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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还觉旧梦痴 ...

  •   过了正月,日子一天天暖起来,我也不愿再窝房里发呆,成天围在火边直把骨头都懒酥了。
      那日闲来无事,领了宫女收拾从家中带来的几箱从前的杂物,上次回家带过来,天冷懒得收拾,扔在偏厢已有月余了。
      我看她们收了一会,便觉乏味,吩咐初如好生分类放置,仍回窗下坐着,找了些女红来做打发时间。

      “小姐,你看这是什么?”初如嚷嚷着捧了个小匣子过来,“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个东西。”
      我接过来,那匣子拿在手上不重,摇一摇也听不出是什么东西,除了匣上的封蜡打开一看,原是一盒薄荷叶子。
      我是极爱薄荷淡凉的香气,前年让人种了好多,取了花叶,在阴处晾干收好,得了一大篮子。只用了一些,其它全收了起来,要不是初如翻出来,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匣子东西。
      我执近了闻闻,犹是丝丝清清,顿觉醒神。
      原本就想做点女工,如今得了这匣子爱物,定是要用的。
      我想一想,捡了一块素软白缎,又唤初如:“你把上次描的那个盘龙凌云纹绣样找过来。”
      初如粲然道:“那怕是给太子用的吧。”
      敛了笑:“就你多事,拿来便是。”
      初如嘟囔几句:“拿就拿呢,那么凶做什么。”
      我摇一摇头,这丫头,怎么还是这样心直口快的性子,在这宫中,只怕是要吃亏的。

      拿了绣样,寻思着这白缎定是要压靛蓝色的线才好看,又找了各色丝线来配。
      萧惟渊除了朝服,其它衣裳多是深深浅浅的白色,比来比去,也只有这白色最衬他,做个香囊,他定会喜欢。薄荷清头目、辟秽浊,最是适合他日常读书议政佩着了。
      我主意即定,便拈了线来绣。
      多时不练,手有些生,到了第四日下午才成了形,只好苦笑解嘲,小小一个香囊也费了好几天功夫,竟是懒散惯了。
      取莹色玉珠缀了四角,方欣欣捧着香囊来了薄言轩。

      萧惟渊正立在汉白玉的书案前,持了笔在描什么,见我过来才搁了笔,朝我招招手:“紫予,你来看看。”
      我远远见他窗也不关,又在风口,话语间便带上一丝嗔怪:“怎么也不关窗,回头吹了风可就不好了。”
      萧惟渊笑笑:“无妨的,我是见这院里的树发了芽,闲来坐着看看,不碍事。你先看看这个。”
      我点一点头,低头细看时,只见素白宣纸中横斜一枝老梅,疏枝暗纵,苍如盘螭,或有细枝微错,绽出一众繁花别韵绝香。那花却是半红半白,重重叠叠,不多不少刚刚八十一朵。
      我顿时豁然,原来是去年冬至时描的“九九消寒图”,本是随手勾了取乐,不料他却上了心,还天天去描红消寒,真是认真得有几分可爱。
      只笑道:“怎么忽然把这个拿出来,臣妾都忘了这图了。”又仔细端详好久:“太子当真好丹青,不过几笔,这红梅傲雪的神韵就活了,倒是显得臣妾手拙。”
      萧惟渊微微笑道:“不过是随手勾了几笔,哪有你说的这样好。”说罢看是看我:“既然来了,你又夸我画得好,不如我给你画张相吧。”
      我作势一礼:“那臣妾就谢过太子了。”

      我拢一拢碎发,倚窗坐了,看着萧惟渊一笔一笔勾着我的肖像,一丝甜意微微从心中泛开,如桂花莲子羹中撒下的一把细糖,润泽绵长的味道,绕在舌间心头不化。
      他间或看我一眼,又含笑低下头去继续画。
      初春的日光透过窗棂在他如冠玉的脸上投出或明或暗的阴影,像极了小时见过那羊脂玉屏风上雕的仙人,尤是那双光眸流转的眼,幽远,璀璨,总是让人不能逼视。原来,他当真是如琢如磨的翩翩君子。

      才想到此行是为香囊而来,差点便忘了,忙呈上:“太子,看看这个怎么样。”
      萧惟渊停下笔,接了香囊,细细看看,又拿到鼻端闻闻:“好别致的香味,可是加了薄荷?”
      我微微一笑:“还配了些白菊、荷花蕊。”
      他笑看我:“紫予,你好细的心思。”
      我又问:“你可喜欢么?”
      萧惟渊点一点头:“紫予手巧,如此精巧的香囊自是求之不得。”
      我不免有几分得意,只说:“惟渊好会说话。即然你喜欢,今后得了空再做东西送你。”
      萧惟渊听了这话,低头直盯着我双眼,那眸深邃却闪着急切的惊喜:“紫予,谢谢。”顿一顿又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顿然大窘,忙掩了脸转过身。他对我情意这样深厚,我竟全然不知,都是我不知轻重,一时忘形便说出那样亲狎的话来。
      恐他多心,不敢多言,急急出门回了房。

