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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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窝在被子里，我不得霉了啊。”名唤大蛇的人骂骂咧咧地道，“你讨着钱啦？”
小乞儿有些心虚，但是她不欲让大蛇重病后还操心那么多，她将荷包扔给大蛇，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道：“今日遇到了一个好心肠的大小姐，这是她施舍给我的，你拿去看病，别把我也染上了。”
大蛇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尽管身体有些虚弱，但是小乞儿扔过来的荷包他却是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认真地看着像个男孩一样被自己带大的女娃道：“不对，越年年，你在撒谎。这不是什么大小姐给你的，是你自己偷的，是不是？”尽管他身体虚弱到说话都要大喘气，但是这句话他说得格外认真，一字一顿。
越年年倔强地看着大蛇，年少的坚持印在眼睛里，也不过是一抹水光。
大蛇的眼中满是不赞同，皱眉，很严肃地道：“钱哪儿来的还哪儿去！”
“你！”越年年指着无力地坐在桌子一角，脊椎弯得像弓一样的大蛇，想发脾气，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捱到大蛇的身边，语气不由得和缓了八个度。“大蛇，你先拿去看病！这钱我以后赚了会还的。”
“还个屁，你个小兔崽子我还不知道你？”
“哪怕找不到这个大小姐了，我还不能捐去孤儿院啦？”越年年翻个白眼，心里也是真的急了，“走，我们先去看大夫好不好？”
可是大蛇不为所动，年近三十，却瘦得跟个车轱辘似的男子，无家可归的蜷缩在大雄宝殿桌角旁，笑得从未有过地光明磊落。
他拉了拉越年年的手，“坐。”
越年年已经开始落泪了。大蛇在身上找，没找到一块干净的布可以给越年年擦眼泪。
他用认真的口气道：“年年，这个钱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能要。”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越年年爆发了。“为什么你都病入膏肓了，还要跟我说大道理，我不听！以前，你不是跟我说，有口吃的，能活着就可以了吗？我们相依为命了那么久，你这样的坚持，难道是要甩下我？我不让你走！听到没有！我不会让你走的……”
大蛇看着越年年，心酸地用手擦过她的脸颊。他手掌温暖极了，是风寒带来的高热症状。
“离我远点儿，别把你也染上了。”他的胸膛似风箱一样，呼吸间能听到沉重的声音，像是呼吸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
他双手撑地，很努力地站了起来，这时候，才能看出他与常人的不一样。他的腿只有一肢是完好的，左腿自髌骨起，全都不见了。“给我找根拐来。我和你一起去找丢了钱的这位小姐。”
越年年眼泪含在眼眶里，震惊道：“你应该去看大夫！”
“走，去跟我还钱去！”见着越年年不帮他去找拐杖，大蛇竟罕见地发了火，扶着桌子，单腿跳着去找拐。
越年年狠狠心，一擦眼泪，去拿了大蛇的拐。
“还钱就还钱！你的命，就依你！”
*
乞丐的情报线就像是盛京里面的蛛网，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大蛇和越年年就将顾团团的行踪打探得差不多了。她丢了荷包之后并没有走远，却走到了一个比较偏的地方。大蛇执意要跟着。一众小乞丐用一个门板拖着他，越年年也跟在其后，无精打采地走着。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越年年便引着小乞丐们进了一个小巷子，然后对大蛇道，“喏，看见了吗？就是那个穿着绸缎的大小姐了。”大蛇于是让小乞丐们都止步。“让大家都辛苦了，把我们放在这里就好，”大蛇脸色有些苍白，还是笑着摸了摸这些小乞丐。
都是行乞的，互相都有些惺惺相惜，也不为什么，就为了点侠肝义胆，这些加起来还没大蛇年纪大的四个小乞丐，就帮着越年年将大蛇拉了两里路。
“谢什么呀蛇叔，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你脸色也不太好！我们哥们几个就先走了。”领头的少年招呼了一声，便将门板留在此处，自己和其他小乞丐一起走了。
“走吧，还钱去。”大蛇手握着拐杖，越年年将他扶了起来，拄好拐。
被偷了钱的顾团团心情只是有些沮丧，出来的时候，百骨给她的银两都是有限的，尽管银票都是替她缝在贴身的衣裳里的，但是丢了一袋子碎银，她还是很难过，一方面是思念爹娘，一方面也难免担心，归家遥遥无期，钱都花光了可怎么办。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顾团团并没有发现有人在靠近，然而商一潇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人在跟着他们。
他四处观望了一下，与鬼鬼祟祟跟来的越年年看了个对眼。越年年起初偷钱时，就是被商一潇一口咬住才计谋破败的，登时被这通灵得有些见鬼的狐狸一看，就忍不住想要倒退。
“走啊，怎么磨磨蹭蹭的。”大蛇却没在意的，自己拄着拐就从小巷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直直地像着顾团团走去。
“哎？”越年年一个不察，大蛇就已经离她三尺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你好，我们是来还钱的。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子，为了给我治病，偷了你的钱，”大蛇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尽力将背挺得很直，越年年发誓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大蛇将话说得这么文绉绉过。大蛇低下头，看了看只有他腰高的越年年，“说话啊，怎么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对不住，将钱还回来了。一个子都没少。”越年年没脸抬头，垂着脸道。“钱也还了，咱们走吧。”她捏着大蛇破烂的衣角，往后拽了拽。
“走什么走，话都还没有说完呢。”大蛇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她的手，语带卑微地道：“钱都在这儿了，您要不点点？”
