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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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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得毫无预照,微蓝的天光倾入,阳光仿佛蒙着一层雾,犹犹豫豫的洒在枕边,人像是从一个梦境里没有走出来,又到了另一个梦境里。
听到客房里闹钟激烈的响起,喝破人生最奢侈的良辰美景。
易舒淳的头发在晚秋的阳光下变成一缕缕跳跃的金色,光打在她的脸上,翻个身,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容岱宇起身了,容岱宇在穿衣了,容岱宇在卫生间惊天动地的洗漱,容岱宇在开冰箱,然后,大门“砰”的一声带上,脚步远去。
舒淳披上晨褛出了卧室,阳光正好,耀眼的白亮,溅得满目满眼都是,带着秋天的豁然开朗,灿烂但不灼人,一个最与人亲近的季节来了。但是,舒淳与岱宇完全没有亲近合解的意思。两个人冷战了几天,容岱宇自动自觉的抱起枕头与被褥,住进客房。
赌气这种事是恶性循环,两个平素都有点得过且过的人,一旦认起真来,一个寸步不让,一个态度强硬,芝麻点滚成了雪球。
易舒淳没想到辞退一个员工,容岱宇的反应会这么大。但是顾及了他的反应,就能改变事实吗?
舒淳记得那天早上,刚刚在办公室坐下,助理汪琳轻叩着门进来传话:“易总监,关总说,让你上班后就去找他。”又好心的提醒她,“关总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世事艰难,拿两千块,做个办公室小姐都得有一套智慧,老板心情是晴是雨,从一两句就要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关总今天心情不太好。舒淳哑然失笑,如果老板的脸是张天气预告,一目了然,底下人的日子反而好过了。
关总大清早就坐在经理室在泡茶。中央空调“淅淅”的吐着冷气,大型的玻璃书柜像一排卫兵守护着他。关总在自己现代化的办公室一隅布置了一方小天地:墙上是一幅古色古香的水墨山水画,茶几上摆放蓝瓷花瓶,内插几支颇具崎岖美的野菊花,关总抬头说:“来来,易,坐下来喝两杯。”
易舒淳跟着老板几年下来,知道他最喜欢附庸风雅,崇尚雅士茶道,兴致来了,讲得口若悬河,头头是道。茶具首先要与茶性相配,她看着一套景德镇的清花茶具用漆木托盘分放在花瓶两侧,就笑了:“关总,都入秋了,天气看着就要凉了,该喝红茶暖胃,绿茶不是说夏天喝才好吗。”
关总纠正她:“现在喝点乌龙最好,可是铁观音要沸水泡才能出味,饮水机的水,烧不开,倒是比较合绿茶的。”
易舒淳由衷的说,“关总,您看,连水温都有这么大的讲究,我真是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易舒淳接过老板手中的壶,在泡茶前向茶碗中倒小半碗水,回旋后倒掉,润器、观色、浸泡,三番四次后,茶壶在一溜摆开的茶杯上方来回走动,一套动作做得娴熟,关峻兴伸出三个手指拿过品茗杯,三口喝完;易舒淳则用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啜饮。
茶过三巡,关总这才开口说:“易,广告部新招的编辑不行呀。”
易舒淳心里一动:“是谢长珏吗?”
关总顺手操起手边的杂志指着其中一页:“我们办的是时尚类的杂志,引导潮流,但你看看她写的这些广告软文,笔调好像党报党刊的风格。”
易舒淳点头:“她的风格过于老成了一点,不够炫丽,不会煽情。”
关总否认得很彻底:“广告商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样搞下去谁还愿意来花钱,她还在试用期吧?”
“是,还没有正式签约。”
关总停顿了两秒:“你介绍进来的?”
