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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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恕阵痛加剧是在半夜里。他且忍着不出声,只到睡梦中的吴是非翻身一脚撩空,恍恍惚惚醒过来才发现他人已挪下床,兀自坐在矮桌边。
不过吴是非比袁恕还镇定,晃晃悠悠去点了灯,又自己走到到隔壁的小帐里叫醒了张萌和小枫,顺便让卫兵去喊齐允棠过来。
两位女侍都未经事,小枫更是急得差点儿又哭出来。被吴是非一记脑瓜崩儿弹在额头上,睡眼惺忪地安慰她:“放心啦!羊水还没破呢!真破水也未必马上生,熬三四个钟头,啊不是,一两个时辰都算正常。我表姐从下午疼到后半夜才生,把一辈子的脏话都骂完了,最后还上的催产素。所以说你们呀,把该准备的准备起来,毯子、毛巾、温水,灶火别熄。完了还忙自己的去,没事儿忙了就睡觉,别用着人的时候一个个先累趴下了。”
说完了,转头又去给袁恕摩背按腰。袁恕同样轻松笑笑,劝她:“非姐也去睡吧!”
吴是非面色一正,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严厉训斥:“睡你妹啊!开始疼了也不吭声,这要是破水了咋办?老娘做梦还以为自己尿床呢!”
“所以才下来了。”
“我是不是还得表扬你高风亮节,没让我睡在湿的床铺上?”
“你两天没好好睡了。”
“我谢你噢!这下我彻底醒了。”
袁恕望着她两枚深重的黑眼圈,无奈地摇头。是时,一阵痛意袭来,袁恕垂头闷哼,强自忍着。
吴是非又训他:“扛什么扛?越扛越疼。深呼吸,注意节奏!”
袁恕被她训得既委屈又很想笑,偏偏身上却疼,当真情绪复杂。
不多会儿工夫,齐允棠匆匆赶到。应是让卫兵紧急拖了来,衣冠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棉袍扣子错了一颗,腰带为系,长发用发带松松拢在脑后,委实像个遭灾逃难的。
听吴是非沉重冷静地说了袁恕的情况,再叩过脉,齐允棠得出的结论基本跟吴是非判断的一样。为此,吴是非还小小得意了一番,跟张萌挑眉飞眼:“怎么样?本天师镇宅,平安无事,知道不?”
张萌和小枫猛点头,对天师愈加崇拜了。
慌乱了一阵,暂时安定,思忖着为保万无一失,齐允棠还是留下更稳妥。但观天色尚蒙昧,一干人都挤在大帐实在荒废,于是在吴是非的安排下,就让齐允棠在自己的小帐先补一觉。着名卫兵护送小枫去医所,将齐允棠罗列的物什并稳婆一道带回来,张萌留下与自己照顾袁恕便足够了。待天亮,视情况再布置其他人其他事。
于是各自依言行事,人瞬时散了,张萌也先领齐允棠去往小帐,暂时不在,大帐内一时倒显得冷清。袁恕伏在案上,忽道:“非姐确更像个做主拿事的。”
吴是非的手刻意在他腰上拧了一把,阴恻恻地笑起来:“我哪能跟黛侯比?黛侯主意大得突破天际,舍己利人,感动中国!呸——”吴是非惯性口误,“感动西荒,西荒!”
袁恕轻轻叹一声,没头没脑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饶过钧儿。”
吴是非手上一顿,撇撇嘴无谓道:“鳖孙儿,小小年纪不学好,我能饶了他?我是看小周面子,留丫一个秋后!”
“不再是睚眦必报、率性而为,如今你越来越像名政客了。”
“跟你学啊!顺势而为,做人不能一成不变。”
“可我并不愿意看见你这样改变。”
“许你变,不许我变,你管我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唔——”
又一阵痛意袭来,袁恕多少有些坐不住了。吴是非索性抱他起来,让他挂在自己肩头以为支撑,双手托住他腹部小心轻柔地往下抚。
咫尺的相拥,吴是非突然意识到如此的姿势看起来太过亲昵,却又不便推开。反正袁恕看不到,她居然挤眉弄眼做起了鬼脸,对着空气唇语:“卧槽、卧槽、卧了个大槽!”
无意,袁恕竟在她耳旁轻声哼笑。她以为袁恕看见了,不禁发窘,然而袁恕只说:“那晚上你再狠狠心,手上用些力,也许真就省了许多麻烦。”
吴是非浑身僵硬,喉咙发干:“你,醒着?那时候……”
“嗯!”
吴是非懵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手还放在袁恕腹部,指尖隐隐发颤。
终于她问:“恨我吗?”
袁恕摇了摇头。
“那怕我吗?”
袁恕又摇摇头。
“所以把我留在身边,其实是想我跟小周做一样的事。你想我有一天,把这件事做完,用我的手来结束,是吗?”
