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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珠帘不卷夜来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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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夏过秋来,夏季日长,每日刚到卯时就天色大亮,不能多睡。
我是懒惫惯的,入了秋季,便常常睡迷,这晨起问安到成了一件难事。不得不多嘱了值夜宫女,一到时辰便勿必要唤我起来,唯恐误了事。
一日请安过后,皇后独留下我坐,灵瑞调皮,赖着不肯走,皇后只板了脸,说是要罚她去抄《女训》,她才极不情愿的走开,走到门口,又跑回来,在我耳旁悄悄的说:“嫂嫂,你等会到我那边来,我有话和你说。”我点头应了她,她方出去。
皇后又摒退左右,独余了汶素在座前侍候。她也不开口,只是闲闲把玩桌上那越窑绞胎白瓷瓶中的一瓶新摘的金桂。
后宫中妃嫔宫女均喜插桂花,倒不是因为花香浓溢,是取了这“桂”字音谐“贵”字,不论是想大富大贵还是想早生贵子的都讨了个好彩头,连我宫中都有好几株。
我见皇后只是赏花,却不说话,心中忐忐,不敢开口,也看那一瓶桂花金风送香。
皇后好半天才对我道:“紫予,今儿留了你,原是想同你说几句体己话,你也不用见外,有什么话只管同母后说便是。”
我点一点头,并不多话,皇后沉沉而道:“想来你同渊儿大婚已近一年,渊儿对你怎样?”
我只羞红脸,低低答了:“谢母后眷顾,太子对臣媳很好。”
皇后又道:“那可有喜脉?”
我没料到她问到这个,心中惊愕,只跪不迭:“母后恕罪,臣媳还未有梦熊之兆。”
皇后示意汶素扶我起来,却道:“也没什么可恕罪的,有些事是急不来。不过紫予,你还是要早日为皇室诞下子嗣为是。”
我仍是低头:“臣媳明白,多谢母后教诲。”
皇后顿一顿又说:“孟圣人都说:不孝有叁,无后为大,皇室的血脉又更比寻常人重要些。你父皇在渊儿这个年级时,都已有了几房侧妃,皇子公主也有了好几个,你说我和皇上能不着急么?”我不明她的用意,只是点头不语。
皇后搁了手中那株新桂,转过身来伸手拉了我,又拂拂我额前的碎发:“紫予,你说为渊儿纳一房侧妃可好?”
我听了她这话,一下子愣了神,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味道,知道是迟早都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如此突然,好像不觉间忽被人刺了一刀,虽是血流不止,却还来不及感到痛疼。
“紫予?”皇后轻呼。
我才缓过神来,只觉得口中发苦,手脚皆是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道,忙跪下:“臣媳失仪,方才走神了。”
皇后亲拉了我起来,轻轻拍我的手:“紫予,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有些话我也不用和你多说。母后知道是难为了你,只是你可知道母后原也是这般过来的。”
皇后见我仍低头是不语,又道:“放心,不管是谁入了东宫,你仍是太子正妃,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
太.子.正.妃,四个字如一盆透心凉水,浇醒我这个梦中人,我当即拿定主意,堆上几份笑意,起身拜道:“母后做主便是,臣媳并无它议。”
皇后这才露出慈蔼的微笑:“母后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
我只说:“这是臣媳应尽的妇德。”
皇后放了我手,转身对旁边的汶素:“上次平王妃送来那套和田玉的镯子呢?”
汶素笑道:“就在里边屋里收着呢,奴婢这就去取来。”
少顷便捧了来,皇后取了一只镯子,轻轻套在我手上比比:“紫予,这镯子颜色嫩,我想着只有你带了最合适,特意留了下来,连上次灵瑞吵着要也没给她,你看看可喜欢。”
我点一点头:“多谢母后厚赐。”
皇后笑笑,拍一拍我手:“对了,母后还想同你商量商量。母后瞅着陈司空家的芊蔚不错,与渊儿又是小时常一处玩耍的。你意下如何?”
