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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

  •   时近三月,我本是三月十四的生辰,皇后早就吩咐了下去,在含凉殿水阁摆宴,并请了宫外戏班来搭台表演。
      含凉殿于太液池畔,盛夏时赏荷花是最好的,如今时当春日,虽无映日花朵,却是水波初兴,满池的荷叶才冒了个尖儿,也别有一番生趣。
      戏台正在池那岸,远远对着一阁的热闹,台上戏文一出出,颠倒台下几人人,落花有意似无意,流水无情胜有情。
      我坐了主席,众人恭维奉承,自是不用再说,隐隐只听得几句戏文咿咿呀呀:“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乱了人心思,那嫦娥且高坐广寒宫,怎会知却是高处不胜寒。
      又想到去年在家,父母兄嫂只坐了一桌,饮宴赏花,竟好像是昨日。
      如今虽是高兴,只是也不得不感叹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昨日还是父母膝下娇女,今天就成了东宫太子正妃,也是无常难料,只是虚耗了又一年。

      我终是心里有些隔阂,终和从前在家里时不一样,虽是一样筵席听戏,总似少了什么,散了席也疲于同旁人应酬,早早回了东宫。
      路过薄言轩时,特特多望了一眼,萧惟渊只怕是议政未归,近日都刻意躲着他,即然他不在,也很好。
      宫中满满堆得都是各宫各府送来的贺礼,我也懒得看那些官面上的东西,只吩咐夜吟好生造册收了,方坐下歇着。
      忽然见着我常坐的榻前小几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端盒,吉色花样,想来又是哪府送来的礼物,刚想叫夜吟收了去,却没看到有附着礼单。
      随手取了来打开,只见是一副画卷,立轴绫绢装裱,画中女子莞而含笑,端坐窗前,那样纯真的笑意,会是我么?
      那画并无落款,只在右下之处题了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一怔,心中“咯”的一下,如用小银锤在冰块上轻轻磕了一下,顿时绽出丝丝纹理。原来是他,是那日的画也是那日的话,难为他有心,这满屋子的礼物,惟有这一件是送给我魏紫予的……
      我微微叹口气,小心卷好那画,叫夜吟好生收了去。

      每年生辰都是春色正好,我也仍同往年一般,在花架下消磨一个一个的春日。
      看着这些藤花由蕴至盛,再至衰,院内的花草一概再不管,只留单单几株紫藤,开得寂寞。
      灵瑞仍是来得勤,十日有□□日要费在我这边,我受了皇后的叮呤,刻意把一些教她圣贤诗书,灵瑞本是天资敏慧,不用多说也就熟记于心中。
      打发了春暮,又是初夏。
      我从小怕恐寒怯热,盛夏的酷热可是受不了,每到春夏、夏秋之间的时节,便最觉适意。
      经不得灵瑞的撺掇,常常去外边走动,有时也会请了萧惟渊,谈些歌赋诗词、琴棋书画给她听,也不知这丫头是否解我深意。

      那日天气极好,虽是暖日来迟,也有轻风细细。
      我午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在园中坐了一会,苦于无事可做,灵瑞这丫头也不知在哪宫被绊住了,平素这时候早来了多时。
      想起她前日说太液池的白荷都冒了花苞,趁着风暖景明,去看看也好。随便着了件素色常衣,唤上夜吟跟着,只当散步,缓缓往太液池去了。
      说到赏荷,自然是含凉殿水阁最好,此刻只怕已被人占了,我也懒得去凑那个热闹。
      记得与含凉殿隔着太液池有小亭名唤濯然,想来是无人,便领着夜吟顺珠镜殿后的小径一路往着濯然亭来。

      隔着池水远远望着含凉殿外果然是太监宫女排了一地,明黄龙帏,天子仪仗,却是睿同帝亲临,各宫妃嫔均赶来伴驾,不由暗自庆幸得了个清静的去处。
      入了濯然亭,刚要坐下,却看到亭后石阶上站了一个白衣女子,身姿窈窕,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着一身精白苏绣长裙,挽同色镂花外帔,其它并无一点累余,衣饰简洁却绣工精巧,仿佛如风中的一树梨花,素衣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我忙暗叹不好,我这身妆扮,要是遇上哪宫精细的妃子,可是要失礼的。正想着要转身离去,那女子已闻声转过身来,原是漪妃。
      这漪妃是后宫中最得圣眷的妃嫔,听说原本只是钱塘一个小小六品畿县的女儿,圣上巡幸江南便将她带了回来。
      从此恩宠不断,起先只封了美人,后又因“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册为妃位,睿同帝素来赞她是“清漪玉颜”,便取了这“漪”字为她的封号,可见圣宠泽厚。

      我入宫以来,也见过她几次,并无深交。只觉她美虽美矣,却少见她笑,也不多话,是个冷心冷面的美人。
      即然遇着了她,少不得面上也要过得去,只是心中纳闷怎么她不随了圣驾,竟独在此处?
      忙上前行了礼,漪妃只淡淡:“难得太子妃有心,竟和我想到了一处地方。”
      我不明白她这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指了那一池碧叶:“爱美之心,紫予同娘娘一样都有,这池中的青荷倒是惹来各宫青睐。”
      漪妃抬眼看看那边的含凉殿水阁,仍是淡淡一句:“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竟无一丝羡艳或是幽怨之意。
      这话说得透彻,看来漪妃倒是有几分不同于常人,后宫众人均只盼着能得睿同帝眷顾,随侍身旁,她却淡然视之,偏偏又得盛宠,只是看她神色,也未必情愿。