“是的。”
关总不再出声,自己倒一杯茶,慢慢品着。
易舒淳沉默了片刻,微笑着说:“公是公,私还私。我知道怎么做的。”
关总回了她一个笑脸:“以后招人,要小心点。这点小事,让老俞那边的人拿着说词。”
鳞次栉比的大楼,一幢接一幢,反光玻璃的外壳遮住了一对对向外眺望的眼睛,大家都被罩在玻璃城里,就像鱼缸里的热带鱼,抢着氧气尽量活得鲜活。从窗口望下去,太阳大了,行人如蚁,这个繁华都市每天晨送幕迎着来来往往的过客,爱上这个都市的人,就是为它患上单相思。
关总口中的老俞是杂志的执行主编,专管文字编辑,找个理由,扫扫关的锐气而已。
易舒淳刚刚加入广告业时,杂志社还处于青黄不接的瓶颈,全部部门挤在一层楼里工作,她见证了杂志发行的飞越,也见证了几位主要老总处事风格的迥异。
当杂志迅速累积的财富如几何级上扬时,关总与其它几个老总的分歧也日趋紧张,董事会不喜欢关的犀利作风,又离不开他年年带来的丰厚利润。发行盈利甚微,广告才是衣食大头。因为如此,关总在董事局里表现最狷狂,军区长大的背景,四通八达的路子广阔,趁着杂志要树立公关形象的当头,关总将广告部直接从杂志社分离出去:“总不能让那些大客户看着我们挤在这么一幢小楼里办公吧。”他理直气壮的在市中心租了一层独立的办公室,中央空调,物业管理,与全城最高的国信大厦隔江对望,大有睥睨天下的味道。
上头不合,难为的总是中层,易舒淳自认为洁身自好,处事还算周全圆滑,跟着他们好多年了,平时走路都小心翼翼,落脚都是看准了点才踩,不会越雷池。舒淳叹口气,虽然公平公正的口号呼唤了几千年,但食物链里最易牺牲的总是最低端的物种,物竞天择,叫人怎能不削尖脑袋往上爬?
只是,要辞退的谢长珏,有一个好大哥谢长扬,这个好大哥正好是容岱宇大学时的同窗,两人有过一起喝酒一起旷课一起追女孩子的历史。多年来,容岱宇将他们的友谊视若珍宝,每次喝多两口都就像关不住水的龙头摇头晃脑唏嘘不已,他青春里最华美的篇章都是与这个住在上铺的兄弟一起谱写的。所以,当远在家乡的谢长扬打电话托他关照自己妹妹时,容岱宇想都没想就一口应允:“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谢长珏刚刚大学毕业,不愿回老家,想到海城闯一闯。小姑娘刚刚告别象牙塔,心比天高,以自己为圆心,世界都是她的半径。她不愿意去日晒雨淋拉广告,既想轻松又要收入稳定。易舒淳听说她平时爱比划两笔,正好广告部的责编也曾抱怨人手不足,就顺水推舟介绍过去了。可是,一来俞总借题发挥,谁都知道他的眼睛看到广告版上来是鸡蛋里挑骨头;二来她的确水平有限,被人挑剔得无话可说;三来连关总都亲自过问了,虽然没有明示,但舍卒保车这步棋是不走都得走了。
辞退某个员工看起来不过是职场中普通的人事事务,但是从中影射出方方面面的利益分配,事情搞成这样,舒淳自己也是含着一肚子闷气。于是,当容岱宇脱口而出的一句:“那你自己去跟长扬解释。”就像一根沾满汽油的引信,令舒淳郁积的满腔委曲蓬勃而升。
在那一瞬间,舒淳心中转过无数感触:容岱宇既不能体谅难处,也不能帮上任何忙,最重要的是,他连一点点困难都没有勇气去面对。人情世故处不好就是一汪积水,谁也保不定会踩上一脚搞得里外不是人,都会有情义两难全的时候,容岱宇的惯性做法就是一切推给舒淳,自己蒙头作鸵鸟。
易舒淳觉得委曲像潮水般的涌上了胸口,她极力想用残余的理智控制着自己的舌头,但是,她还是听到有一把女声在生气的诘问:“我去跟他解释?怎么这件事变成我的事了?!”
容岱宇完全是幅撂担子的反应:“那叫我怎么办?那是长扬的妹妹,我最好的朋友的妹妹。我答应好好照顾她的!我怎么能出尔反尔?!”
舒淳冷笑:“这话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是你答应的,不是我。”她的声音也有些变调,逐渐激昂,一气呵成:“你没有那么大的头为什么要戴那么大的帽?你自己没有本事为什么老是拍着胸口要帮人?这种事可一不可二,你别忘记了,谢长扬也好,谢长珏也好,还是以前的谁谁谁也好,都与我毫无关系。这都是你的朋友,你的亲戚,你找来的事!而我呢,我是看着你的面子,尽力帮你而已!”
容岱宇恼羞成怒:“好好好,你最能干,易舒淳!”他连名带姓的叫她,“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最能干的!是我欠你人情,好了吧,我以后都不会求你了,好了吧!”
舒淳愤懑的说:“从来没指望你会感激我,但是,拜托.,容少爷,请你以后像个男人,学会自己的事自己抗起来,学会什么叫负、责、任。”
岱宇哑口了,他诧异的盯着女友,他被点了穴,那个穴位本来被掖在一个最隐蔽的地方,轻易不去触碰,可是易舒淳,他的相处多年的女友,她一脸的不屑令他不得不转过脸去——他的女人是瞧不起他的。一个英俊开朗的大好青年,积极向上,前途坦程,读名牌大学,进机关单位,谈过几场无伤大雅的恋爱,看起来人生的每一步都按时按量的没有走错,但是,他在赶路的遇到一个同行人,这个同行人处处表现比他出色,可是,他始终是不如她的!——她明明确确的说出来了!——还有什么比心爱女人对自己的鄙薄更沮丧的事?!