我哪能有什么主意,知道皇后心中已有了打算,少不得要顺着她意做个贤德的样子,只说:“母后觉得好,臣媳也觉得好了。”
皇后重拉了手:“好孩子,能得你这般顾全大局,母后就放心了。”停一停又说:“你先去吧,我还得去两仪殿去请皇上的示下。渊儿那边,就要你去劝了。”
我起身一礼:“母后请放心,臣媳先告退了。”
回到宫中,本打算就了势,直去和萧惟渊商量这事。
可东宫中遍寻他不着,直至夜吟提醒,才想起多是早朝未归,我怎么这般的恍惚,不过一点小事,闹得这样大失常性。
在殿中坐了一会,还是觉得心神不宁,不住的回想皇后今日同我说的话:萧惟渊竟然是要纳妃了,我虽是知道如他般身份,怎可能只有我一人,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却是觉得无法承受。
复又觉得可笑,我自身都存了别的念想,怎可要求他从一而终。
只摇一摇头,逼着自已不再去想,想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仍静不下心来。
“嫂嫂,”灵瑞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连连:“我让你来我的瑶华馆,你怎么都不来了?我还以为你还在母后宫中,过去找你时,一个人都没有。”
我至此才想起来她好像同我说过那样的话,忙赔笑:“好妹妹,嫂嫂有些事情,只得先回来。正想着得了空去找你呢。”
灵瑞也不和我生气,只看看左右:“你们都退下,把门关了。”
这小丫头难得这样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搞什么鬼。我亲去给她倒了杯热茶,又取了一盒子糖菊酥饼摆在她手旁,只道:“这样小心翼翼的,又是要做什么呢?”
灵瑞收起笑颜:“嫂嫂,人家可是有正事要和你说呢。”
我拈了一块酥饼送到她嘴边:“那你说便是。”
灵瑞一口咬了我手中酥饼,嚼了几下吞了进去:“嫂嫂,你不知道吧,前几天舅舅来找了母后,说是要让芊姐姐嫁给我太子哥哥。”又拈了一块饼在手中:“母后都答应了。”
我点一点头:“我已知道了。”
灵瑞又道:“原本我太子哥哥是定了芊姐姐当太子妃的,后来不知为什么他非坚持要娶你,母后心疼哥哥,也就应了他。”
我心下早已明白,萧惟渊多是在我家误见了我一面才不肯娶陈芊蔚的,如今陈司空求皇后册陈芊蔚为太子侧妃,也是各得其所。
不由暗笑自己荒唐,白白自做多情,本以为是我负了萧惟渊的垂爱,怎知他不是早与陈芊蔚就已两小无猜?
原来是这样,我不过是他讨好我父兄的一颗棋,哪里有什么垂爱不垂爱的,心中不免隐隐有些触动,如用一根未磨光的簪在手心划过,带出些微微的红痕。
竟是松了口气,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这陈芊蔚必如香兰杜若般秀丽柔婉,想来也会很好相处。
不过片刻,心中却转了百千个念头,脸上已真浮了几丝笑容来。
看到灵瑞还在对付那盒糖菊酥饼,只取了茶盏,揭了盖子,轻轻托到她的面前:“来,喝口水,别噎着了。”
灵瑞转过她的滟滟眼眸,奇怪的看我一眼:“嫂嫂,哥哥要娶别人了,你怎么都不会不高兴?”
我笑笑:“怎么,多个嫂嫂陪你,你不高兴么?”
灵瑞仍是看着我,一脸的狐疑:“我不喜欢芊姐姐的。你喜欢她么?”