      回房掩了门,只觉脸上发烫,取了琉璃镜来照,已是满面绯红。夜吟见我形色慌乱,忙搁了手中的活上来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捂着脸,不敢回头看。
      我魏紫予怎是轻浮的女子,得了意就没轻没重起来?我同他何止是萧惟渊同魏紫予,更是大武国的太子与太子妃,应是心端行正。
      我只敬他重他,却再不可有别的心,我的心,早非空空如也了。
      撂了镜返身紧紧搂住夜吟:“好夜吟,我已无事了。”夜吟只是轻叹:“小姐,你又何苦难为了自己。”却是一日再无话。

      春夜犹暧余寒,最难将息,虽是早歇,却难以安眠。
      榴红绣龙凤锦被湿腻沉粘,如凝的一腔稠血,仿佛从将死的人腔子里喷出,浓腥潮热得化不开,叫人浑身难耐。反反复复,直捱到三更过去,不知何知才浅浅入睡。
      仍是半梦半醒,恍惚还听得更漏中的水珠一滴一滴,说不清道不明。
      忽然不见了身边的满目糜红,换作了脂粉般的流苏层紫,一味的蓄香展姿,无边无际。
      好美的藤花,这可是在我家小院蓁蓁?我欲找家中仆妇,四周景致却如隔了薄雾,看不见自已,也觉不清身在何处。
      “蓁蓁”,“蓁蓁”……
      是何处有人唤我?声音温泽,引我入胜。扭头四外寻望,却难见其人。那唤我之声却是越行越远,我心急,只循了那声音再向前探。
      只见远远花架下果真有一白衣少年,想上前问他,他却如不见我而转身离去。
      我不舍他走,忙跑向他去,却跑也跑不动,伸手去拉,又怎么都够不着,只眼睁睁看他越行越远,直至再也不见,我一下眼泪便滚了出来。

      “不要!”睁眼看时,却是仍在宫中。
      梦中的悲恸无依还实实压在我心头,那满腔凄伤却无能为力的悲哀如此真实,一点一点蚀了我心神。
      只觉全身无力,侧身躺着,眼泪还是不住的往下淌,又不敢出声,怕扰了身旁的萧惟渊。
      “紫予,你怎么了?”他竟是醒了,低低唤我。
      我不想应他,只是不动,萧惟渊见我不应,以为我睡着,便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将我搂过去,拥入怀中。
      我生怕他觉我有异,想敛了眼泪,却仍是不住。
      萧惟渊伸手抚过我脸,只将我搂得更紧:“傻丫头,好好的怎么哭了呢?”
      我便再也不能多忍片刻,哭得肝肠寸断,濡湿了他的胸前衣襟。
      萧惟渊起身取了帕子柔柔拭去我的眼泪,又亲去焚了宁神静心的茉莉薰片,方再回身拥了我,一下一下的缓缓拍着。
      我心中感伤:萧惟渊对我的好,我心里怎会不明白?可他娶我不过是想笼络我的父兄,这样的感情,只筑在一个“利”字之上,最经不起波折,绝不是我魏紫予所求,我自然再难真心对他。
      也怨自已的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是真不忍狠心,才落得这般无奈。
      已多日不做此梦,那白衣少年,可是埋怨我,才离我而去?
      我不敢再想。魏紫予命该如此,虽是身不由已,总要在心底留这么个念想。至于萧惟渊,我敬他守他,总能安渡一生罢。
      杂思纷繁,又哭得头晕涨涨的,不知是萧惟渊的安抚还是那茉莉薰香起了效,居然也沉沉睡去。
      翊日起来,萧惟渊也不多问一句,我自不愿再提。

      入宫多日,无事时也刻意去找了记忆中的紫藤架,只是寻寻觅觅,总不得见。
      事隔多年,那花架也许已被人移去,满架的藤花也如我已葬送的少女情思,早就腐化成泥。
      心中时时念着,真找不着了,总好像是心里的一根毒刺,时不时在心深处扎上一下,然后腐坏漫开。
      自从前日做了那梦,我更是不堪,只得唤了宫女,无论如何要在园里移上几株紫藤。
      宫中得势之人的吩咐向来是最有效用。才过了两日,便有太子内官遣了小太监抬了几株紫藤前来,我想了想,终还是想留一块自已的地方,便找了个不常有人去的角落指了他们种去。
      这时节正是春回花开,用不了几月,这东宫后园便会盈满了紫色的藤花。这样想着,才得了一点的心安。
      回房时经过薄言轩,远远看到萧惟渊坐在窗前,却不愿走近,只低了头匆匆而过。

      天气渐暧,万物皆脱了颓败,一日比一日繁茂盎然起来,园中桃李均开得娇璨夺目,我只天天去看那几株紫藤,见它们发芽长叶,候它们抽出花枝。
      从此明白了母亲为何那样的莳花为癖,在旁人眼中,我何常不是爱藤花成痴。
      只是不敢多问母亲,可是心中也有一段不提的往事?
      萧惟渊几次寻我至后园,我只兀然坐着,权当没见着他。每次听得他远远的深叹,却横下一条心,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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