他双目圆瞪,甚至握紧了拳头,舒淳有点好奇的看着他,她甚至挺上前一步,几乎可以闻到岱宇身上散发的一股股热气,他要打她吗?他敢打她吗?他没有,他脸上的表情几番轮回,阴晴不定,最终却只是一声不吭,转身进房抱起自己的枕头,扔到客房的床上,“呯”的一声用脚踢上了门。
舒淳站在客厅中央,浑身发颤,是种异样的感觉,又气又怨又有点自责,舒淳明白自己失言了。几年相处下来,双方的关系生成一张网,谁在网里牵动一发,另一个就会动全身,一直以来,她宠惯了他,她敏于行,勇于面对一切,让他在身后肆意自由的生长。可是他就是这样一味的懦弱逃避,就算有了争执与怨怼,他唯一会做的,也就是关上门自成一统。
她想冲上去猛捶客房的门,高呼他的名字,谩骂撒泼,拼着激怒他,也好过这样温温吞吞。但是她不能这样任性,时辰不早了,再闹下去,就会有邻居投诉。客厅两侧的壁灯本来是成双成对的,有一盏坏了很久,一直想叫人来修,一直却隔下,此时此刻,越发显得另一盏的光孑然冷清,壁灯装得过低,光线打过是平直的,令她本来鲜明的轮廓显得更加瘦削,舒淳只觉得自己手脚时冷时热,一时寒飕飕的,一时热烘烘的,她觉得自己无比寂寥。
冷战从此开始。
如果用电影拍摄里的手法,以那种长焦的镜头从上向下俯拍,然后镜头逐渐撤离,发生在这间公寓里的画面将由浓至淡,直至消失,湮灭在无数更有价值的镜头里。生活也是如此,每一个情节都是下一个镜头的铺垫。
在保安眼里,这个每天早上准点走进车库来的女人,可谓意气风发。两旁是丛丛怒放的红叶,或枝桠挺立,或曲折低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一直烧她的面前才猛然收势。英俊的保安抬手向她敬个标准礼,舒淳微微点头:“早上好。”
这些穿着不同颜色套裙的年轻女人们,驾一辆小小的日本车,有着闪亮的眼睛与嘴唇,对人客气而疏远,光鲜背后藏着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如同金秋枝头摇曳的红叶,美是美了,但美得有距离,美得有点凛然。
转过弯,前面又是红灯,易舒淳降下车窗,看着斑马线上穿梭如织的人流。绿灯亮起,她刚刚打灯起步加油,又猛的紧踩刹车,一个背着斜肩包窄套装高根鞋的女孩子,以小跑的姿势急急的冲过去,一只手抓着吃了一半的油条,一只手摇晃着向车内的易舒淳表示歉意,女孩有张年轻娇好的脸蛋,走得急,喘息未定,鼻间渗出小汗滴。
舒淳一阵怅然,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容貌如此姿态,领微薄的薪水,穿廉价的套装,紧紧张张的吃着街头的早点,心头烦躁,为了不迟到扣钱,几分几秒的红绿灯都不能等待。唯一可自夸的是,有不染自红的嘴唇,有光洁饱满的前额,脸也没有因地心引力与长期严肃而拉长。连做错事都可着人的心,易被原谅。可见人生离合悲欢,兴衰际遇,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这类新兴杂志始终是成全了一批人,广告部的位置举足轻重,世外桃源在古书上,君子国在神话里,何况凡事都有得失,所谓权衡,一时的忍让也是为了长久的利益,她怎么能因小失大呢。
这样浅白通透的道理,容岱宇不可能不懂的,所以,他的非暴力不合作,显得格外无力,也格外无理。
舒淳摆弄着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绿萝,这种高级写字楼,物业公司每层楼都附送绿色植物,每天派专人来打理。当初助理汪琳问她喜欢什么,她想了想说,就要绿萝吧,她不耐烦伺候娇嫩的东西。后来看着外面的花花草草来回换了好几次,唯有她的这盆小东西,给点水就生得郁郁葱葱,茁壮繁荣,点缀着进进出出人的眼睛。舒淳捏着一片叶子用力的掐下去,绿叶上留下几弯温润的半月的甲印,这样粗生粗养没人疼爱的植物,受了伤,明天就好了。
岱宇这个人,说好听点就是简单善良,她是那么的了解他,舒淳叹口气,想了想,还是拔通了谢长扬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