我幽幽叹了口气:“灵瑞,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了。”
灵瑞只噘着嘴:“反正我是不喜欢她,嫂嫂,你以后少理会她就是。”
我仍笑笑,不再和她谈论陈芊蔚。
萧惟渊到晚饭时才回东宫,我心中有事,苦苦候他多时,真见了他反而不敢开口,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用过饭,萧惟渊撂了银箸,接过杯子漱漱口,对我浅浅笑道:“紫予,怎么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正杂思恍惚,听得他话,抬起头下意识答了一句:“臣妾无事。”话一出口便反悔,又不好意思再说,只得先应付了他。
萧惟渊多坐了一会,就要回书房,我叫他不及,眼睁睁的看他回了薄言轩。在廊下转了好几圈,心里想了无数的法子来劝服他,方横了心跟上。
推门进了屋,萧惟渊才坐定,只抬头看我,我一咬牙:“太子殿下,臣妾有事相商。”
萧惟渊薄唇上挑上一丝笑意:“嗯?”
我顾不上许多,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今日母后留了臣妾,相商太子立侧妃之事。”
萧惟渊疾敛了笑意,幽魅的眸子直盯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话已出口,再不犹豫:“皇后已定下陈司空家的芊蔚小姐。”
萧惟渊不发一言,只冷冷的盯着我,我平素见他多是笑得温润,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竟被他镇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好久萧惟渊才缓缓开口:“那又怎样,她劝不了我就让你来做说客么?”
我只觉耳边“嗡”的一下,怎么会是这样?萧惟渊难道是已回绝了皇后?好个皇后,不愧是母仪天下,真是滴水不漏,劝不了萧惟渊就换做我登场。
我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杂在一起。一时只觉万分羞愧,站也站不住,脸上如火烧一般。
萧惟渊只轻叹一口气:“罢了,你也是不知道,我明日再去回了母后,叫她绝了这份心思。”
我一听他这话,急得连忙跪下,口中也没了轻重:“太子,这万万不可。殿下已拒过一次婚,若是这次再回了,叫皇后娘娘如何自处?叫陈司空与陈家小姐脸上如何挂得住?亲戚之间的情份,竟是不顾了么?”
萧惟渊仍盯着我眼,眼神已柔和了许多:“你既然知道这个,为何帮母后来劝我,我又怎会肯让你受了委屈?”
我只磕头:“太子殿下怜爱,紫予断不敢忘。只是臣妾不敢不考虑其它,若是殿下回绝了皇后,众人定会以为臣妾是那七出的妒妇,竟是连妇德都不顾了。叫臣妾以后如何见人?”倒是出自真心,说到最后一句,已不成声,眼泪顺着脸落到地上,一滴一滴,不成样子。
萧惟渊伸手扶我起来,拥在怀中,我一脸的泪水全揉在了他荼□□秀外衣上,“紫予,你要我如何是好?”半是疑问半是感慨。
我推开他手,仍是跪下:“愿太子以大局为重。”抬头与他对视时,眼神熠熠。
萧惟渊起身踱到窗前,半晌才问道:“紫予,这真是你的意思么?”
我长跪不起,再是答道:“愿太子以大局为重。”
萧惟渊即转了过来,躬身抬了我下腭,紧紧盯着我的双眼,再问:“紫予,你再说,你愿意么?”
那眼神深邃忧郁,竟似要把我看透了,我不忍,几乎就要喊了出来:“不,我不愿意。”却想起八个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紧紧握了双手,掐得手背都是血痕,散散挤出几个字:“是,臣妾是……”一语未完,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惟渊长叹一声:“好,很好。”放了我仍面窗站着,再不回身多看一眼。
我浑身力气都好似被人抽走,歪倒在地,头上一支蝴蝶攒琉璃珠花钗斜斜从发上滑下,摔得七零八落,红的紫的滚了遍地,灼灼的如一地凝了的血珠子。
好久,才听到他出门的声音,我循着他背影再望他一眼,却不料他也正回头看过来,眼中满满溢的都是不舍,还有,痛楚……
他见我看来,想再开口说什么,我只强忍着心疼,一咬牙,仍是扭过头去。
他在门口静静停了片刻,终于,一步一步走远,然后,消失不见。
我再也支撑不住,却感不到疼,唯一的感觉便是绝望,极端的绝望。不忍心再去想,他是那样内敛的人,居然会显出那么深切入骨的悲哀……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冰冰凉凉,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滚入领口,落湿衣襟,冻得心口一阵阵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