袁恕没有否认。仅仅是,不否认。
吴是非的肩膀蓦地松弛下来,可以感觉到掌心的触感,慢慢地绕过袁恕腰际,环住他后背。
“小周跟我坦白,我把他揍了一顿。”
袁恕嗓音有些哑:“我知道。”
“我揍他,就像揍自己一样。”
“我知道。”
“小周是好孩子啊!比我好太多了。”
“你很好!”
“他哭着说自己下不去手,哥哥们都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亲人。但罗钧是他的命!他也像你一样,挣军功换爵禄,想有一天可以抬籍,可以配得上心爱的世子。没有想到,亲人们跟世子站在了利益的对立面。他知道世子不对,更没法说服自己帮助他为恶,可也没有勇气背叛罗钧眼睁睁看他死在我们手上。他求我,求我杀了他!他愿意替罗钧把罪名担下来,只求我们能留罗钧活命。哪怕流放到边关苦寒之地,哪怕削籍降阶做个庶民,活着就够了。哧——”
吴是非在笑,听起来却好似要哭了。
“当初我也这么求你放过姒儿。可是那小子,都是那个混账小子……姒儿其实是他逼死的呀!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他连你的孩子都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放过他?”
袁恕声音有些不稳:“因为,非姐始终跟那些人不一样。跟我,不一样!”
“我呸!老娘才不放过他,我巴不得他死在边关,跟死心眼儿的小周抱窝死去。我会记得给辉侯那小娘们儿寄感谢信,送她锦旗,上头拿金线绣上‘为民除害’!”
袁恕似乎还笑了下,旋即又闷哼一声,人便往下滑。
吴是非回过神来,忙托住,想将他放平。
袁恕皱着眉,挤出一丝笑来:“不是啊,好像,羊水破了!”
吴是非愣了下,视线往下移,“呜哇啊啊啊”地叫了出来。
赶巧,张萌照应好齐允棠,又去打了温水返回来,忙将产褥铺好。那边小枫也已领着稳婆过来,吴是非抬头一看,大惊:“徐之孺,你在这儿干嘛?”
徐之孺帮忙将袁恕扶躺下呈侧卧,一边挽袖子一边做无辜状:“末将从军前就在下营以替男巴图和额济纳接生为业,勉强糊口。”
吴是非就想起来徐之孺也是双夫家庭的孩子,他自己是巴图,家里一位父亲、一个哥哥和俩妹妹全是额济纳。吴是非还想起来,徐之孺常夸耀自己是孩子王,家中小一辈全是他背大的,他们家人口众多,欣欣向荣。
“可不是向荣么?一家那么多能生的,一年到头得忙死。”
——吴是非暗自腹诽,继而想到:“你一助产士摇身一变成了参将,转行转得忒牛头不对马嘴了吧!”
徐之孺倒挺幽默,摸过一旁的剪刀晃了晃:“本质上都操着利器,都管生死。”
吴是非刮目相看:“你小子还是个哲学家!”
徐之孺不知道,穿越之前,吴是非的字典里“哲学家”跟“文艺青年”一样,都是用来骂人的。于是他自以为那是句好话,笑得特别愉悦。
吴是非懒得点破,注意力很快又转回袁恕身上。
产程进入后半程,疼痛间隙变得越来越短。袁恕汗出了不少,也补充过饮水,只是根据徐之孺的诊断,很不幸被吴是非言中,要生恐怕快不了。
眼看着外头天际现白,白昼将至,徐之孺还劝吴是非不如去睡一会儿。吴是非本来困得生无可恋,一旦真去睡了,反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睡不踏实。索性一咕噜又坐起来,游魂一样晃回袁恕跟前,嘟起嘴扮可怜:“糟啦,阿猿身上这么香都不能让我睡着了!”
袁恕疼得唇色发白,知她故意说话引自己分心,便努力笑笑,反问:“为什么别人跟我在一起不打瞌睡,偏偏非姐老困呢?”
吴是非不服气:“那为什么别人都不香,就你香?”
“可也只有你觉得香啊!”
“啥?”吴是非猛地凑近他鼻前狠狠嗅一下,理所当然道,“这么香,闻不到的是没带鼻子吗?”
结果,徐之孺插嘴表示真的没闻到。吴是非倍感意外,转头问张萌,小甜妞同样表示并没觉出主上身上有异香。她反而觉得天师身上总香香的,有一股太阳的味道。
吴是非眨眨眼:“太阳是个什么味道?”
张萌绞尽脑汁描述:“就是那种下了好久的雨以后,衣服被子拿出去晒,收回来时候特别干爽特别香的味道。”
“噢——”吴是非犹豫要不要告诉张萌,那其实是纤维中的螨虫被紫外线烤焦后的香味,也就是,那其实应该就是蛋白质挥发的味道。不过看小妮子一脸憧憬的表情,她决定还是就让某些事物继续保持神秘感吧!
