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华》子*

3、章一 松间月 之 第二节 东隅

　　歪到床上，合上眼，晚饭只随意扒了两口。并非饭菜不合胃口，只是刻意不让自己融入那舒适而温柔的气息。五脏庙似乎也习惯了前些日子饱一餐、饿一餐的生活，倒也不闹什么意见，只是隐隐有些疼。想着白日里那人说他的名字叫“展昭”。“展昭，展昭，展昭……”我木木地念了几遍，又愤愤地念了几遍，心里竟畅快不少。枕衾间满是淡淡的甘草气，幽幽地送上来……

　　次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异常清醒地爬起身，一定要在师傅与展昭醒前将缸里的水盛满，将厨房里的柴劈好，就像以前书院里的小师弟总是清早打扫学堂那般。

　　推开门，晨曦悄然攀上山头，泛着些光亮的黑云抱着幽石，山中的霜露一点点渗入衣袖，不由打了个寒颤。我哈了哈气，摸进厨房，拎起两个水桶，沿着展昭昨日带我走过的小道一路丁丁当当响到溪边，打了满满地两桶水，才发现来时容易去时难。颠簸着走回来，手臂被两桶水拖得发酸，只是无论我如何小心，水都荡漾个不停，溅到鞋袜上，脚趾头被浸得冰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两小半桶水拎了回去，旭日已露出大半，身上也暖和起来。放下桶，舒了口气，揭开水缸，粼粼的水光印得屋里顿时亮堂起来——满的。呵……呵，我咬住牙，不吭一声，伫立良久，终于狠狠地踢了水桶一脚，半桶水哗啦啦地洒到地上，水桶翻了几滚，砰地撞到了柴堆上，散落得满地都是。

　　转身踏着重重的脚步迈出屋，“哎哟！”我捂住脑袋，皱起眉望向来人，竟是展昭。若是以前在学堂别人撞到我，我定会骂几句，不过如今我忙抚上他的胸口，轻轻地搓着，他虽略显瘦削，触摸之下，才知那湛蓝的棉布包裹的竟是异常柔韧的躯体：“对不起。”我压低声，透出几分怯生生。

　　一只掌心满是茧的手搭上我的额头，指腹在我撞到的地方揉了揉：“撞疼了吧？”他的手并不温软，却很修长，似乎总带着甘草味，和这两晚枕衾的味道一般。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地牵着那双手，体味着那人如同绿筱一般的纤韧。瞥见厨房里滚落的柴与水桶，他蹲下身，将水桶放好，把浸湿的柴拾起，抱在怀里，抿了抿唇，浮起一丝浅笑：“看来得晒一晒才能用了。”

　　我默然地跟在他身后，不再说话，他铺好柴火，回过头：“先用早膳吧，师傅说从今日起便传你内功心法。”

　　这是我第一日习武，师傅传了我些吸气纳吐之法，我反复做着，在滑溜溜的山石上站了整整一日，即使双腿发木也不愿多歇。

　　林间，展昭正在练剑，颀长的身躯在斑驳的林影间飞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舞剑，轻盈得如同云雀，又不似云雀那般喧闹，时而似秋叶一般带着沉寂，迟迟而下，时而又似雨点般击在林间。剑影几乎与人影相融，翙翙然博于青天。

　　我望着展昭，想到了那日我在缝隙间看到的身影与血光。纵然对武功全然不知，也瞧得出高下。只是那一日，纵然隔着木盖，我也哆嗦不已；而今日观展昭舞剑，竟有一丝悠然自得。

　　师傅捻了捻胡子，远远望着，微微含笑，我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师傅要强收他为徒。突然师傅转过头瞧着我：“岳儿，其实你的资质并不比昭儿差，但或许你一辈子也不能像昭儿这样。”师傅望向我的眼神有些担忧：“平日你们师兄弟多在一起玩玩。”

　　这林子里就我们三人，我不和展昭在一起和谁一起？纵然心里觉得这话多余得很，依旧顺从地点了点头，羡慕地望向展昭。其实我并不羡慕他，从我看到他舞剑时起，我就清楚自己并不需要他那般高超的剑术和宁静的剑意，我只要够用就好，毋须要和他一般。

　　展昭练了几个时辰，便去准备午膳，不一会儿，他提着篮子，轻巧地落在我练功的山石上。依旧是简单几样小菜，却十分有滋味。师傅边吃边赞说昭儿的手艺还是那么好，不知日后哪家姑娘有福气嫁与他。闻得此语，展昭突然红了脸，也不说话，只顾扒饭。

　　不料师傅越发乐了，哈哈大笑道：“害什么羞啊，昭儿你也十四了吧？记得去年带你下山时，你还和集上的小姑娘搭讪了好半日，怎么这会儿就害起羞来？再过两年，等你满了十六，喜欢谁家姑娘，师傅都与你下山说去。娶回来，以后我这老头便享福了。”此语令我颇为惊诧，实在想象不出展昭那温吞模样会主动找小姑娘搭讪。

　　展昭有些急了：“什么搭讪，那是她家里人生了病，问我医馆在哪里。”一把夺过师傅空空的饭碗，皱了皱鼻头，一边盛饭一边道：“就是娶媳妇也要回家娶，爹娘都盼着我回去呢。”

　　师傅拍拍他的头：“把你爹娘都接来好了，对了，明年过年你再回家为师与你一起去，把他们都接来。”

　　师傅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从娶妻说到生子。我只闷闷地埋头吃饭，对师傅终老林间、安享天伦之乐的畅想全然不加理会，他也一字不曾提到我。

　　山风拂过，卷着几片叶子在空中旋舞，我木木地盯着，突然听师傅道：“昭儿，地气凉，你也别老在书房睡，今儿我给岳儿做张床，日后你们师兄弟在一处吧。”我一愣，方醒悟过来，原来这两日我睡的竟是师兄的床。一时不知说什么，低下头，却发现一片树叶不知何时飘落到碗里。

　　晚上，躺在师傅为我做的新床上，一股樟木味，再没有那令人安心的甘草香，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吱~，木门轻轻推开，展昭端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那带着温度的光悄然晕上他的面庞。他将灯放桌上，见我还醒着，便和我闲扯起来。耳旁响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温和语调，我半眯着眼，昏昏沉沉，樟木味也不似先前那般刺鼻。他的身影在一片昏黄中逐渐模糊起来，我依稀看到他脱下蓝衫，解下发髻，一头乌黑的青丝散下来，泛着眩目的光晕……迷迷糊糊间，我欣然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