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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灯如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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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方过,上元又至,帝京处处都弥漫着喜悦的气息,街道的灯光已然渐渐亮起。雪霰细细密密地散落下来,将精致的亭台楼阁亦或市坊笼上一层白霜,轻轻泛起些微暖黄。
而帝京西郊的一处精致小院中,却并不太平。那是五品中书舍人云燮的府邸,此刻他的府中已然聚了三十余人,均是当朝大元。
云燮自往黑檀交椅上坐了,拱手道:“各位请便。”
坐于左首是当今的骠骑大将军顾思昱,当即抱拳道:“太师,十载前的今日,懿德太子薨逝,吾等忍辱十载,现下羽翼已丰,还请太师执掌大局。”
云燮淡淡一笑道:“大将军说笑了,下官不过是个五品的中书舍人,今日敝处得大将军光临,真乃蓬荜生辉。”
顾思昱当下一愣,坐于右首的关徵端起秘色瓷莲纹盖碗,轻呷了一口,道:“和之,你这是何苦?”
云燮无奈笑道:“清弦,你们这又何苦?你以为羽翼已丰,却不知今上如何忌讳懿德太子旧部,我若不是当日风头太盛,又怎会落得今日?”
关徵只将盖碗一墩,道:“听中书舍人的口气,像是不愿再与我等相与了?”
顾思昱亦道:“太师昔时得懿德太子知遇之恩,难道不应报恩么?”
云燮正欲答话,却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爹爹”,一名身着紫衫、系玉带、戴皂罗折上巾、饰蹀躞七事的少年走进堂来。
不待云燮发话,少年便向座上的诸人拜手,道:“小可见过诸位大人。”关徵咪着眼打量了少年良久,微笑着捋了捋须髯,云燮亦抱拳道:“犬子无状,诸位大人见笑了。”
少年只向云燮道:“爹爹,上元赏灯好不热闹,孩儿亦到街市上见识见识,便不叨扰爹爹与诸位大人议事了。”云燮正待要拦他,少年只一侧身,便轻轻闪了过去。云燮本还想说些什么,也只得咽了下去。
堂中一霎那静极了,连窗外雪花落在水墨青砖上的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半晌,云燮方道:“我年近五十,才得此子,实不愿他再受朝野诡谲风云之牵连。”
关徵又捋了捋长髯,道:“和之话已至此,诸位再说下去,也不过讨个无趣罢了。”,他又转而向云燮道:“此子非池中物,贵不可言!”话毕便拂袖而去。
顾思昱狠狠一跺脚,道:“我本以为太师这十年来是韬光养晦,定会为太子殿下血此仇恨,不想……太师心中真无天下事了。”说罢亦忙随关徵去了。
余下的众人皆觉指不上他,亦纷纷散了去。
云燮勉力撑着黑檀嵌螺钿几案起身,转向东面深深一拜,道:“太子殿下,老夫这便来……”话未说完,便直喯出一口鲜血来,云青忙上前掺住他,道:“老爷,你?”
云燮只紧紧抓住他的手,道:“我只有鸾儿一个孩子,你要护她。现下,我要伺候太子殿下去了。”
云青似有些哽咽,道:“老奴定不负老爷所托。”
云燮只无力一笑,又道:“殿下,臣从来没有负过你。”便永远的闭上了双眼,那双曾助懿德太子图谋天下,那双将世间万物看得透彻的慧眼,但他永远也没有看到他的鸾儿,究竟是怎样的,贵不可言。
御极殿中只听得点点滴滴清漏的声音,尚书左仆射温聿安跪了大半晌,方奏道:“国主,中书舍人云燮自戕了。”薛世嘉仿佛像听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一般,道:“他是懿德太子旧部,如今随了故主,也不无甚不妥,优抚他的家人便是。”温聿安又道:“国主此举甚妙,顾思昱不过一介武夫,向来惟云燮马首是瞻,如今,想必也搅不起怎样的大风波,只是关徵那老狐狸……”薛世嘉顿了顿笔,道:“懿德太子毕竟是朕的兄长,当年他苦苦相逼,朕方才与他反目,今时今日想来,心下总有不忍,如今他已去十年之久,他的旧部若无甚反相,聿安你又何必如此?”温聿安忙跪下叩首,朝野上下均知左仆射温聿安与右仆射关徵素来不和,他不能教国主从此对他存了一份戒备,以为他想独揽朝堂大权,温聿安正待要解释,只听得薛世嘉道:“今日是元宵了……”温聿安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吴安邦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心下自是了然,只得又俯首一拜,道:“臣告退。”