关于香味的讨论无法继续,吴是非又不肯睡,反而强行把张萌推出去,要她好好休息。回来再看徐之孺,他却淡定,找个角落盘腿一靠,耸耸肩道:“末将的技能之一就是,哪儿都能眯一觉。”
说着就抱臂合眼打起了瞌睡。吴是非心里委实觉得羡慕嫉妒恨,暗自决心等袁恕平安生完了,她就把徐之孺调过来天天带孩子,没白天没黑夜地折腾他。
兀自想着,蓦听袁恕低低嘤了声,到底是疼得受不了了。
吴是非捉着他手,故意开玩笑:“你不用给罗锐留面子!骂他娘的。真的!我表姐一骂娘就精神,都忘了疼了。”
袁恕果然噗嗤笑出来,嘶嘶抽疼着,断续道:“这个、真、不会——”
吴是非一脸索然:“骂娘都不会,人生无乐趣!”
“骂娘不会,乐趣还是有的。非姐,去把柜子里的画拿过来。”
吴是非见那些画就脸红,磨蹭着不去,还找理由:“那么多张全捧来啊?重死了,不要!”
“不用、都拿来……就那张你、站在灯心草花里的……还有、睡着的……”
话既至此,吴是非也不好推却,只得不情不愿去矮柜里翻出了袁恕指定的两张画,拿过来摊在他面前。
想不到,袁恕并没看画,反而将羊皮卷都翻了个面,又让吴是非倒了茶来,取一方软布蘸上茶水,轻轻拍在羊皮卷上。
“这——”吴是非瞪大了眼,既惊诧又欣喜,下意识瞟一眼貌似睡着的徐之孺,压低声音道,“我们小时候玩儿过,隐形墨水。你这图是拿什么画的?白醋?”
袁恕显得意外:“非姐的知识总是体现在奇怪的地方。”
吴是非则好奇:“西荒不种植稻米和大麦,不产白醋,得从外头带,价格不便宜用的人少,能知道这法子的人才是不简单呢!嗳,是不是你那个老师教你的?你老师到底谁呀?看样子的确走过许多地方,怎么就被洪徵的部落逮住,还沦为奴隶了?”
“唔——”
袁恕刻意拉长语调,吴是非当即明白:“知道了知道了,做人要讲信用,保密保密。我不问啦!”
于是接过软布来,兴致盎然地去拍湿羊皮卷。渐渐地,两张皮子上的地图便清晰显现出来。吴是非无师自通,按照路线曲径将两张图严丝合缝拼凑起来,低头细看。
“嗳?”吴是非是真的惊了,“这不是——”
袁恕挨着痛楚,手指明确戳着图中一点:“那次与非姐战场遭遇,我也注意到这处沼泽很奇怪。其实回忆一下,非姐似乎就是在沼泽边缘被洪徵发现的。所以当时你是恰好掉在沼泽边?或者其实,你本就是无意识从沼泽中走出来的?”
吴是非面色凝重:“你的意思,次元的磁场壁就在沼泽深处?”
袁恕疼得表情扭曲,一时说不出话来。吴是非赶紧还给他抚背揉腰,直说这种事不急,以后再说。
缓过一阵,袁恕深深呼吸,却摆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那个什么磁场?”
吴是非解释:“噢,就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壁垒!你可以理解为大门之类的。”
袁恕点点头:“那扇门在沼泽的何处还不能确定,但这条线和这条,”袁恕的指尖一一划过地图上的曲线,“我派出的探路者都已试过,没有发现。而且沼泽边缘似乎也没有感到特殊的能量,剩下就是这条,旅行者们称之为‘寂途’的路。那里是旅行者的朝圣,同时也是受处决者的末路,从来有去无回。”
吴是非望着袁恕指尖最后落定的地点,眼神发怔,心绪百匝。
“你一直,在暗中替我找回家的路?”
“不算为你,毕竟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那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
“为什么是今天?”吴是非偏着头,眼神中含着莫名的恐惧,“跟我说挑明周予的事,给我看这些图纸上的秘密,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么?”
袁恕目光果然一瞬闪躲。
“临终托付一样说这个说那个,你要死了吗?谁?谁算计你?告诉我,我给你摆平!说话袁恕,你特么又想干嘛?”
吴是非声音陡高,把徐之孺都喊醒了。他揉揉眼望过来,只见主上虚弱地笑笑,跟天师说:“以防万一嘛!”
吴是非把羊皮卷扫到一边,气得呼吸都重:“你怎么不防万一自己活成千年老妖?不防子孙满堂?不防否极泰来,我们、我们——”
吴是非抹了把脸,那句话卡在喉咙口,到底没能说出来。
袁恕明白的。相处日久,一些话早已不需言语表达,彼此守顾,心意都在,看得到。
“也许,我骨子里还是个悲观主义者吧!”袁恕深呼吸,忍着又一波的剧痛,明明白白告诉吴是非,“我总怕、你不见了……而我、我、无处、去寻你……”
徐之孺飞扑过来,掀起绒毯查看。
“糟了!”他瞪着自己满血的手,万分不安地说,“横位,孩子的胳膊掉出来了,主上难产!”
吴是非攥住袁恕的手,倏地感觉,心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