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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晓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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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在这个黄土飞扬的山沟里呆了五个年头。五年前,那简直是一个噩梦。我爸妈从我出生就开始吵架,我听不得他们互相恶毒的咒骂,于是每次我都会拿着钱去夏至家的小卖部买一大包跳跳糖,恶狠狠的塞一嘴。可是,嘴里是满了,心里却无比的空虚。所以我在小升初义无反顾的选择去县城读书,我要离开这个充满争执的家。妈妈是老师,自然重视教育的质量,痛快的给我办了去县城读书的手续,安排我住在县城的亲戚家。走之前,夏至来到我家门口,她就站在门口,无喜无悲的看着我,后来塞给我一包跳跳糖扭头离开了。坐车离开小镇时,若说留恋的话,我唯一的留恋便是夏至。
最初的求学生活,真的如我所想那样宁静,放学后我也会和女伴们一起去校外的小书店借书,我总是每星期偷偷攒下五角钱,在月底买一本少年文艺。我要放假带给夏至,带给我的朋友夏至。每买一本,我都在扉页写下“人各一方,岁月微凉。春来你晓,夏至我知。”可在我书包里堆了十一本杂志的时候,我却遭遇了那样的事情。一个花季少女无法承受的事情。那样一个黄昏,血色的残阳,我因值日而独自回去,一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从我身边经过,当我反应过来我被拽上车时我的嘴里已塞入大团的破布而不能发声。我挣扎不得,只能看着镀着金辉的鸽子“咕咕”的叫着,心下一片凄凉。那一刻,我是多么怀念我可爱的小镇,争吵不断的家庭,还有我的朋友夏至。噩梦结束后,我早已昏迷,醒时被扔在一座荒山,他们大约是以为我死了,所以弃尸荒野。我浑浑噩噩走了一个多月,每天麻木的向前走,渴时在陌生的村子找口井喝水,饿时偷偷在人家地里摘一个生玉米或者果子。我想过自杀,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他们发现这个死去的少女,我怕他们追查出这个少女的死因,查出她死前经历的那些羞耻的事情。我更没有勇气回到那个县城没有勇气回家。我没办法若无其事的接着过我以前的日子。所以当我驻扎在那个山沟时我想,这辈子就在这里苟延残喘吧。在我出事后,我的书包居然还在我的身边,里面躺着那十一本永远也寄不出去的杂志。在我干完农活窝在牛棚里歇息时,伴着外面土狗的狂吠,我总会掏出一本摩挲着,回忆往事,竟如大梦一场。
当你遭遇不幸时,命运通常会再赠予你几个不幸才能善罢甘休。谁能料想,这个不起眼的山沟居然有那么丰富的煤,当煤老板把私人地带的牌子支起,当挖煤机开始轰鸣,我再一次被驱逐离开。重重的颠沛流离,我居然再一次回到小镇,而多年的艰辛困顿已让所有人认不出我,我回到小镇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夏至。而记忆中那个昏黑的小卖部早已换成了砖瓦房,里面还有三五个孩子跳皮筋,我问房前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知不知道一个叫夏至的姑娘去了哪里,她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大声的问厨房里做饭的婆婆谁是夏至,一个颧骨凸起眼窝深陷的老女人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岁月多磨痕,可我依然能认出她是三锁街的周大娘。她嗓门还是那么大而尖锐,“夏至?就夏老太婆那个傻外孙女?早走了,她能有什么命,指不定在哪要饭呐!”她狐疑的盯着我,也是,夏至并没有几个朋友,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打听她的消息难免惹人生疑。我只好随口扯到:“我是春晓的小学同学,我们班准备聚一聚,所以我来找她。可是没找到,以前听说她和一个叫夏至的女孩玩得好,想问问她春晓在哪里。”周大娘冷冷一笑,“快别提了,那个春晓早失踪了!自打她失踪,她爸她妈吵的更厉害了!她爸怪她妈把春晓转到县城,她妈怪她爸不知好歹。再后来,春晓她爸成天恍恍惚惚念叨着春晓,也不好好工作,就失业了。你说这日子还能过吗,春晓妈就和春晓爸离了婚,改嫁到县城,听说她现在这个男人还挺有本事,前两年带着一家子去了大城市,做了什么老板,还把春晓妈安排进一所高中当校长了呢!所以说啊,这女人一定得嫁好”我没有心思再听后面的,我在镇里信步走着。这么多年,小镇变了许多,当我走到我家门前,到底还是心中一痛。与四周鳞次栉比的砖瓦房相比,我家还是多年前的模样,显得穷酸破落。门虚掩着并未上锁。我推门进去,落叶积满小院,一个人也没有。我一路走进我的房间,小学的奖状还贴在墙上,原封不动。唯褪色的烫金字提醒我离开了太久。我的桌子上甚至还放着我五年级运动会赛跑得的笔筒,拉开抽屉,一包跳跳糖安静的躺在那里。过了这么久,糖早已过期变质,黏在一起。我用手抠了一块放进嘴里,我其实并未尝出这变质糖果什么滋味,只是糖入嘴那一霎,我终于崩溃,迟到多年的泪水瞬间爆发,我沿墙滑落在地,膝盖堵着嘴,却仍止不了呜咽抽泣。不知哭了多久,院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我急忙收声擦干眼泪,从窗户向外瞄去,是我爸爸。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车间主任如今沧桑驼背,我只觉指尖发凉,眼瞧他向我的房间走来,我急忙躲入床下,屏气蜷缩起来。从床底可以看见房门打开,一双破烂的布鞋停在我眼前,我整个心便悬了起来,难道被发现了不成?而后床略略一沉,原来爸爸在我床上坐了下来,开始用沙哑的声音絮絮叨叨的念着我小时候的事情,自责当年不该让我去县城读书。我躲在床下,听那久违的声音,安下心来,原来在那个争执不断的岁月里,他还是爱我的。我终是睡了这些年第一个安稳觉。
我这几天过的太幸福了,白天爸爸出门,我偷偷溜出来在厨房找一点吃的,我不敢拿的太多,怕爸爸发现有人。晚上躲在床下,听他不断回忆我的童年,哪怕他每天讲的都一模一样,我依然甘之如饴。我一度想过现身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我就是春晓,他的春晓回来了。但是我的理智和懦弱不允许我这样做。我生怕他问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选择忘记那段回忆,我不能让任何人揭开我的疤痕,我内心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承受两次这般大的打击。一个月后,我悄悄离开了小镇,我决定去大城市找我妈妈,说来我是怨她的。我怨她抛弃了我爸爸,我想看看那个抛弃我父亲后如今过的丰润的母亲。走前我从家里那个铁盒抽了五六块钱,铁盒和从前无半分区别,只是多了些许铁锈。