吴安邦恭恭敬敬地将甜白瓷云龙纹盏奉与薛世嘉,道:“国主请用参汤。”薛世嘉只轻轻啜了一口,便道:“自碧仪走后,再没人熬得出那样的味道。”吴安邦知他又念及顺德皇后,只劝慰道:“国主当以龙体为重,若是顺德皇后见您现下这般,必要怪罪奴婢没把您伺候好。”
薛世嘉并未睬他,只自语道:“朕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上元节,碧仪一个人立在德阳楼上,她那日着的胡服,俨然像个俊俏小生,可是朕,朕知道她是个女子,朕看她弹箜篌的神态,朕就知道,她是个女子。”薛世嘉顿了一顿,道:“安邦,朕想微行观灯。”吴安邦却跪谏道:“国主,今日不是个太平的日子,方才温大人也奏了,懿德太子旧部恐怕……”薛世嘉冷冷一哼道:“他们想让朕惶惶不可终日,朕却偏不让他们称了这份心,你当真以为朕老了,不可再横刀立马,醉卧山岗了么?”吴安邦忙道:“国主正值壮年,奴婢这便去准备。”话毕便慌忙退了下去。
薛世嘉缓缓踱步至窗前,一抹清透的透雕云龙纹窗棂中洒落,薛世嘉望着那天际的月,低语道:“碧仪,今夜你会不会回来看看朕?会来的吧……”
帝京的上元节,自是别有一番华美的气象,灯市如昼,仿佛连天上的星辰都被这千万盏彩灯耀得失了颜色。
云梦鸾满心欢喜的四处眺望,沉浸在一片灯海之中,蘅如不忍扫了她的兴致,却仍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已然这样晚了,咱们快些回府去吧。”云梦鸾歪了歪嘴,道:“今儿倒真要好好谢谢那帮子先生,若不是他们,我哪儿能如此轻易地脱开身去。蘅如,在灯市中看灯,总还是缺些意境。”蘅如只一心想着劝她回家,便只道:“小姐,既然灯市中的灯并不好看,不如家去。”云梦鸾笑道:“你当真是三句不离本行,我尽兴后自然回去,你不必忧心,便是爹爹责罚,也定然牵连不到你。”蘅如闻此,也只得不再多言。
薛世嘉虽吩咐轻车从简,吴安邦终究是不敢怠慢,往骁骑营中挑了五十名精壮士兵,化装成百姓,潜于四周。薛世嘉见街道处处灯火通明,烟花璀璨,不由叹道:“朕总算嗅到一点人世间的味道。”
他远远望见德阳楼,不由想到一些过往,他在那儿与碧仪相识,带她去那儿看过流星,许过愿,放过烟花……只道:“朕想去德阳楼看看,你不必跟着了。”吴安邦也只劝阻无用,只得悄悄使个眼色命那些精壮卫士跟上。
“蘅如,你看!”云梦鸾指向不远处的德阳楼,又道:“我方说这灯市缺些意境,便是因我们置身灯海之中,少了一分一览无余的壮丽,咱们到城楼上去看。”蘅如忙道:“小姐……”梦鸾只一人向前跑去,蘅如也只得急急地跟了上去。
从德阳楼上俯瞰,整个帝京都笼罩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那些朱檐黛瓦全都在灯火的映照之下显得分外明亮,仿佛冲破了这整个冬季的薄灰,提前带来了春日明媚的色彩。
云梦鸾叹道:“果真只有立于巅峰,方能尽享这绝美壮丽之景!”蘅如也不由叹道:“真美。”云梦鸾又道:“只在德阳楼上俯瞰便如此,若有幸登临泰山,睥睨天下,不知是怎样畅快的一件事。”蘅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云梦鸾又问道:“如儿,我的箜篌带了么?”蘅如笑道:“自然是带了。”说完忙解下背上的包袱,将凤首箜篌递与梦鸾。
云梦鸾轻轻弹拨,如同清声玉砌,便是玉碎凤啼都比不上,梦鸾随乐声轻轻吟唱。
方上城楼的薛世嘉霎时愣住,那是碧仪么?一如当日一般,身着胡服,弹奏箜篌,轻声吟唱……不,她并不是碧仪,碧仪奏的是思凡,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缓缓泻出的溪流,轻柔地叩击着他的心弦,一字一句如泣如诉。而眼前的女子,并非如此,她弹奏的太过激越,都不似出自女子之手,薛世嘉摇了摇头,喟叹道:“碧仪,你终不肯来看看朕。”
云梦鸾一曲弹毕,似还沉浸在其中,良久方道:“终有一天,我要站在巅峰之处,我要让爹爹依旧看他昔年看的风景。”
天空中蓦然绽出一朵绚烂的烟火,城楼下的灯火依旧灿烂,市坊歌舞升平,帝京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就像是饕餮,吞噬这里每一天的喜怒哀乐,任再怎样波澜汹涌,它永远是一派宁和繁华,任那万家灯火上演怎样的悲欢离合,它依旧如初,帝京,从不是一个任人慵懒和舔舐伤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