大蛇的五官很寻常，脸和越年年如出一辙的脏，大概是由于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大雄宝殿里躺着，整个人有种苍白脆弱之感，唇部也白得像纸。出口的话却听得越年年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着疼。大蛇和她饿得受不了，去河边摸鱼，摸了半天也只摸上来两个巴掌大的小鱼，烤来吃的时候，她没有这么难受；他们去捡掉到地上的包子馒头，撕了皮照样吃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难受。
道歉，等待别人的原谅，时间像是千足的蜈蚣，在地上慢悠悠地走，爪子就在她的心头挠啊挠啊挠。她几乎是垂着头等待宣判，一想到重病的大蛇也和她一起在承受这样的煎熬，她想着想着，就有些想哭。
饿死了也比这样的等待强。越年年想。
没东西吃的时候，去摸鱼，是在解决生存的问题，哪怕那点儿鱼还不如朱门的狗吃好呢，也算是劳动所得。掉在地上的包子馒头撕了皮也能吃，却渐渐的好像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她活得就像是光天化日之下穿着人皮的狗，大蛇今天带着她出来道歉，就像要将她身体里的“狗”的骨骼打碎了掰正一样。
……可是，如果大蛇能够活着，别说是披着人皮的狗了，让她今天之后的一辈子都做狗她也愿意啊。
“我没有想过，在荒年，被偷的钱还能够换回来。”顾团团看着拄着一根拐，脸色苍白的大蛇道。常年的乞讨生涯，让大蛇的腰早就弯得直不起来了。他兴许早年还活得有个人样子，但是腿脚坏了，做了乞丐之后，他就好像做什么事都低人一等了一般，唯有在面对自己捡回来的孩子的时候，还是期待这个孩子日后能活出个人的样子来。
“我不怪你们，尤其是你家妹子。我也有兄长，我能够体会到她的焦急。”顾团团从大蛇手里接过自己的荷包。在被偷走之后，这个荷包上早已沾染了一些污渍，顾团团毫不在意地打开，取出一些大的碎银，“这个荷包是我娘亲给我做的，出门在外，也只能睹物思人，这些银两，是我的心意，谢谢你们归还这个对我很重要的荷包，你们就收下吧，大哥脸色不太好，还是看病要紧。”
*
顾团团心软，商一潇早就知道的。
等大蛇和越年年走了之后，小巷子里又只剩下商一潇和顾团团了。顾团团将狐狸放在了马背上，自己牵着马慢悠悠地走。
“荷包分明是你自己做的，为什么要说是娘做的。”耳畔响起了商一潇的声音。
“那男子真的生着重病，不似作伪。”顾团团道，“这里又没有盗贼，也没有饥民，我总该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给他们一些钱吧。”
“此事本就是那小女娃的错，你又何必于心不忍？各人有各人的命，就算你给了那男子一些钱，也无济于事，我看他那形状，怕是活不过本月初五的。”
“……哪怕是救不了他，若能在死后为他添一薄棺也是好的。”顾团团道，“你是在嫌我太过心软么？可是易地而处，我若是那个女孩，乞讨为生，身无长物而兄长重疾，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恐怕也是会去偷钱的，因为我也有一个哥哥。”她说着眼圈一红地看着商一潇。
商一潇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百味陈杂。“罢了。我不再提了。”
*
如商一潇的预料无两，本月初五，大蛇果真是熬不过了。
哪怕有顾团团的银两也无济于事，乞讨多年，饥不果腹，早就把大蛇的身子掏空了，倒叫一场风寒也能轻易夺走一条人命。
还是在那个无光的大雄宝殿，时近午时，本该起炊烟烧饭的时候了，越年年却爆发出一声哀嚎。“大蛇，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不要你走啊……你如果想让我做一个好人，我就去学好不好？你撑住啊大蛇，我去找大夫……你撑住啊……”
“年年……不是我一定要让你做个好人。”弥留之际，还能看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在身边，大蛇也有几分满足，他有些难过地勉强笑道：“只是你年纪那么小的时候，就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学着做一个乞丐了，你还不知道正常人，他们都是怎么过日子的……在正常人的世界里，有些事是能做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下水摸鱼是能做的，偷鸡摸狗是不能做的。我往后不在你身边了，你该怎么办呢？如果有机会，就去给别人做女儿吧，给别人做女儿，第一要务，就是乖一点，听话一些，做个好人，不要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摸爬滚打地活着……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没捣鼓清楚呢，就要离开人世了，你一定，要替我活个明白啊……”
过了许久，久到越年年哭得都快晕过去了，方才听得他叹了口气，说出最后一句话来：“若是……没有人收养你，做你爹，疼你，爱护你，那还是做个坏人吧。如果做个坏人，能够让你好好活下去……”
正午，在大雄宝殿里，却仅有破瓦透出些许光线。光影照在大蛇的脸上，越年年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身子，头微微偏过去，想继续听大蛇还要说什么。眼泪像是关不上的阀门，一直刷刷地流下来。可是她不敢抽噎，不敢哭出声，她生怕大蛇在弥留之际还要说什么，若是被她的哭声打断了，指不定就再也听不到了。
这个总是骂骂咧咧的男子，却在她被丢弃的时候，将她捡到身边来，从此之后乞讨到的东西，都是一人一半。给了她一口吃的一口喝的，她就像缝隙中的小草那样长大了。而这个男人，却因身患疾病无钱医治，要死了。
他兴许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好事，然而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却固执地舍弃了可以救命的钱，要让越年年还回去。
至少要做一件好事。至少要带着越年年做一件好事。
这是他的执念。
等他死了，越年年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可能会更好，也可能会更糟，他先带着越年年做一件他们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好教越年年知道，人生路还有另一种走法。做一个好人，再难，难得过做在饥荒年间做乞丐吗？
越年年害怕，他也怕，他怕死前也得不到被偷钱的顾团团的谅解，也怕第一次做好事就失误，让越年年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轻易尝试做一个好人。好在一切都很圆满，大蛇死的时候，面目祥和。他死而无憾。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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