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华》子*

2、章一·松间月 之 第一节 拜师

　　这一日，我睡了几个月来的第一个好觉，，不必将耳朵贴着冰冷寒湿土地，警觉着时远时近的动静。一夜无梦，这令我十分意外和羞愧，我竟没有梦到娘亲，没有梦到家，没有梦到缝隙中透出的火光以及隔阂着的哭声。醒来的时候，若非眼前的小屋，几乎以为自己还蜷缩在那张虽不大，却很暖和的被窝里，期盼娘亲今天可以起晚一点。我竟忘记了，忘记了娘亲永远不会再起身，拽紧被角，狠狠咬了咬唇，血腥气从舌尖蔓延到咽喉。

　　“你衣服破得厉害，若不嫌弃就先穿着我幼时的吧。”耳旁温和的声音竟唬了我一大跳，看清来人，才舒了口气，原来是昨日的哥哥。

　　“谢……谢谢……哥哥。”我木木地接过衣服，虽然有些旧，却十分干净，绒绒的棉布柔软地贴着手指。

　　“你昨日那师兄叫得顺口。”他兀地笑了起来，眼弯弯地溢出陶陶然的快活：“今日该叫时倒不叫了。”

　　“啊？”我愣愣地望着他，猛地明白过来，又觉得着实难以置信，都说让养真道长收徒难于登天，如今怎么面还没见着就收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半张着嘴，嘿嘿地笑了笑。十年后我对此后悔莫及，因为师兄说，那是他见过我最傻的模样。

　　收拾停当，我随师兄到另一间大些的木屋中拜见了师傅，师傅如同外界传闻一般，童颜鹤发，一把白得发亮的胡须将清晨红灿灿的霞光映到他面上，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红光满面。他斜着眼瞥了我一阵，鼻子皱了皱，哼了一声，我不由低下头，暗自琢磨着莫非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本事得很，真看不出你这小鬼有什么能耐让昭儿想出这种办法来帮你。”奇怪，听他语气，似乎颇有些愤愤不平。

　　我偷瞟了眼一旁的师兄，“咳……”师兄背过脸咳嗽了一声。

　　师傅忽正色道：“看你资质不错，假以时日必有造化，就勉强收你做个徒弟吧。”

　　我听得心头一刺，纵是再鲁钝，也知道这不是什么真话。不过依旧诚惶诚恐地磕个头。师傅半眯着眼挥了挥手：“免了免了，去见过你师兄吧。”于是我走到师兄面前，立了一阵，才跪到了地上，他伸手想扶，却听师傅说这礼数断不可少的。

　　礼毕后，才听师傅为我细说，原来师兄姓展讳昭字熊飞，是师傅路过松江府时强行拐带的徒弟。师傅说起这段时，欣然地望着师兄，嘴角满是盈盈的笑意，说到得意处还快活地捻了捻了胡须。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有些不甘，师兄那和煦的笑容恍惚间也扎眼起来。

　　师傅问我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时，我扯了个谎，只说了我叫栗岳，却把家乡说成了我只去过几次的扬州。

　　出得门来，不紧不慢地跟着师兄，直勾勾地盯着那颀长却不甚宽厚的身影在斑驳的树影间穿梭，我下意识地踏着他的影子，心里有些恼恨。分明是我求他的，但却顺利得太过离谱。师傅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是看在师兄份上才收我为徒，无论是谁，只因为师兄，他便会收，哪怕是阿猫阿狗，结果也是一般。由此，我竟不愿问师兄用了何等妙计让我得偿所愿。我惨淡地笑了笑，这结果本是这几个月来梦寐以求的，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突然，地上的影子停了下来，我也重重地踩在那影子的头上。“你在想什么？怎么跟你说话都似没听见一般？”师兄转过身，担忧地望着我。我别过脸，那双眼实在太像娘亲，但我现在却为此恼怒起来。

　　“没，没什么。”想起娘亲，我又勉强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挨到他身边，碰触到那麻布的粗糙衣料，才陡然惊觉，他给我的这身旧衣服，竟是上好的棉布。

　　“怎么了？”依旧如同初见般温柔的语调。见我不说话，他又自问自答地说：“中午吃鱼好不好？溪里的细鳞鱼师傅最喜欢吃的。”

　　我这方留意耳旁响着溪流轻击山石的水声，点了点头，其实他早拿定主意，又何必问我。

　　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静静地看着，他脱去布鞋，露出几个藕丁大的脚脂头来，挽起裤角，小心翼翼地踏进溪里，水珠溅到他腿上，略鼓的小腿肚让我想起姑姑和娘亲采回的莲藕节。

　　他立在水里，挺立而灵巧，让我想起爹爹书房里画上立着的丹顶鹤，眼定定地盯着溪面，带着是我前所未见的清亮与犀利，我琢磨着，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目光。他抬起手，两根手指一夹，鱼尾已在指尖，轻轻一甩，鱼便准确无误落在岸边的石头逢里。驾轻就熟，不一会儿已夹了六七尾。

　　师兄上了岸，水珠儿沿着他面庞下滑，一直滑进衣领，他笑着说：“也就这时节鱼多，再过几月，怕是一尾也难寻着呢。”师兄生了火，把鱼架到树枝上烤，他埋着头，火蔓出的热气将他身上的水珠渐渐烘干，泛出薄薄的红晕。“你别听师傅瞎说。”他忽然出声道：“他收你为徒不是因为我求他，他若是不想收，我怎么求他也无半点用处。”

　　“那是为什么？”我回过神来时，话已脱口而出。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却已无法收回。

　　他抬起头，并不答我，只笑了笑，我顿时醒悟到方才的话只是试探，而这笑容竟死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栗岳，你若不想喊我师兄，叫我展昭也行。”

　　“怎么会呢，师兄。”我蹭到他身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些。

　　“你今年多大了？”师兄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

　　“十岁。”我答道。

　　“我痴长你四岁，今年十四了。”师兄歪着头，良久，又徐徐地道：“你放心吧，师傅既应承收你为徒，定会倾囊相授。”

　　我点了点头，手狠狠扣了扣手心，掐出一道红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