      我不敢误揣她心意,撇下夜吟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同赏着一池幼荷初露,就道:“日前来时,这荷叶多才是巴掌大,不过二三月,就长得这般繁密了。”
      漪妃扭头看我一眼,仍望向荷池:“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只是轻轻一句,已是浸绝了一腹酸楚。
      原以为她这孤傲清冷的样子只是为了在后宫众脂黛中独取一条捷径,以博圣顾,如今听她这话,竟也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心中伤楚,难与外人说。
      不由生了几分同病相怜,拿了一颗真心待她,那漪妃虽是少话,也是相谈贴心。
      直至了天色渐晚,夜吟提醒,我才盈盈起身:“娘娘,天色已晚,紫予告辞了。”
      漪妃只点一点头,道:“你去吧,我再坐坐。”
      我欲转身离去,想一想却停下,多说了一句:“娘娘,傍晚风大,还是尽早回去罢。”
      漪妃听了我这话,只是默然,半天才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我对了她背影,再行了一礼,才领了夜吟回去。

      回宫时已晚,宫女早已摆齐晚餐,萧惟渊已在桌边候我了,见我进门,起身浅浅一笑:“紫予,你回来了。”
      我忙上前,低了头道:“臣妾回来晚了,让太子久候。”萧惟渊仍是笑笑:“我也才到,无所谓久候不久候的。来,先吃饭吧。”
      顺手拉了我坐下,我除了身上水色帔帕,在桌另一面坐下。白日动得少,并不太饿,一顿饭只是应个景,有用过就成了。
      饭后用过茶,在偏殿坐了一会,萧惟渊还有公务未完,便又回了薄言轩。

      我懒得一人呆在偏殿,见晚上月色不错,搬去花廊闲坐,同宫中几个心腹侍女说说家常。
      我今日和漪妃长谈,心中仍是不踏实,便有意将话题引到她身上来。
      扯下一朵廊外探来的粉色蔷薇,在手中把玩,只随意道一句:“常常听人说,冷泉殿的漪妃生得清丽,性子又与常人不同些,只是无缘多见。”
      温芙即接了话去:“漪妃娘娘在宫中可是最得宠的,又不太和旁人交好,各宫娘娘都联合着挤兑她,说她是狐媚惑主。”又停一停,压低声音:“还听说她进宫前都订过亲的。”
      温芙在宫中也是老人了,平素也是机敏,不料我是最厌别人在后边嚼舌根的,只蹙了眉道:“我倒看她不是这样的人。”
      温芙只恹恹低了头,再不敢多话。
      我这才安了心,漪妃也是个薄命的女子,若不是仗了那一点微薄的难以长持的帝王之情,如她这般清高不入世,在这宫中却是一天都难以存活下去。
      想到这层,我怜她敬她之心不免又重了几分。
      手中的蔷薇已被我捏得变了形,花瓣揉成一团,散出无奈变质的浓香,透明的花汁挤了一手,腻乎乎的。
      取出帕子擦擦手,随手扔了那花,只转身回了屋。

      第二日,一用过午饭,我只唤夜吟拎上时令糕果跟着,又往濯然亭去了。
      总觉着漪妃也在,脚下不免急了些,近了濯然亭,远远看着有个白衣婀娜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又想起一事,回头嘱咐夜吟:“我与漪妃之事,你切不可透给旁人。”
      夜吟笑道:“这个奴婢自然是知道。”
      我点一点头,走过去请安:“见过漪妃娘娘。”
      漪妃仍是背着我站,听见我的声音返过身来,回眸一笑。
      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只想起周幽王“峰火戏储候”的典故来,美人一笑果然是摄人心魄,迷的是人,媚的是心。
      她点一点头:“太子妃,你来了。”
      我蔚然:“娘娘请不要见外,叫我紫予便是。”
      漪妃拉着我手道:“紫予,我虚长你几岁,没外人时只管叫我姐姐。”

      夜吟摆上带来的糕果,我俩对着坐了,只聊些平素喜好之事,却发现两人竟是兴趣相投。
      漪妃果然是江南女子,有着苏杭细雨般的温婉细腻,虽是出身不高,也是博学广闻,琴乐歌舞自早己名满宫闱。
      只是这般的女子,不该身在后宫,苦于应付身旁的暗剑明枪,若是得了个知情解意的夫婿,每日调琴做画,也不会如这般,几缕愁情常锁眉头。
      仍是一日多话,时过酉时,我念着怕萧惟渊久候,只得早早回去。
      漪妃不舍,拉了我手:“紫予,前儿皇上赐了一张好琴,有空来我宫里看看,我那边是没有别人的。”
      我知她常招人诟病,我虽不是后宫中人,也怕多累了她,只说:“多谢姐姐。只是后宫人多嘴杂,有些事还是提防些好。”
      漪妃道:“能有什么好怕的,我素来也被她们说惯了。”
      我顿一顿:“姐姐虽是无意邀宠,只是在这后宫中,安身才得立命,姐姐不可不为自已做打算。”
      她眼神一黯,只点一点头,回身站了,再不多话。

      我连着两日均不在东宫,灵瑞寻我不得,在宫中等了我一天,待得我回来,只扭了身子噘着小嘴不理我。
      我自知是冷落了她,忙上去哄,她只背着我坐不看我,把她肩头扳过来想好好和她说,却转过头去。
      我真不知该拿这个刁钻的小公主如何是好,急得几乎只跺脚:“灵瑞,你可是要急死嫂嫂么?嫂嫂就你这么一个好妹妹,你要是不理我了,嫂嫂可是要伤心死了。”
      她这才破泣为笑,仍是念着:“嫂嫂,你对我都不好了。”
      我是哭笑不得,只得应了:“是嫂嫂不对,嫂嫂以后多陪你还不成么。”
      灵瑞这才满意。我再也不敢去找漪妃太勤,至多半月也只有一两回同她耗在一起,她也不见怪,或是赏赏花,或是品茗弹琴,两人甚是相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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